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天(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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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得多,不如请你老法眼看一看,怎样……”

        “唔……”

        “怎样?”

        “唔……”王九妈端详了一番,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单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稳了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睁开眼叫一声“妈!”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轻轻一摸,胶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啕。这时聚集了几堆人: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地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出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九妈却不许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畜生”,怏怏地努了嘴站着。掌柜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的柜台喝酒,老拱也呜呜地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地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她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地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地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声早已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鸡也叫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呆呆坐着;听得打门声音,才吃了一惊,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地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地跑上前,一把拖开她,才七手八脚地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她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仔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她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她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她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她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她昏昏地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地立在地上。她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她,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她,叫她喘气不得。

        她现在知道她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她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已经说过:她是粗笨女人。她能想出什么呢?她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她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她的宝儿,苦苦地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地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已经唱完;踉踉跄跄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零零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地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地叫。

        一九二○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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