第13章 头发的故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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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废了假辫子,穿着西装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有的还跟在后面骂:‘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们骂得更厉害。

        “在这日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来,拼命地打了几回,他们渐渐地不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

        “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见日报上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的事;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地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统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学校做监学,同事是避之唯恐不远,官僚是防之唯恐不严,我终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场旁边,其实并非别的,只因为缺少了一条辫子!

        “有一日,几个学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来,说:‘先生,我们要剪辫子了。’我说:  ‘不行!’‘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你怎么说不行呢?’‘犯不上,你们还是不剪上算,——等一等吧。’他们不说什么,撅着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终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啧啧了;我却只装作不知道,一任他们光着头皮,和许多辫子一齐上讲堂。

        “然而这剪辫病传染了;第三天,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条辫子,晚上便开除了六个学生。这六个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个双十节之后又一个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样,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还被人骂过几次,后来骂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辫子,我就不再被人辱骂了;但我没有到乡间去。”

        N显出非常得意模样,忽而又沉下脸来: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帖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

        N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站起来取帽子。

        我说:“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地送他到门口。

        他戴上帽子说:

        “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

        一九二○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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