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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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天恰好乃是白露节气,距离望州城百多里外,有个行商来往必经的滑泉镇,素有塞上江南之称,虽说是镇,因为地处关西要道,人烟稠集,却比一州一府都并不逊色。值此时节,西北诸镇正是清秋寂寂,井桐坠叶,偏偏滑泉镇因为多温泉、地气蕴厚之故,所以草木繁盛,仍如夏时风致。

这滑泉镇上更有关西道上一等一的温柔乡、销金窟,便是南来北往的行商皆知晓的响当当名号:知露堂。若是寻常勾栏伎舍,倒也罢了,偏偏这知露堂,用着的乃是色艺双绝的小倌。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若论雅,可与客人吟诗唱和,联句猜谜;或论俗,便是摇盅吃酒,走马弹丸,无一不精,无一不妥。

今日这知露堂中,着实也热闹得紧。厅中待客用的敞厅中设满了宴席。此刻满堂宾客却都屏息静气,连手中扇子都不摇了,因这敞厅正中,用黑檀木围出高不过尺许、方圆不过丈许的一方圆台,台上铺着红氍毹,台上端坐一人,正是这知露堂的头牌小倌阿越。他姿容隽秀,怀抱琵琶,五指轮飞如旋,一曲清商,正奏到要紧处。

“行道苦……”阿越一开腔,声音清越高昂,如银瓶水迸,“黄土呛喉尘满面,行得百里不见井,朝向日行露中宿。行道苦,前不闻铃后不见,误歧途,多少道中白骨枯。行道苦,君莫行,且饮此酒歇金乌,人间有情是别离,银汉无声花间住……”

他越唱曲子越慢,声音却越是清雅丽正,便如潺潺山溪一般,唱到最后一个“住”字,声音渐淡渐无,和着琵琶的弦音,袅袅绕梁。厅中长窗皆开,而庭中晚香玉、茉莉诸花正盛,香气盈人,便似真欲挽人花间住一般。歌喉渐息,弦音余韵,在这滑泉镇余暑未消的傍晚,众人便如饮了雪泡水一般,如痴如醉,好久才鼓噪起来,纷纷叫好。更有人开了装满金钱的匣子,豪阔万分地抓了满满一把碎金粒子,朝着台上扔去。满台金雨之中,阿越却淡然地站起来,拂身行了个礼,就转身在侍奉的引护下从厅中退走,连眼角余光,都不曾瞥一下那满地金子。

唯有台边四个家僮,眼明手快,顿时将台上的红氍毹围拢,连金子带红氍毹,一并收拢卷起,退至一边清点称量,再齐声报出金子的分量,问清这位客人姓名,便齐齐躬身行礼,朗声道:“奴等替阿越谢皮四郎赏!”

顿时满堂皆是喝彩声。另有一个清秀家僮上前,送了那位皮四郎一支含苞待放的晚香玉,并延请客人后堂待茶。

那皮四郎得意扬扬,随手将晚香玉簪在自己头上,在满厅艳羡的目光中径直往后堂去了。

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宴座设在厅中西南角,斜对着那台子,正好目送那皮四郎大出风头得意而去。一个行商便道:“这皮四素来惧内,被他娘子约束得厉害,手头并无多少银钱,如何这般豪绰起来?”另一个行商便撇了撇嘴,说道:“你哪里知晓,这皮四郎因为是望州郭将军的姻亲,讨了文书告身,专司往望州押解军粮,可不是发达起来?”先前说话那行商便压低声音道:“什么文书告身,还不是乱命,听说十七皇孙领着镇西军,活生生把孙都督的三万大军陷杀在里泊……”

“嘘!”另个行商便作噤声之态,并环顾左右,将声音压到极低,“这皇孙不皇孙的,那是我等可以议论的事吗?饮酒,饮胜便是。”数名行商当下会意,顿时喧哗划拳,热闹起来。

他们如此这般,却万万不曾想到,他们口中那十七皇孙李嶷,此时此刻竟然正身处知露堂的后院中。

李嶷倒挂金钩悬在檐角,借着渐浓的暮色掩映,悄无声息翻身伏在瓦上,谢长耳贴瓦细听,旋即朝李嶷点了点头。两人在军中久已搭档熟稔,无须一言。几个起落之后,李嶷轻巧如叶般落在后院深处的一处屋顶,谢长耳则伏在高高的屋脊上,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李嶷伏在瓦松之间,探头一望,底下屋中已经掌灯。晕黄的烛光透过窗纱映在院中洗洁如镜的青砖地上,便如一层澄澄金粉一般,又似青糕上汪着一层桂花糖。他正待探身溜下去,忽见高脊之上,谢长耳以手握拳示意,李嶷便知屋中有人进出,只得耐心伏低。

镇西军中缺粮已久,李嶷便与裴源商量,下望州取粮。但望州城池坚固,却不是他们这点兵力就可以夺城,半道硬劫粮队,又恐惊动望州守军,因此李嶷便盯住了承应运粮差事的皮四郎,看他如何行事。只是李嶷也没料到,那皮四郎居然一入滑泉镇,就进了知露堂这等销金窟。

这几楹房舍正是那头牌小倌阿越的住处。他本性疏淡,素来不爱应酬,此时借口更衣,久久不肯出去见客,知露堂的邱掌事便进来苦劝:“那皮四郎若是位寻常行商,我也绝不难为你。只是适才听皮四郎说,他此番是替孙大都督的讨逆军运送军粮,乃是一位正经的运粮官,不论如何,你且去陪他吃盏茶。”

阿越正自凭几调着琵琶弦,垂目道:“若个俗人,阿郎怕他,我是不怕的。”

邱掌事心中早有计较,笑嘻嘻地道:“好孩子,我哪有你这般胆气,你既不愿见,我回了他便是。”转身便出去了。

阿越低眉信手调着琵琶,“得弄得弄”有声。

琵琶声断续传来,眼见皮四郎从后门进入屋内,李嶷便轻巧地从窗中翻进屋内,只见帘幕低垂,他揭起帘幕,发现帘幕之后乃是一方汤池。李嶷知晓这是引得城外温泉活水,由暗渠汇到城中,再引入各家汤池。城中豪阔之家,多设汤池,这销金窟似的知露堂自不例外。想必这名叫阿越的小倌被知露堂视作摇钱树,这间有汤池的院子,便分给他住。

池水热气氤氲,因已天色渐晚,服侍阿越的家僮,早就在池中洒满香花,朵朵香花被热气蒸腾,馥郁芬芳,中人欲醉。这知露堂行事作派素来豪奢,那池面挨挨挤挤浮着一层香花,遮掩得连池水都看不见了。

李嶷藏身帘幕之后,四下一望,并不见人,兀自沉吟,忽听得脚步声微动,却是一名家僮,正引着那皮四郎蹑手蹑脚地进来。

只听那家僮低声道:“邱掌事请郎君且在此稍待。”言毕便掀开帘幕,径直向前屋去了。

那皮四郎满心欢喜,就在池畔一张软榻上坐了,只觉满池香花,便如同自己心花怒放一般,触目所及,风软帘轻。想到待会儿便可与阿越好生亲近一番,再也按捺不住,躺倒在榻上,摇着腿儿,哼起小曲来。

李嶷从帘幕之后悄无声息走近软榻,一步近似一步,耳中听得皮四郎那荒腔走板的小曲儿,正待要干净利索的一掌将他击昏,不料窗外遥遥传来短促数声鸟鸣,正是谢长耳示警。旋即听得一阵喧哗,却是数人脚步匆忙,直奔浴室而来;屋后脚步切切,却另有一群人,也奔浴室而来。

这般前后包抄,事起仓促,李嶷颇有急智,不假思索,顺着池沿悄无声息沉入汤池中,榻上的皮四郎只听到轻微一响,转头看时,只见池面香花,微微晃动,风吹帘栊,似也吹得池中香花微动。

李嶷闭气入水,耳边忽听得极轻一声,仿佛风吹帘栊,心下却知绝计不是。他水性极佳,水中睁眼一看,果然汤池另一侧,却有人同他一样,悄没声息,正缓慢没入水中。

汤池并不大,两人于水底相距不过丈许,那人水中同样耳目聪慧,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闭气。李嶷却慢慢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那人微微点头,似表同意。两人潜伏水底,隔着水面漂浮的香花,却听上面吵嚷起来。

原来那邱掌事收了皮四郎的重金,私作主张将那皮四郎放进这后房,不想被那阿越发现,顿时发怒,唤进家僮来要将皮四郎逐出。皮四郎既得见阿越,喜得便如天上掉下个活宝贝,哪里肯走,苦苦纠缠不说,那邱掌事亦带人进来苦劝,忽然又一阵喧嚷,竟是一名队正率兵丁闯入,呵责那皮四郎,身负要紧公事,却擅自离了护卫来此。

这偌多人在池畔纠缠吵嚷不休,池底二人虽然水性颇佳,但也难耐,李嶷只觉得心跳如鼓,知道闭气已近极限,那人亦是如此,嘴边冒出一串细密的气泡。那人见李嶷望来,便用手向上指了指,示意李嶷先上去,李嶷哪里肯应允,只在水里缓缓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那人见状,却毫不犹豫手一翻,竟持短小利刃朝李嶷直刺过来。二人瞬间在池底无声无息地过了数招,李嶷只觉得此人心思敏锐,用招狠辣,十分难缠。片刻之后,李嶷终于寻机抓住此人手臂,便用力往上一送,逼其上浮。那人机变极快,反倒借他这一抓用力向下坠,反拧他向上送,两人僵持瞬息,皆已屏气到了极限,胸腔便似要炸开一般,李嶷当机立断就势往下一沉,却勾住那人的腰,用力往上一送,那人挣扎抓紧李嶷,两人被迫一起浮出水面。

两人破水而起,水面无数香花随着涟漪不断荡漾,隔着池面氤氲的水汽,李嶷只见那人双眼如寒星灼灼照人,目光似在自己脸上一绕,却有数瓣香花,随着散落而下的水滴,正巧沾在其人鬓角脸侧,衬得那人下颌真如白玉琢出一般。此人心思十分敏慧狠辣,朝李嶷只此一望,立时于水下又是手腕一翻,不知指尖夹着什么利物,想要刺向李嶷。池畔一众人看到两人忽然从池底冒出,早就瞠目结舌,震惊不已。李嶷手一探,于水下牢牢捏住那人手腕,却就势将其往自己怀中一拉,状若亲昵,实则挟制,用匕首于水下抵住了那人柔软的腰腹之间。

这一捏一拉之间,水下种种凶狠之态皆被水面挨挨挤挤的香花遮掩。只说池畔那皮四郎眼睁睁看着两人如此亲昵,却不由得气恼悲伤:“阿越!你……你竟然在房内藏着男人,还藏了两个男人……”他一语未完,竟已带哽咽之声。

李嶷见机何等之快,一转念便用力将那人拽入自己怀中,水下匕首仍抵着那人腰间,口中却解释道:“不不!你误会了!我们俩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才……所以才……”他故作羞涩难言之态,池畔众人只见他二人浑身湿透从池底而出,情状缠绵相互依偎,两人脸上更皆晕红之色,哪知道那是适才闭气所致,又兼此处乃是风月之地,只道二人真的在此行不轨之事,却被自己等人撞破。

阿越素性爱洁,此刻早已嫌弃至极,厉声道:“真真不知廉耻!都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又指了指皮四郎,吩咐左右:“把这人轰出去!叫人来换了这池子里的水。”

那皮四郎闻言大惊,哪里肯走,直扯着阿越的衣袖连声哀求,又那队正率着兵士,非要立时就架走皮四郎,任由邱掌事苦苦相劝,却是劝了这边又拉那边。趁着池畔众人乱作一团,池中的李嶷拽着那人从池中起身,只将手缩在袖中,隔着袖子将匕首抵在那人腰眼之上,状若亲昵揽着那人的腰,径直从后门出屋而去。

待李嶷挟制那人出屋穿过跨院,又穿过两重僻静院落,天色早已经黑透。李嶷正待要发讯号招呼谢长耳,那人却是猛然一挥手挣脱,指尖一探,李嶷闪避,微不可察的数枚寒芒擦着他的脖子飞过去,李嶷拔出匕首,挥刃格开,只听细密的叮叮数声,原来那人指尖一直藏着细针。

李嶷不由冷笑:“出手就想伤人,你是什么人?”那人见一击不中,默不作声,立时从袖底翻出一把金错刀继续刺向李嶷。李嶷喝道:“这里是清雅小馆,你一个女人跑到知露堂来做什么?”

那人这才冷冷道:“谁说我是女人?”

李嶷攻向她脚踝,喝道:“纤足!”那人挥刀挡开,李嶷不待招数变老,已经借势又攻向其腰际,口中喝道:“蜂腰!”那人机变极快,避开李嶷这一击,旋刀相对,差点割伤李嶷的手,李嶷手腕一翻,刺向其肩,喝道:“削肩!”那人手中金错刀上挑去挡李嶷的匕首,李嶷恼她招式狠辣,匕首一沉,刃尖便已刺破那人衣物,只闻“叮”一声细微声响,似刺中什么金饰佩物之属,眼见就要伤及皮肉,那人已堪堪闪身避开,伸手捂住了肩颈衣物被刃尖刺破之处。

李嶷这才冷笑道:“还说你不是女人?”

那人眉尖轻挑,回手却又是一把细针,李嶷知她针尖必煨了毒药,急闪躲避。恰在此时,一青衣壮汉闯进院中,抬臂却向李嶷射出一支冷箭,那冷箭来势极快,明显为劲弩所发,李嶷挥刃格挡,击断那支弩箭,却也被震得手腕隐隐发麻。那青衣壮汉一言不发,又抬臂连射,原来他臂上绑着一架小巧弩机。李嶷心知厉害,只得连连闪避,那乔装的女子却趁隙攻上来,手中金错刀急刺李嶷胸口,待李嶷回身,她这一刺为虚,轻巧拧身,左手已就势抽走李嶷掖在腰带内的一条丝绦,李嶷心中一惊,探手抓向乔装女子肩头,口中喝道:“还给我!”

只见那乔装女子嫣然一笑,真真灼如朝阳,灿如明霞,却是连退数步。只闻“啪、啪”数声,青衣壮汉又是数支弩箭接连破空而来。李嶷闪避格挡之时,谢长耳持刀匆忙越墙而入,又有数名青衣壮汉紧追着谢长耳,皆涌入院中,以弩箭相对二人,显是那乔装女子的同伙。李嶷见此情状,冷笑一声,从谢长耳手里接过长刀,预备再战,只见那乔装女子微微示意,那些青衣壮汉便不再恋战,簇拥那女子缓缓而退。李嶷见对方人多,更兼弩箭厉害,一时并不追击。

谢长耳却是凝神细听了一番,才对李嶷言道:“这群人外头另有接应,是坐马车走的。”

李嶷点一点头,回头望一望阿越院中,遥遥只见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似仍在吵嚷不休。显然此番打斗虽然激烈,但动静极小,并未惊动彼处。李嶷便道:“先回去再说。”

他们在滑泉镇所选的落脚之处,原是一所行商的宅子,门前大路敞阔,后边却又有东西角门,出入便利。又因这周近皆是行商的宅院,所以极为幽静。裴源等人皆乔装在知露堂外接应,而老鲍身上有伤,留在宅子里,早就做好了汤饼,一见众人回来,便端上饭食。

众人闷声不响吃完汤饼,这才商议适才知露堂中的情形。李嶷素来胆大心细,早捏了那青衣壮汉所射一支箭在袖底,此时便将箭支递给裴源细细察看。

裴源端详着箭支,说道:“这种精钢小弩我曾经见过,是奉父亲回京都面圣的时候,定胜军中崔倚的亲卫所佩,当时父亲见着了,夸说精巧无比,我在旁边看着,也觉得这弩弓做得小巧精致。”

李嶷想起那位乔装女子,不由点了点头:“今日必然是崔家的人。”

细想之前知露堂中种种情形,此女子隐然为崔家今日诸人之首,此番第一次与崔家交锋,便可见其行事作派,隐密周详又诡黠狠辣。李嶷又道:“既然是崔家的人,八成也是冲着这皮四郎和粮草来的。”

裴源默然。崔倚虽然名义上只是卢龙节度使,实际上扼守幽州,连同更北的营州等大片州郡,皆是崔家定胜军世镇之地,千里沃野,自不乏粮草。自孙靖谋逆后,崔家态度游移不定,崔琳在相州恃兵自重,便可见一斑。崔氏又多方探寻脱出京都下落不明的太孙,明显并不想就此膺服于李嶷为首的勤王之师。此番既派人潜入滑泉镇,更显来意不善。

李嶷却伸了个懒腰,道:“既然崔家人都抢先下了一手,咱们总要应局。我有个法子,明儿一早,就正大光明去把那皮四郎给绑了!”

裴源不由精神一振。当下李嶷三言两语,说出明日绑人之策,众人皆拊掌称妙。裴源笑道:“十七郎此计大好,既不露行藏,又能不动声色拿住那皮四。”当下商议既定,安排下值夜之事,众人自回房安寝。

李嶷虽贵为皇孙,但在军中,素来与诸人一般无二。这宅子不过七八间屋子,三四人合住一间,今日李嶷与老鲍、谢长耳同住一屋,谢长耳排了上夜值宿,李嶷便对老鲍说道:“我出去洗脚。”

老鲍闻言嘿嘿一笑,说道:“只有你跟个娘们儿似的,睡前总要洗脚。”便告诉李嶷水井所在,是在出了宅子的后巷之中。

李嶷从角门出了宅院,只见清辉漫天,一轮秋月,照得遍地光洁。远处隐隐秋山一脉,近处人家屋瓦嶙嶙,皆好似水墨画轴,浴在这轻纱一般的月色中,唯闻秋虫唧唧。他踏着月色一直走到后巷,后巷本有一株极大的柳树,那水井便在柳树之侧。月色从疏疏的垂柳枝条间洒下,井栏旁铺着青石板,被月色映衬得莹然如洗。

因着温泉地气蕴热的缘故,虽是白露时节,井水亦是触手生温。李嶷摇着辘轳汲上水来,先尝了一口,只觉十分甘甜,并无温泉的酸涩之味,便又多饮了几口,这才解了上裳,随手将衣裳搭在井栏之上,拎起木桶,往身上浇泼冲洗。

他在知露堂中,被迫在那香花池中浸了多时,那池中不知又放了何种香物香料,他一直觉得身上香气熏人,直如被脂粉遍涂一般,十分别扭难受。此刻往身上冲浇了几桶水,浑身上下不再有那种甜腻腻的香气,终于松了口气。

他正待再打一桶水,一扭头,忽然看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萤火虫,正巧停栖在井栏之上,当下屏息静气,小心的探手去捉,不想那萤火虫忽然觉察似的轻盈飞起。他不过一笑了之,忽听不远处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仿佛有野猫踏过落叶,但李嶷为人何其机警,立时一手抓起搭在井栏上的衣服,回手旋开衣裳往身上一披,另一只手已然拔出腰间短刀,足下在井栏上轻轻一蹬,腾空跃起,直直朝有声响之处刺去。

那人本隐身在墙角阴暗之处,李嶷这一刺疾若闪电,那人亦是机敏,几乎是同时脱手数枚寒芒,直朝李嶷射来,李嶷旋身在半空中避过寒芒,仍旧直刺那人眉心,那人寒芒脱手之际便轻巧向后仰倒,李嶷手腕一沉刀尖上挑,这一刺虽被那人避过,却堪堪挑中那人发间玉簪,玉簪瞬间被刀尖撞得飞出翻落,李嶷左手一探接住玉簪,右手手腕仍旧前送,刀尖从那人如瀑般的乌黑发丝间擦过,无数萤火虫四散飞起,那人双眸在夜色之中倒映着萤火点点,真比天上星河更加璀璨万分。

李嶷左手持玉簪,本来已经刺向那人咽喉要害之处,此时忽然力道一顿,借着月色,他早已认出此人,不由脱口说了声:“是你?”

原来正是知露堂中那乔装女子,她此刻散发披袍,虽被玉簪抵住咽喉要害,脸颊真与那白玉簪一般皎然,但她眼中似含着薄冰一般,并不出声,袖子一翻就势去夺玉簪。

瞬间二人已经过了七八招,皆是以快打快,那女子忽然抬手,李嶷早知道厉害,急忙闪避,只闻“啪啪”两声疾响,两支弩箭已经深深钉入井栏,箭芒在月色下泛着幽微蓝光,显然煨毒。

李嶷恼她出手狠辣,当下再不留情,数招之后,佯作攻其肩,待她回身招架时,寻见破绽,当下便一脚将那女子踹落井中。那女子心思如电,落入井口的瞬间,忽扬声道:“我知道太孙在何处!”

李嶷闻言大惊,不假思索伸手去抓那女子的肩膀,想将她从井口拉出,刚刚抓到她的肩,只觉手背一麻,心中暗道不好,手腕已反被那女子握住。那女子借这一抓之力,便如燕子般轻巧翻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出井口。

李嶷手背那点麻痹之意已经沿着血脉散开,瞬间半边身子皆麻痹不能动弹,那女子足尖在井栏上一点,就势一踹,将李嶷“扑通”一声踹落井中。

幸得那井水不过丈许深,他落井之后,并未呛水便奋力站起。但井口又高又深,四壁湿滑,绝难攀爬。李嶷举起手背,借着井口透进来的月色一看,果然手背上扎着一枚细如牛毫的细针,显然针上浸了麻药。便在此时,那女子于井口俯身,向下张望,两人四目相对。

李嶷脱口问:“你是不是崔家定胜军的人?”那女子慧黠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嶷此时已然明白,此女只怕早也已经猜度过自己的来历,知道自己必然是镇西军的人,所以适才危急之时,才脱口谎称知道太孙下落,诳得自己伸手拉她。他与她不过于知露堂中匆匆一面,两次交手,她虽是女子,但心思机敏,丝毫不落下风,实在生平罕见的劲敌。他心思一转,正想着如何能脱此困境,忽听脚步答答,远处似有人来了。

那女子显然也已听见,身形一闪就从井口消失不见。李嶷听得这脚步极熟,果不然,只听似是老鲍的声音,在井外喊了一声十七郎。想是老鲍见他迟迟不归,寻了出来。

李嶷道:“我在井里。”

老鲍闻言大惊,扑到井边向下一望,连忙将井绳扔了下来。李嶷暗自捏住衣角,用衣服隔着,小心拔去手背上的细针,这才缘着井绳攀了上来。老鲍将他拽出井口,见他全身湿透,模样狼狈,不由奇道:“你来洗脚,如何洗到井里去了?”

李嶷不动声色,笑道:“本来想救只野猫,结果却被挠了一爪,倒害得我收势不及,扑到井里去了。”

老鲍嘲弄道:“你这般身手,倒被一只猫捉弄进井里,若是传回牢兰关去,怕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李嶷却甚是洒脱:“笑话便笑话,也不知是谁,那年猎狼,狼没打着,倒把自己的脚让捕兽夹给夹了。”

老鲍不过嘿嘿一笑。

李嶷举目四望,只见井栏之畔,萤火虫星星点点,于秋夜中四散飞去,风吹得柳枝轻柔拂动,哪里有那女子半分痕迹,若不是袖中那支玉簪,适才种种,真恍若一梦罢了。

却说第二日一早,阿越起身盥洗,方在梳头,隔窗忽见那皮四郎献宝似的捧着一只纸匣,笑嘻嘻从院子外头进来。阿越一见了他,眉头不由一蹙,那皮四郎却在门外整了整衣冠,这才走进屋子来。见了阿越,便做小伏低,捧着那纸匣,温声道:“阿越,上次是我不该,倒拿那些金啊玉啊的俗物来,没得辱没了你。这是德华楼的包子,都是你爱吃的馅儿,有蟹黄的,火腿松蘑的,还有素三鲜的,你看,这还热气腾腾的,快趁热吃吧。”

阿越听他这般说,脸色才缓了一缓,看了看那包子,道:“倒劳烦你费心了。”

皮四郎听了这一句,便如圣旨纶音一般,乐不可支,连声道:“不费心不费心。”

站在一旁侍奉的家僮见他如此这般情状,忍俊不禁掩口而笑,阿越却瞥了这家僮一眼,淡声道:“既有客至,还不奉了朝食来。”

阿越性情素来不苟言笑,家僮失笑时便已后悔不该,见他觉察,心下惶恐,连忙敛笑而去。那皮四郎早乐得如心花怒放:“阿越,你这是替我要的朝食?阿越……你这是关心我?”

阿越神色仍是淡淡的,却道:“你既是客,又这么早来,便一起用朝食吧。”

皮四郎受宠若惊,连声答应不迭。

阿越自顾自束了发,又从锦囊中取出琵琶来,拿了拨子调音。皮四郎坐在他身侧,见他十指如玉,握着拨子调弄琵琶,便如饮了醇酒一般,只当身在仙境,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正在皮四郎乐得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之时,忽闻外面一阵喧哗,那去传朝食的家僮闯进来,慌慌张张地道:“小郎,外面有一帮人,凶神恶煞,四处翻检,说是皮家娘子派来的,要寻拿皮郎君呢!”

皮四郎闻得此言,又羞又急,他素来惧内,更兼在阿越面前失了颜面,不由咬牙道:“这千刀杀的母大虫,竟然派人寻到此间来!我……我得赶紧避一避,免得连累了阿越!”一时急得团团转,推开窗子,便要越窗而出。阿越却道:“且慢!”又说道:“你这般出去,万一教他们当面撞见,岂不万事俱休。谅他们一时半分也搜不到我这里来,你不如换一身衣服,乔装改扮一番,再从后门出去。”

皮四郎拍着大腿赞叹:“阿越,你果然聪明过人,又这般替我着想。”当下心中直如吃了蜜糖一般,夸了又夸,直到阿越出言催促,这才由那家僮带着,匆匆去另换了衣服,乔装成知露堂中的仆役,从后面的小门偷偷溜出屋子。

他蹑手蹑脚穿过院子,忽闻耳后风声疾来,旋即脑后一痛,竟然被人一闷棍打翻在地。他被这一棍打得头晕目眩,正待要张口呼痛,忽见四五个人手执绳索诸物,从花障后一涌而出,为首那个胖子满脸横肉,一脚就踏在他膝盖上,令他不得起身,恶狠狠地道:“四郎真教人好寻!娘子有令,将这厮好生绑起来家去!”

原来这几人,正是李嶷等人假扮的皮家家奴,那皮四郎何尝知道,他对自己发妻畏之如虎,只当真以为是妻子派来捉拿自己的。当下李嶷等人将皮四郎五花大绑,绑得结结实实,然后用木棍从绳结中穿过一挑,四个人轻轻巧巧便将皮四郎四脚朝天,脊背朝下,抬了起来。

他们这般绑人抬人,动作利索得一气呵成。皮四郎既被麻绳勒得嗷嗷叫,又被人如抬猪羊一般抬出知露堂,颜面全无,禁不住破口大骂:“这个天杀的母大虫,凶蛮不讲理的婆娘,竟敢派人来捉我!我回家就给她写休书!”又直着喉咙赌咒发誓:“天雷爷爷在上,再不休了这凶悍善妒之人,我也不姓皮了!”

这一番动静,早就惊动了知露堂中诸人,纷纷或开窗,或走到檐下来,指指点点看热闹。

知露堂既做此等生意,早见惯争风吃醋,或有家中妻室寻上堂中来哭闹,但这般上门绑人却是头一遭儿,众人见皮四郎这般狼狈模样,自是禁不住好笑。

那老鲍故作凶蛮之相,瞪着众人斥道:“看什么看!再看我们家娘子就报官,说你们这堂子诈骗金银!抄了你们知露堂,把你们这些人统统抓起来!”

他们这般作态,更兼皮四郎那一通叫骂,自然无人有半分起疑。当下顺顺当当将皮四郎自那知露堂中抬出,上了门口马车,扬长而去。

待将那皮四郎绑到城外僻静处,李嶷等人仍假作皮家仆役,恫喝威吓,言称皮四郎此番出门,就是故意撒谎哄骗家中娘子,所为只是来知露堂寻花问柳,说道家中娘子如何生气,命要敲掉皮四郎的牙齿以作惩戒。那皮四郎早没了知露堂中那般胆气,连声辩解自己此番是替望州郡守郭直将军去押解粮食,之所以身在知露堂,只是路过而已。

他这番言辞,老鲍故作不信,拿着斧子便在他门牙上比画:“胡说八道!少拿郭将军出来扯大旗!你拿官府家出来吓唬娘子,罪加一等!”

皮四郎浑身筛糠一般,急得赌咒发誓:“天爷在上,真不敢哄骗娘子,我此番出门,真的是替郭将军押解粮草去了!至于那知露堂,实实是郭将军遣使出城接应,叫我去那堂中吃了杯水酒!所为也是谈粮草之事,并无其他心思!”

李嶷朝老鲍使了个眼色,李嶷接过斧子,用手指试了试锋芒,说道:“你少在这里扯谎了,无凭无据,就听你张口瞎编,我们自是不信,你更别想诓骗娘子!我看,还是按照娘子的嘱咐,敲下你一颗牙来,你才会说实话。”

那皮四郎听他如此言语,忽得灵光一闪,大声道:“有凭据!有凭据!我有郭将军的解粮对牌,是军中的对牌,可以作凭据,我真的是贩粮去了!”

李嶷不紧不慢,问道:“那对牌在哪儿?”

皮四郎道:“就在我腰间革囊里。”

老鲍当下探手去他腰间细细摸索,片刻后朝李嶷摇了摇头,示意并未有对牌,李嶷凝眉沉声道:“哪有对牌!你到此时此刻,竟然还东扯西拉,想要诓骗我们!”

皮四郎几欲哭出来:“有对牌,我真的有对牌啊!”李嶷用斧子挑开他手上的绳索,皮四郎慌忙伸手在自己腰间革囊里摸索,到最后索性将革囊整个都翻了过来,只有一些散碎银钱,哪里还有对牌。

李嶷举着斧子作势要敲下,皮四郎吓得哭叫道:“我真的有对牌啊!我真的有对牌,这对牌我须臾不敢离身的!”

李嶷喝问:“那对牌去哪儿了?”

皮四郎哭着道:“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牌去哪儿了!”眼见李嶷手中雪亮的斧子不由分说狠狠劈向自己,顿时吓得双眼翻白,就此晕了过去。

老鲍摸了摸他颈中的脉搏,冲李嶷点点头。李嶷便与裴源走开了说话。

裴源道:“如此看来,他确实不知道对牌已失。”

李嶷却微微叹了口气:“只怕崔家的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裴源微微一怔,李嶷却朝树下的皮四郎努了努嘴,说道:“绑他出来的时候,他穿的不是自己的衣裳。”

裴源恍然大悟:“只怕还在知露堂中时,对牌已经被人趁机偷走了。”

李嶷点了点头:“不知崔家的人怎么办到的,八成还是崔家那小女娘的计谋,狡黠狠辣,此乃劲敌。”想到昨夜在那井畔,崔家那小女娘机敏善变,自己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却被她一句“太孙”诓骗,竟被踢入井中。生平以来,从未遇见过这般人物,更从未吃过这般闷亏,不由牙根一阵发酸。

裴源见他如此评价,不由皱眉道:“崔倚的儿子,竟然十分擅用兵,这倒也罢了,麾下又这般人才济济,只怕所志不小。”

李嶷叹道:“崔家所志不小又能如何,如今这天下大乱,谁没有各自的一腔心思,崔家打着自己的算盘,只怕不仅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更想借势而为,借刀杀人,如今趁着咱们缺粮,就和那孙靖心照不宣,想把咱们堵死在这关西道上。”

裴源道:“既被崔家的人捷足先登,拿走了对牌,那咱们问出粮队所在,带着皮四迎上去,八成还能接住粮食。”

李嶷摇了摇头:“恐怕来不及了。”顿了顿,说道:“若是我是崔家的人,既有对牌在手,此时此刻就带着人乔装改扮成望州守军,大摇大摆去粮队接粮。”

裴源皱眉想了一想:“没想到咱们这一番苦心谋划,竟然给崔家作了嫁衣。”

李嶷忽然一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孙靖作乱以来,崔家趁着焉山南麓空虚,派兵占据了不少城池。这一次,他们百密一疏,咱们也来捡个现成的便宜。”

裴源微微一怔。

李嶷笑道:“如果望州郡守郭直得知皮四失踪,粮草可能出了纰漏,会如何行事?”

裴源脱口道:“他定会立时率军出城接应粮队!”

“对!”李嶷笑眯眯,“既然望州城中空虚,咱们且暂不顾粮草,先赚一座望州城。”

从来是守城易,攻城难,如若有望州在手,近可挟制并州、建州,远可逼近洛水,直指关中。连东都洛阳都变得可望可及,正因为望州如此要紧,所以孙靖才源源不断送出粮草,以支援望州。裴源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一振。

李嶷一猜即中。那皮四郎原本乃是偷偷溜出滑泉驿,偏在知露堂中又被绑走,护卫他的兵丁城里城外遍寻不着,只得硬着头皮赶往望州报讯。望州郡守郭直闻讯大怒,亲自带了城中守军,倾巢而出,去接应粮队。

李嶷与裴源率了几千兵马,先遣人乔装混入城中,里应外合,寥寥无几的守军不战而降。并未多费周折,就顺顺当当拿下了望州城。

话说既占据了望州城,老鲍与谢长耳便兴兴头头,带着人好好查点了一番城中存粮,所余不多——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然为何孙靖从朝中送来偌多粮草。不过,城中存粮亦够数千人这好几日的嚼裹,尤其还有米面咸肉,可慰伤兵。裴源喜出望外,先安排下伙夫厨子,好好做一顿饱饭,以飨同袍。

李嶷却不慌不忙,亲自带着人在城楼上巡望,裴源登了城楼,见他不住眺望,便问:“是担忧郭直返身回来,攻城恶战?”

李嶷眯着眼睛,望了望西斜的太阳,说道:“崔家那个小女郎,狡黠过人。我觉得她不仅会派人拿着对牌去接粮,只怕她的如意算盘不仅如此,既然猜到郭直会率军出城,那她接了粮草,就直奔望州而来,赚开城门,一箭双雕。这样她既劫了粮草,又劫了这望州城。”

裴源不由瞠目结舌:“天下竟有这等狡猾无耻之徒!”

言谈之间,城外的游骑哨探已奔回来传讯,正是有大队粮草押运着往望州城中来。李嶷精神一振,当下传令阖军上下,于城墙后埋伏守卫,切切在粮草未进城之前,不要露了行藏。上上之策当然是等着那崔家押运的粮草进入城中,来个瓮中捉鳖。再不济万一被崔家的人发现,也得大战一场,留下粮草。

至于李嶷,他私下里盘算,若是能就此擒住崔家那个小女郎,自己定要一脚把她踹进井里,好报那晚的落井之仇。

裴源见李嶷神色淡然,不远处已经依稀可见粮队连绵的车马,踏着夕阳正朝望州城门缓缓而来,忍不住追问:“你是如何猜到她会有此番作为?”

李嶷不经意道:“如若我是她,我也这么干。先劫了粮草,再劫了望州城。”

裴源摸了摸腮帮子,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城墙上下的诸人,早就屏息静气,等待粮队进入城中,就关闭城门围而歼之。谁知粮队行至城下,忽然有一骑越队而出,借着初秋最后的残阳余晖,李嶷从城堞缝隙里,只见那人虽然一身素色圆领袍子,束发戴着幞头,乍一看宛如少年郎,但身形纤丽,明眸灿然,只怕化成灰了李嶷都认得出,正是崔家那个小女郎。

但见她朝城楼上一望,扭头吩咐了一句什么,粮队立时调转方向,后队变前队,驱赶着拉车的骡马,竟然匆匆而去。

此时暮色渐浓,裴源再也忍耐不住,探身而望,只见粮队急急离去,只留下道路上一股股激起的烟尘。裴源急问:“怎么办?追不追?”

李嶷摇了摇头,声音中倒并没有多少惋惜:“不用追啦,她若是进城来,咱们自然可以一战,要是追出去,八成徒劳往返,还会再失了这望州城。”

裴源恨声道:“不知她怎的瞧出了破绽,这世上竟然真有这般狡黠无耻之徒!”

李嶷却是嘿嘿一笑,说道:“她若是真撞进城来自投罗网,那还颇令人有几分失望。被她瞧出破绽,这才是她应有的本事啊。”说完,也不管裴源,收了手中弓箭,自顾自拾阶下了城楼。

裴源茫然看着他的背影,似未听懂他适才说的话,只得扬声问:“你做什么去啊!”

李嶷头也没回地答:“吃饭!”

第二日一早,李嶷方含着柳枝在官舍厢房前净齿——郭直这郡守的官舍建得敞大阔亮,就被李嶷当作兵营用了,伤兵皆住在此处,他就住了一间朝北的下房,虽然是下人的屋子,但比之在荒野里风餐露宿,自然好了许多。他正含着柳枝净齿,却见裴源匆匆走进来。

“十七郎,郭直在城外三十里扎营,虽派了哨探来往,似乎也不打算攻城。”

李嶷拿青盐水漱了口,方才道:“他大意轻敌,中计出城,丢了望州,孙靖那脾气,素来暴躁酷烈,若是得知,只怕立时就要砍他的脑袋。所以他徘徊城外,以他的兵力,既不足攻城,却又无法求援。”

裴源笑道:“这郭直确实处境尴尬。”

李嶷道:“郭直不足虑,但现在崔家的人,只怕又要生事。”

裴源不由微微一怔。

李嶷道:“崔家那个小女郎,心思敏捷,她虽劫走了粮食,但眼见望州城落入我们手中,必不甘心。如今郭直率军孤悬城外,无城可据,无粮可食,又不敢求援,处境尴尬,若我是她,必然去郭直军中和谈,好与他合围攻城,拿下望州,踢我们出局。”

裴源听他如此言说,不由问:“那该如何?”

李嶷笑道:“我们自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出城去与郭直假作和谈,等我到了郭直军中,崔家的人自然会考量一下,是与我们为敌划算,还是与我们结盟先收拾了郭直那点兵马划算。”

裴源不由皱眉:“十七郎,你说得有理。但你去太冒险了,还是你据守城中,我出城去郭直军中,与崔家的人面谈吧。”

李嶷看了裴源一眼,慢悠悠地道:“当然是小裴将军去。我呢,好生给郭直写上一封手书,盖上平叛元帅的大印,以显示咱们的诚意。”

裴源一怔,不由道:“你不是说帅印那劳什子太累赘,放在父帅营中压根没带出来过。”

李嶷浑不在意:“拿萝卜刻一个不就得了,咱们之前不都这样干吗?”

裴源又是一怔,忽得醒悟过来,急道:“那可不成,万一被识破……”

李嶷拍了拍裴源的肩,一语双关,说:“你就放心吧,没什么万一,郭直和崔家的人都没见过小裴将军,更没见过我的帅印,绝辨不出什么真假。”

当下李嶷换了身衣服,轻骑简从,只带了数名随从,开了城门,直奔郭直营中。那郭直听闻镇西军小裴将军亲来拜营,亲自领了帐下几名郎将,出辕门相迎,见了面,却是既不失恭敬,也不失亲热。盖因裴源的父亲裴献,几十载镇守西陲,关西道上的武将,无论如何,都承他几分情面。所以纵然是敌非友,郭直还是客客气气,将小裴将军好生迎入了军中,也坦率相告,崔家也遣人来了。

李嶷呈上盖着帅印的手书,见郭直将“平叛元帅、镇西节度使、皇孙李嶷”的亲笔手书看完,便随口问道:“适才郭世兄说崔家也遣人来了,不知所来何人?”

郭直被他叫一声“世兄”,却是皱眉道了一声不敢,方才道:“崔家派来的,是崔公子身边的亲信何校尉。却也巧,那何校尉刚入营一盏茶的工夫,小裴将军也来了。”

李嶷不动声色:“可是那‘锦囊女’何氏?”

原来崔倚只有一子,名唤崔琳,自幼体弱多病,京中数次索要此子为质,都被崔倚搪塞推脱了。崔倚宠爱独子,给他精心挑选了无数亲随侍从。这些侍从中有一名女子何氏,最为出色,是自幼侍奉崔公子的侍女,机敏慧黠。及至崔琳参与军事,这何氏又于旁辅佐,须臾不离那崔公子左右,因此被定胜军上下称为“锦囊女”。

郭直点了点头。

李嶷笑道:“既然崔公子也遣来了身边要紧的人,那何妨一见。”

郭直本来正有此意,笑道:“小裴将军如此气度,郭某就放心了。”当下在中军帐中设宴,好生招待小裴将军与崔家来使。

果然这何校尉就是知露堂中那乔装的女郎。李嶷与她虽只见过短短数面,但连番交手,已知此乃劲敌。今日只见她打扮又有不同,乃是穿了一身定胜军中校尉的服色,更衬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乍一看,当真雌雄难辨,细看才觉得眉眼精致,皓腕如玉,并非少年郎,乃是一名英气勃勃的少女。

待郭直居中介绍,李嶷便客气道:“原来是定胜军的何校尉,幸会幸会。”

那何校尉也嫣然一笑,道:“原来是镇西军的小裴将军,久仰久仰。”

当下郭直也毫不客气,说道:“两位都是少年才俊,今日来此,郭某真大开眼界,也受宠若惊,既怕辜负小裴将军的美意,又怕令崔公子不悦,心里也为难得紧。”

听他说到此处,李嶷不由望了那何校尉一眼,不想她正笑吟吟地望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那何校尉微微一笑,这才掉转眼神去看郭直。只听那郭直道:“思来想去,既然是左右为难之事,不如按照军中旧例,以搏代决。”

当下提出,三方各遣一人比试,若是郭直军中人赢了,小裴将军代表的镇西军,和何校尉代表的崔家定胜军,就要各自答应他一个条件。若是何氏或小裴将军遣出的人赢了,他就和谁谈结盟之事。但此方比试必得另遣人,三人皆不得亲自下场比试,以免伤了和气。

这法子倒也公平,当下李嶷与那何校尉都痛快答应了。郭直挑了军中一名健卒,李嶷派了随自己而来的谢长耳,何校尉则指了她身边的一名亲卫陈醒。

当下在营中寻了平坦处,划出一大片沙地来,又在沙地上用石灰划出三个白圈,远处望楼上插了一面小旗,以驰马至望楼夺旗,最先返回将那面小旗插进自己的白圈者为胜。

那传令的郎将大声吆喝:“不限兵刃,点到即止,勿伤性命。”言毕将手一挥,三人三骑,便已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

三骑追逐相搏,十分精彩,周围围观的将士,时不时发出赞叹声、喝彩声。

李嶷此番前来,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分外洒脱。但见那何校尉,也是意态从容,仿佛闲庭信步一般。心中思忖,这何校尉一介女流,竟已然如此气度,不知那崔公子又是何等人物。崔家立场甚是微妙,尤其自己率镇西军已入关西,若能逼近洛水,那崔家的态度就更为要紧,总要想个法子,不能再让其掣肘于侧。崔琳既为崔倚独子,定胜军中又对其颇为拥戴,若是能与那崔公子交结一二,或可随机应变,侦知其心意。

他正思量间,忽听郭直问道:“小裴将军,令尊当年在虎牙关受过重伤,每逢阴雨便会发作,酸痛难忍,不知近年可好些了?”

李嶷心中一凛,却笑道:“多谢将军问候,家父所有旧伤,数肋下那道箭伤最为凶险,这几年虽在军中,但悉心调养,已经好得多了。”

郭直点了点头,笑道:“说来我还曾见过尊兄一面,那时候他奉令返京,路过望城驿正逢大雨,摔坏了坐骑,只得求助于我,我派人给他送了两匹马。”

李嶷微一凝神,便笑道:“那是承顺二十四年吧,当时我还小,阿兄回京后,说起途中大雨,险摔坏了腿。”

郭直笑着点了点头:“如今三郎已经在奉州任上了吧。”

李嶷笑道:“年岁太久,郭将军想是记错了,当年受您赠马的是我二阿兄,不是我三阿兄。”

郭直点了点头,忽听场中欢呼雷动,原来是郭直军中那名健卒,已经于望楼上抢到了旗帜,策马直奔那白圈,后面两骑紧紧相随。李嶷不由瞥了一眼那何校尉,见她仍笑吟吟,似对场中输赢并不介意。

不过片刻之后,果然何校尉派的那名亲卫陈醒,又从健卒手中夺回了旗帜,三人于马背上拼力相搏,甚是惊险好看,三人皆离白圈近在咫尺,但旗帜于三人手中辗转,又被另两人所制,谁也没办法将旗帜插进白圈得胜。

一时争抢更为激烈,又因不限兵刃,所以刀光剑影,格外惊险。李嶷心中一动,正待要出声,忽见陈醒为了抢旗,抬臂射出一支弩箭,那健卒却心一横,并不避让,一跃而起,只听“噗”一声,那支弩箭深深射入健卒腰腹。这一箭原可避开,陈醒不由一怔,那健卒也借机握到了旗帜,拼尽全力,将旗帜狠狠插进了白圈,终因伤重,力竭扑倒。

郭直见状早就离座,急忙扑过来扶起那名健卒,那健卒奄奄一息:“将军……幸……幸不辱命……”言毕头一垂,竟死在郭直怀中。

陈醒与谢长耳早就翻身下马,陈醒抛了兵刃,见此情状,不禁黯然,单膝跪地,拱手道:“是我失手了。”

郭直心中悲愤,当下抱着那名健卒不发一言。李嶷与何校尉亦早已离座,李嶷劝道:“郭将军,以这位健卒的身手,其实刚刚那一箭,他是能避开的。”

郭直点了点头,说:“是,他一意求胜,所以才没有闪避。”

何校尉道:“此人忠勇,令我等钦佩,如今是将军所遣的人得胜,依照前言,我定胜军和镇西军,可各自答应将军一个条件。”

李嶷点了点头:“是,我镇西军可依照前言,答应郭将军一个条件。”

郭直神色悲恸,说道:“天色已晚,我军中要为这位同袍归葬。我此刻哀痛心乱,还请两位今晚就宿在营中,明日再谈。”

李嶷心中早就转过千百个念头,还未及说话,忽听那何校尉道:“这是自然,我也要代定胜军祭奠这位勇士。”

李嶷便也点点头:“郭将军节哀,也允我去祭一杯薄酒。”

这场比试,猝然而止。郭直亲自率祭,军中葬礼,甚是简朴,唯有三军感念其忠勇,各自唏嘘不已。待得办完丧仪,天色已经擦黑,郭直便命人与李嶷和何校尉及两人的随从护卫几顶军帐,各自歇息。

一进帐中,李嶷便对谢长耳道:“这健卒用一条命换得我和那何校尉必得留宿营中一晚,今晚必出古怪。”

谢长耳却是个实诚的人,不由吃惊道:“不是说赢了咱们就得答应他们一个条件,怎么今晚就会出古怪?”

李嶷摇了摇头,郭直数次出言试探,显然是担心自己这个“小裴将军”乃是冒牌货,只怕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真实的身份其实比裴源更为要紧。郭直之所以试探,或是想扣押了裴源,奇货可居,或是另有别的计谋,既然如此,那必然会今晚趁夜动手。

听他如此言说,谢长耳不由急道:“那我赶紧让老鲍回望州知会求援?”

李嶷道:“不用,他们要动手,也得夜深人静,你叫老鲍警醒些就是了。趁着现在,我去探一探那位何校尉。”

谢长耳知道老鲍一直在暗中接应,便点了点头。李嶷脱下小裴将军那身胄甲,换了身轻便的衣服,用匕首无声无息地将帐篷下方割了一道口子,偷偷溜出了帐篷。

军中入夜,金柝声声,警戒森严。但李嶷素来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当下轻轻巧巧,不露半点行藏,便已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何校尉帐后。

他用匕首划开后帐的油布,闪身进入帐中。只见帐中点着明晃晃儿臂粗的蜡烛,几案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卷,旁边是半砚刚磨的新墨,但帐中空荡荡并无一人。李嶷心中警铃大作,顿觉不妙,正待要转身,忽感腰后细微一痛,似被蚊虫叮咬了一口,但心中明知绝计不是,果然一股麻意迅速从腰际上下延开,便如数道冰线一般,迅速已至指尖和脚趾,当下腿脚一软,神志仍十分清醒,但已倒地动弹不得。

此刻方见那何校尉笑吟吟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已经换了一身轻巧的素衣,虽仍作男儿打扮,但束了发,反倒像是稚气未脱的少女,烛火照着她的明眸眼波流转,如星如月,灿然生辉,却蕴着三分笑意。她负手走到李嶷近前,十分嫌弃地用足尖拨弄了一下他,然后才从身后拿出牛筋来,将李嶷双手双脚都捆了个结结实实。

待捆好了,她似是不放心,又拿出一道精铁细链,将李嶷双手重新绕了好几圈捆住,这才从地上捡起李嶷的匕首,在他颈中比划了一下,方才道:“三更半夜,小裴将军这是上次在井里洗澡洗得太适意,所以特意又来寻我?”

两人相距极近,李嶷从她乌黑的眼眸中,几可看清自己的倒影,他处境狼狈,却仍是洒脱:“一井之恩,没齿难忘,在下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姑娘的恩德。”

少女扑哧一笑,说道:“得啦,我知道你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想要把我也踹进井里,报那一井之仇。你就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是也不是?”

李嶷虽与她只见过短短数面,却知道此人实乃生平罕见之劲敌,见她明眸皓齿,晏晏谈笑,恼恨得牙根又隐隐发酸,但还是笑道:“姑娘又没见过我几次,怎么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既然姑娘是崔家定胜军中人,与我镇西军乃是友军,我自然宽宏大量,不再计较。”

那少女闻言,笑眯眯地道:“你对旁人,或许宽宏大量,不再计较。但是你对我,是一定衔恨不已,睚眦必报。”

说到此处,两人心里都不由升腾起一种怪异之感,他们二人皆只见过对方短短数面,但不知为何,皆能猜到对方心中所思所想。那少女与李嶷数次交锋,都略占上风,但也知道眼前之人乃是生平劲敌,绝不敢有丝毫半刻懈怠,虽与他说着话,但手中匕首却一直牢牢对着李嶷颈项,只要轻轻一送,便可取他性命。

李嶷却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说道:“我问你一件事,那天在知露堂中你抢走了我的珠子,你能不能还给我。”

那少女一怔,忽然有一层淡淡的红晕,从她洁白如玉的颈间洇晕而起,一直如潮水般洇过双颊,她仿佛立时被触怒,将匕首的刀尖,又往前递了一分,几乎要刺破他颈间的肌肤:“那我的簪子呢!你抢走我的簪子,我还没跟你算呢!”

李嶷见她突然羞恼,百思不得其解,但却趁机想要越发激怒她,笑道:“你把我的珠子还给我,我当然就把簪子还给你。”

少女冷笑一声,说道:“现在你都已经沦为阶下囚,还敢与我讨价还价。”

李嶷笑道:“我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你为何还要用利刃指着我?”

匕首锋刃的寒光倒映着烛火,微微摇动,他明知道这把匕首吹毛断发,锋利无比,却毫无惧色。少女不由眯起了眸子,问道:“那你呢,你手持利刃潜入我帐中,是想做什么?”

李嶷忽问:“你只带了这几名随从进郭直军中,崔公子答允吗?”

“公子他……”少女只说了三个字,忽得醒悟,见李嶷嘴角上扬,微带笑意,知道已经不留神被他套了话,本还可矫作掩饰,但明知眼前人奸猾无比,哪怕自己再出言掩饰,他既已猜到,那便是无用。当下眼神微冷,如蕴薄冰,声音也冷了几分:“你如何猜到的?”

“你们公子如果还在相州,你绝不会行此险策。你就带了这么几个人来郭直军中,又不怕他把你扣下来,那你们公子一定早早就带着大军,来到了望州左近,所以你才肆无忌惮。”

少女虽然被他猜中,但也满不在乎,说道:“那小裴将军呢?小裴将军定然是因为皇孙殿下极擅掌兵,他在望州城中为援,所以小裴将军才肆无忌惮,敢来郭直营中。”

李嶷点了点头:“皇孙殿下对崔大将军素来敬仰,既然崔公子就在左近,还请何校尉带我去见一见崔公子,皇孙殿下有几句要紧话,也想面见崔公子详谈。”

“我们家公子,可不是想见就见的。”少女不紧不慢地说,浑没将名义上的勤王之师、镇西军主帅,十七皇孙李嶷放在眼里,“再说了,若是论到大义正统,那也应该奉太孙是未来的君主,不是他十七皇孙殿下。”

先帝晚年暴戾昏聩,尤其对待有功的武将们,总暗疑他们有不臣之心,因此刻薄寡恩。崔家定胜军上下心中怨愤,对天家李氏,连同举着勤王大旗的李嶷,也并无多少尊仰之意。只不过碍于名分,不得不承认这天下还是李家的,大义上太孙还是天家的正统罢了。

李嶷听她这样说,浑没半点生气,就笑道:“那是自然,若是寻回太孙,他才是大义正统。”

若不是如此,怎么会当时只听她一句“太孙”,他就不假思索要去拉她,结果反倒上当,被她一脚踹进井里。两人瞬间想到此处,李嶷的牙根又隐隐发酸,而那少女,显然也并不觉得偶占上风,值得骄傲,只是神色警惕,盯着李嶷。

李嶷笑道:“喂,你都把我捆成这样了,还担心什么?”

少女微笑道:“数次交手,我知道你本事可大了,就算把你捆成这样,我也觉得不怎么放心……”

她“心”字刚刚从舌尖吐出,李嶷忽然身形一动,不知怎么的竟已挣脱了牛筋的束缚,往后一仰避开匕首的锋芒,少女手中的匕首疾刺而出,他双手一举,绑束着手腕的细细精铁链子正迎着匕首锋芒一划而下,只闻叮叮数声,手上缠捆数圈的精铁细链悉数被匕首割断,李嶷双手既得自由,马上一探捏住了少女的手腕,夺回匕首,少女急退两步,抬手便朝他射出数支弩箭。

李嶷手一挥不知掷出什么撞飞弩箭,其中几支“唰”一下射灭了蜡烛,少女只觉眼前一黑,旋即耳边似响起一声轻叹,然后腰际一凉,已经被人挟住了要害。

李嶷从地上拾起牛筋绳,将她好生捆了个结结实实,这才晃亮火折子,点燃了蜡烛。情势瞬间反转,少女也不恼怒,只用水盈盈的眸子,注视着李嶷的一举一动。

李嶷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拿着匕首,在她颈侧比画了一下:“何校尉,你说我到底是把你扛出去扔在井里呢,还是你自己老老实实告诉我崔公子在哪儿,带着我去见他老人家一面。”

“我就说过,”少女似乎幽幽叹了口气,“你对旁人,或许宽宏大量,不再计较。但是你对我,是一定衔恨不已,睚眦必报。”李嶷忽然身形一晃,似避开什么无形的东西,他一伸手就捏住了少女的脸颊,逼迫她吐出舌底细小的竹管。他用衣服隔着手指,捏着那竹管细看,里面机括精巧,扣着数枚细针,针尖幽幽发着蓝光,不知是煨了麻药,还是煨了毒药。

李嶷不由得摇头赞叹:“这东西做得真精巧,送我了。”

少女见偷袭不成,倒也不恼。李嶷说道:“你身上还有什么机括,一并拿出来吧,省得我动手搜。”

恰在此时,忽听帐外脚步声渐近,紧接着帐外有人高声道:“何校尉,郭将军命我送点心来。”

李嶷一怔,少女已经一跃而起,鞋尖弹出利刃,幸得李嶷早有防备,闪避极快,饶是如此,那刃尖也贴着他的咽喉堪堪划过,惊险万分。

李嶷重新将她制住,用匕首抵住她要害,在她耳边低语:“打发帐外的人。”

少女微蹙着眉头,似是无可奈何,扬声道:“谢过郭将军,我此刻更衣不便,还请将点心放在帐外,我即出来自取。”

帐外的兵卒闻言,似放下了点心盘子,脚步声渐渐离去。李嶷侧耳细听,忽然用力将少女按倒于地,一甩手,掷出匕首斩断烛火,帐中顿时一片漆黑,只听破空之声嗖嗖连响,原来是帐外射入无数羽箭。李嶷抱着她就地一滚,两人避到箱笼之后。

少女已经迅速镇定下来,问李嶷道:“你预备的人呢?”李嶷反问:“那你预备的人呢?”

话音未落,一群人早就冲进了军帐,李嶷正待脱身离去,忽然衣角一滞,黑暗中也不见身形,但听见少女冷冷的声音:“你闯进我的帐中来,现在又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

李嶷心知若带着她,极难毫发无损的脱身,但笑一声,说道:“若是你能带我去见你们崔公子,我就带你走。”

少女的声音在黑暗中如溪水般泠泠清冽:“你必须带我走,你带我走或许考虑让你见公子;你不带我走,你就是公子的敌人,从此后绝难见他。”

李嶷见她一语道破,无奈之余,只得在帐上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先将那少女轻轻巧巧腾挪出去,自己又钻出帐外。其时今夜无月,倒是一天灿然的星斗,隐约可以视物。李嶷带着那少女在营中七拐八弯,时停时行,试图绕过埋伏包围。

郭直既下定决心取其性命,派出这些人都极为凶悍,更兼人数众多,重重叠叠,不知埋伏了几层。幸得李嶷机警过人,但仍惊险万分,差点就被发现。正当两人焦头烂额之际,忽听营中北角上喧哗起来,紧接着隐隐看到火光四起,还有人在大声呼喝。

李嶷不由回头看了少女一眼,只见她神色警惕,双眸在星光下眼波流转,无端端倒叫他想起猫儿,只怕她若真是一只狸奴,那连尾巴尖的毛都写满了阴谋诡计。其实从他看见她第一眼,他就觉得她像猫儿,所以当时被她一脚踹落井里,他脱口撒谎对老鲍说,是被野猫挠了一把。此时看她紧紧跟在自己身后,脚步轻巧无声,愈发觉得她像一只猫。

若真是一只猫倒好了,可以藏在袖子里,这么个大活人要无声无息带出营去,可真令人发愁。幸好营中起火了。但过得片刻,李嶷听清楚了营中在呼喊什么,不由气得笑了。

营中四处喊声大起,叫得都是“快救火啊!”“镇西军袭营了!”“镇西军杀过来了!”诸如此类……

李嶷不由对身后那只乖巧的小猫冷笑:“你就是这么部署的,栽赃给我?”

小猫一脸无辜,瞪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他:“我的人只是胡乱嚷嚷,叫喊几句,扰乱一下军心,既没有袭营,更没有放火,你既然部署了人放火,这不也算是袭营吗?”

李嶷被她这么一噎,倒也无语。小猫不屈不挠,反问他:“你到底打算如何脱身?”

李嶷道:“现在营里已经乱了,我没什么计策,你怎么走,我跟着你走。”

小猫终于瞪着他:“你不会连马匹都没预备吧?”

李嶷笑道:“你定然会预备马匹的,我还预备了做甚。”

小猫终于也被噎了一噎,再不言语,转身就迎着火光,径直往西北角上去,李嶷紧紧跟在她身后,时不时替她挡一挡乱箭,小猫也不言谢,只是脚步轻快,不一会儿,就走到营地边缘僻静之处。果然陈醒牵着两匹马,候在那里。

那何校尉并不搭理身后的李嶷,对陈醒道:“你赶紧去回禀公子,就说我已脱身,且按计划行事。”

陈醒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李嶷,抱拳行礼,翻身上马离去。李嶷眉头一挑,忽听耳畔疾风而至,正是那何校尉射出的弩箭,待李嶷闪避之时,她早已经也认镫上马,朝着陈醒相反的方向策马而去。此时营中早就有人发现这边的动静,一队兵卒冲过来,不由分说,朝着那何校尉就射出一通乱箭。李嶷叹了口气,知道不能不救,只好夺了一柄刀,将那些乱箭叮叮当当全都斩落半空,又与那队兵卒缠杀了几个回合,待那何校尉早已脱身,这才返身闪入暗中。

却说那何校尉驰马穿过树林,奔出里许,忽觉马背一沉,竟然有人落在她身后鞍上,她反手捏住袖中短剑就是一刺,却被人按住了胳膊,李嶷清凉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是我!”

追兵喧哗着追出了大营,紧紧朝着他们追过来。少女不怒反笑:“小裴将军一身好本事,怎么还让追兵紧追上来?”

李嶷嗤笑了一声:“若他们不追上来,你肯带着我一起走吗?”

少女不疾不徐,说道:“你要是没这么招人厌,或许吧。”

李嶷幽幽地叹了声,黑暗中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一骑双乘,自然无法快驰。少女数次想要用毒针射杀李嶷,或将他抛下马去,但知道此人极其难缠,自己若是动手,难保不反被他所制,还是甩开追兵,再另寻脱身之策才好。

她数次隐忍,都被李嶷看在眼里,他笑道:“我是不是你生平最讨厌的人?”

少女心中恼恨,却从容言道:“那倒也不是。”

李嶷点了点头:“看来我还得努力。”此时追兵已经极近,但听破空之声不断,数枝冷箭擦着两人飞过。李嶷道:“都怪你,为什么非要骑这么一匹白马,在晚上也太显眼了。”

少女心下生怒,冷喝一声“小白!”那白马极为神骏,瞬间前蹄高扬,人立而起,就要将李嶷甩下马背,李嶷却不慌不忙,趁机回身,双手一抄,正好抄住射过来的几支箭羽,小白前蹄还未落下,他已经将手中箭支掷出,如赶月流星般,只听“噗噗”数声箭入皮肉的闷响,夹着数声惨叫哀号,明显他这一掷箭无虚发,追得最近的那些追兵,或死或伤,后头的追兵为之一滞。

白马载着两人穿过山林,又翻了几个山头,等到天色朦朦亮的时候,追兵早就无影无踪,竟是被甩脱了。

晨雾袅袅,那何校尉见不远处的山脚有一条河,河水清澈,便催促李嶷下马,她自牵了白马,到河边饮水。

那白马辛劳一夜,仍旧神采奕奕,饮完水,又垂颈在河边大口卷着嫩草吃。何校尉似也累到了,任由马儿吃草,自己走到上游几步,掬水喝了,又掬水洗了洗脸。

李嶷也捧水喝了几口,说道:“这匹马如此神骏,虽是白马,但你备下它是对的,若没有它,我们甩不开追兵。”

她神色冷淡,似不欲多言。李嶷又道:“但你有一件事做得不对,你明明预备了这么一匹好马,却竟然没有预备干粮。”她听他这样说,只是扭头不理睬。李嶷笑道:“我替你说了吧,若不是我非要跟着你,你早就甩掉追兵回你们崔家定胜军的大营了,哪用得着什么干粮。”

她道:“两人一骑,当然行得慢,我劝你莫要在这里多耽搁,免得郭直的人又追上来了。”

李嶷笑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斜睨了她一眼,说:“拿出来吧。”

小猫圆圆的眼睛又无辜地瞪着他:“什么?”

李嶷道:“我不信你孤身逃到此处,随身不带什么发放讯号之物,好让人接应。”

小猫圆圆的眼睛更无辜了:“没有什么讯号,我是公子的侍女,自会回营,如何还要劳动人接应。”

“得啦。”李嶷说,“狐狸尾巴都有九条呢,你不带什么讯号在身上,我才不信!你别逼我拷问你,我可不想拷问一个女郎。”

小猫气鼓鼓半晌,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扔在地上。

李嶷却不去捡,努了努嘴:“既然是讯号,那你就放吧,让你们公子的人,快来接你。”

小猫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弯腰捡起竹筒,拔开竹筒上的塞子,只闻“砰”一声,一股浓烟炸起,李嶷暗道不好,忙掩住口鼻,好容易浓烟散去,小猫早就踪迹全无。

李嶷心道狡黠至此,这哪里是猫,简直比狐狸还要狡猾。但闻一声马嘶,回头一看,身后不远处,小白那粉色的唇边还卷着几根嫩草,瞪着湿漉漉的眼睛,正看着他。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马鬃,小白显然不愿被他碰触,抖了抖马鬃,咴咴又是一声长嘶。

他自嘲地笑笑:“她把你也抛下啦。”

却说何校尉既然脱身,虽失了马儿,但一路疾行,穿过数重密林,见李嶷并未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歇息了片刻。她一夜未眠,本来极是疲倦,但此时马儿既失,还得速速返回营中去才好。至于自己心爱的那匹白马——唤作小白,它素来机灵,定然也能想法子从那个恶人手中脱身,溜回营中。

想到那个难缠的小裴将军,她隐隐只觉得牙根发酸。裴献有十个儿子,听说这个名叫裴源的一直被他安排在镇西军中,跟在那位十七皇孙殿下的身边,看来最得裴献看重。也怪不得他看重,这几次交道打下来,这个小裴将军真是才智勇武俱全,实实乃是人中龙凤。虽然李嶷以少胜多,一战陷杀庾燎数万大军,轰动天下,但天家李氏素来昏懦无能,并无听闻有如何出色的子弟,裴献虽奉了李嶷作平叛元帅,但天下皆知这皇孙不过就是个名义上的幌子。尤其如今看来,陷杀庾燎数万大军,镇西军势如破竹杀入关西道,八成另有隐情,说不得并不是那位皇孙与天家诸人迥乎有异,而是他身边这位小裴将军的本事。

裴源!她恼恨的又将这个名字想了一遍,着实气恼,但又无可奈何。

远在望州城的裴源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他觉得脊背有点发凉。老鲍昨晚带着人,在郭直大营中放火大闹了一场,虽然被崔家栽赃说他们袭营,但其实也并不算得栽赃。李嶷趁乱脱身,倒也留下讯号,证实他平安无恙。

但这后背发凉到底是怎么回事?裴源想了一想,命人加紧巡查,断不能令望州城防有失。

却说何校尉歇息了片刻,又穿过几片山林,看了看日头,辨了辨方向,又穿过一片山林,但闻流水潺潺,原来她已经绕到了河水下游。

她走了这半日,早就又累又渴,寻到河水开阔清澈处,掬水饮了数口,看看日头已过晌午,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又取出一支火折子晃燃,正准备点燃竹筒上的引信,以发出焰火为讯,突然身后一阵疾风掠过,她腰间一痛,整个人已经被踹入河中。

她被冰冷的河水一浸,呛入口鼻,不知有多难受,挣扎着凫水浮起,只见李嶷站在河边,正朝她慢吞吞牵起嘴角微笑。

李嶷:“何校尉,又见面了,真巧啊!”

李嶷打了个唿哨,白马从林中奔出,见到水中沉浮的她,却又是一声长嘶。她不禁气恼无比:“叛徒!”

小白浑不知是在骂它,甩着马鬃,快活地奔到李嶷身边,在他身边挨挨蹭蹭,甚是亲热。

傻!她忍不住又怨恨地瞪了一眼小白。

小白以为她在嬉水,不断用鼻子拱着李嶷的手,示意他也带它下水去玩,李嶷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问水中那怒气冲冲的小猫:“喂,你手里那焰火筒也湿得能倒出水了,你要不要另外想法子,知会你家公子的人来接应?”

小猫连睫毛都已经全湿透了,湿漉漉围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倒有几分楚楚可怜,却咬牙切齿,骂出了一句:“混蛋!”

李嶷笑道:“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但上次你把我踹井里的时候,我可没骂你。”

小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终于扔掉手中那只焰火筒,奋力朝岸边游过来,但距离岸边还有两丈开外的时候,她忽似呛了口水,直直地沉了下去,过不多时又挣扎着浮起,但旋即又呛水。但她生性倔强,亦不呼救,奋力挣扎间,却被水冲得离岸更远了一些。

李嶷看着她在水中沉浮挣扎,不由好笑:“别装了,赶紧上来,你忘了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水里?你水性好得很,我知道。”

她一言不发,又呛了几口水,似是腿脚抽筋了,被水冲得远了数丈。李嶷站在河岸之上,远远看着她被冲入河心,起初还能挣扎浮起透口气,但片刻之后,终于被滔滔白浪吞没,再无踪迹。

李嶷半信半疑,朝河边走了两步,细细察看,只见河水急急往东流去,河面碧水如绸,时不时露出一两个旋涡,哪里再有半分她的踪影。

李嶷转身,故作牵马,口中道:“喂,小骗子,你可骗不到我,我走了,我真的走了啊。”牵着那白马行了数步,小白不断嘶鸣,扯着缰绳不肯再行,掉转头奔到河边,试图涉水,但河水湍急,小白前蹄方探入河中,已经被李嶷硬扯着缰绳拉了回来。

李嶷叹了口气,把缰绳套在河边的树枝上,看了看河面,记得她最后挣扎沉下去的地方,便跳入河中,奋力朝着那处游去。河水本就十分湍急,又冰冷刺骨,这样的水中视物不便,李嶷于水下搜寻了片刻,仍没找到那何校尉,他不得不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心想溺水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若真是溺水,如再寻不见,只怕施救不及。他深吸了一大口气,又重新潜入河底,细细寻找,这次终于在不远处隐隐约约看到那何校尉沉在水中,四肢似水草一般,在水中无力漂着,这正是溺水之人的模样。他奋力游过去,果然她早就失去了知觉,他急忙一手搂着她的肩,迅速带她浮上河面,然后带着她游上岸。

李嶷将她抱上岸,将她面朝下放在一大块山石之上,按着她的背控水,他按摩了半晌,见没有控出多少水来,心下不由有些发急,于是将她翻过来,去摸她颈中脉搏,心道她别真就此死了,他刚一伸手,忽见她睫毛微微一动,心中暗道不好,果见她突然睁眼一笑,唇间早射出数枚细针。他闪避不及,身子晃了晃,顿时倒地。

那何校尉早已起身,抬手又往他身上补了几针麻药,这才恨恨地道:“叫我小骗子,还把我踹到河里。”想到李嶷适才的种种行为,着实可恼,不由伸脚,用脚尖狠狠踢了他的膝弯三四下,冷声道:“今天不叫你也到河里泡一泡这冷水,就枉你叫我小骗子!”

她见小白的缰绳系在树枝上,心道此人虽然可恼,但还有一二分良心。当下解了缰绳,翻身上马,小白见主人归来,精神大振,当下长嘶一声,便甩开四蹄,发足疾奔。方奔了两步,她忽然回头,只见李嶷被自己刺倒迷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她不知为何却拉住了缰绳,返身回来,从李嶷身上抽出刀来,砍了些树枝草叶等物,堆在李嶷身上,将他身形尽皆掩盖。这样远远望去,只以为这里是一丛灌木罢了。

她心道:看在你适才下河救我的份上,也替你遮掩一二,免得那些追兵追上来,一刀砍了你。

她这才上马,飘飘洒洒地离去。

她这么一折腾,全身上下早就湿透。她将衣物脱下,拧得干些,却不便生火烘烤,更兼虽然摆脱了李嶷,但接应的焰火讯号诸物皆失,幸好还能借着日头和山林间种种辨别方向,一路标记树木。如此行得大半日,天光渐暗,黄昏之时,山林间更刮起了风,夜幕渐垂,时不时闻得远处隐隐有猛兽怒啸之声,更有枭鸟不时桀桀鸣叫,甚是瘆人。

她正待要寻一个平缓之处,下马生火,暂过此夜,忽闻咔嚓一声,原来是小白的马蹄踏到地上藤条,瞬间树上藤条拉紧,树枝弹起,藤条上竟然系着石头,呼啸如钟摆,重重砸破另一侧树上的马蜂窝,顿时无数马蜂蜂拥而出。

她心知不妙,急忙解下外衣,右手举起外衣挥舞驱赶马蜂,左手在马屁股上拍了一记:“小白,快走!”

马儿奋力跃出两步,突然马失前蹄,原来这里竟然有巨深的一个陷阱,幸得小白神骏,应变极快,饶是如此,两只前蹄也落入陷阱。她右手急抛手中外衣,卷住一棵树的粗大树杈,身子悬空,半挂在陷阱壁上,左手用力拉住缰绳,但见马儿长嘶一声,从陷阱中挣扎跃起。

她不由欣喜:“小白!好样的!”

恰在此时,一只马蜂忽得落在她右手腕上,重重一蜇。她吃痛不已,极力隐忍,但那蜂毒何等厉害,她五指麻木,无力再抓住衣物,一松手便整个人落入陷阱,她落下之时极力避让,但陷阱底竖着的密密麻麻削得尖利的木刺,还是将她腿擦伤。

她举头向上望去,但见这陷阱极深,一时断无法出去。小白在陷阱旁徘徊,不时地探头,看着坑底的她。

她道:“小白快走!快走!别留在这里,回去找人来救我!”

小白嘶鸣一声,似是听懂了,终于掉头穿过山林离去。

她此时方才捋起裤管,看了一眼伤口,幸好只伤及皮肉,但伤口极长又极深,鲜血淋漓,甚是骇人。当下她咬咬牙,撕下一条衣襟,绑好伤口,避免失血。她拔出短剑,削砍掉一些木刺,这样才有稍大的容身之地,但这么一折腾,天色早已经彻底黑下来,她身上火种俱湿,只得蜷缩在陷阱深处稍为平坦的一角,心想熬到天亮再说罢。

偏这山林之中,愈到晚上,山风阵阵,引得松涛如涌,更有那些不知什么鸟,不时桀桀怪叫。她虽胆气过人,但此刻被冻得寒冷不已,更兼腹中饥饿,更是难熬。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忽然不远处似有猛兽呼啸一声,她极力睁大眼睛,但见陷阱上方,透着满天星斗灿然,但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裹紧了衣裳,心想这般又冷又饿,熬到天亮只怕要生病,方自思忖,忽得头顶一亮,她身处黑暗久矣,忽见火光,只刺得双目流泪,连忙以袖掩目,过得片刻,方才能渐渐看清楚,原来竟是李嶷手持火炬,正在陷阱上方,见她抬头相望,他便将那火把探得更低些,仿佛也想看清楚陷阱中是何情形。

她不由冷笑:“小裴将军这是要落井下石吗?”

李嶷笑道:“你既不在井里,又谈何下石。”

她早就疑心这密林深处,如何有这般精密的埋伏,顿时又冷笑一声:“小裴将军苦心谋划,这虽不是井里,可比井厉害多了。”

李嶷道:“那你可冤枉我了,这真不是我设的陷阱。”顿了顿,忽然从身后取出一只烤熟的兔腿,朝她晃了晃,问:“兔肉吃不吃?”

那兔腿显然是刚烤熟不久,还往下滴落着油脂,香喷喷的甚是诱人,她心中气恼,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只见他咬了一口兔腿,吃得满嘴喷香,含糊道:“你那针上的麻药好厉害,我睡到天晚时分才醒,醒来一看,马也没了,你也跑了。你说,我辛辛苦苦,花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才一路找到这里来,一看,哟,老天有眼,就让你掉进了陷阱里。”

她愤然道:“我就知道,只有你这样歹毒的人才设得出这种陷阱。”

他又咬了一口兔腿,吃得甚是香甜,笑道:“校尉,这您可就真是太高估我了。这种陷阱是猎人用来猎熊的,所以挖得极深,阱壁光滑,以免熊会爬出来,你看看这陷阱,也知道挖掘设置非一日之功,对了,你刚才是不是还遇见了马蜂?”

她本就不解,此时听他这般说,不由反问:“是又怎样?”

他便点了点头,说道:“这就对了!山间多熊,熊胆、熊掌还有熊皮,皆是奇珍,能卖出高价来。但猎熊极难,熊极嗜吃山蜜,所以猎人一般会寻了有蜂窝的地方设这样的陷阱。”他瞥了她一眼,笑嘻嘻道:“只是估计那猎人也没想到,熊没猎到,小骗子倒落网一头。”

她不由怒目而视,但见他又晃了晃手中的烤兔腿,说道:“何校尉,我请你吃兔腿,你就带我去见你们家公子面谈,起码,得把你们这次赚得的军粮分我一半吧。”见她并不搭理,他又道:“何校尉,你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说着又咬了口兔腿,啧啧道:“这兔子真肥,我烤的时候它就滋滋直滴油。我烤肉的手艺还算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

她定了定神,忽然抬头嫣然一笑:“行啊,既然要谈,那么总得有点诚意。你先把我救上去,我就答应带你去见公子,至于能不能分你一半军粮,那也得公子答应才能作数。”

李嶷笑道:“你这个小骗子,又想诳我?说吧,你身上到底有多少那种竹筒,藏着多少毒针?”

她只是微微一笑,反问道:“怎么,怕了?那你别救我上去好了,你走吧,让我一个人死在这儿,我们公子得知我的死讯,一定也会震怒,替我报仇。只是那时候,你可半粒军粮也落不着。”

他似是微一思量,爽快地道:“既然如此,行!我下来陪你。”言毕,竟然拎着烤兔腿一跃而下,他看得极准,径直就落在她身边稍平坦之处,那陷阱里虽有木刺,却未伤及他半分。她见他飞身而下,便如一只大鹏一般,稳稳当当落在自己身侧,不由怒目而视:“你在上面还能救我,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在陷阱里,如何出去?”

但见他轻轻巧巧,将手中的火炬插在木刺之间,口中言道:“托你的福,井里我待过了,连河里我都待过了。你说咱们俩这么有缘分……”说到此处,他忽然弯腰前倾,陷阱里本来就地不过方圆丈许,被她削平木刺之处,更是狭小逼仄,他这么一弯腰,几乎已经贴近在她脸侧,呼吸相闻,她鼻尖闻到烤兔腿那香喷喷的味道,耳中却听他轻笑道:“你既然落入陷阱,我怎么可以不下来陪你,同生共死!”

她虽不害怕,但眼神之中极是鄙夷,两丸黑水晶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骂道:“轻薄浪荡子!”

他浑不以为意,笑道:“哎,今儿一天,你都骂我两回了啊?我这人可记仇。你骂我一句,我就少给你吃一条兔腿。我本来打算分你两条兔腿,你骂了我两次,两条兔腿就没了,嗯,我还是自己吃吧。”说着,又举起手中的兔腿咬了一口,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吃得嘴角流油。她虽因着出身种种,自幼也并没吃过什么苦,更兼跟着崔公子身边,甚是被娇养照拂,今日这般又累又冷又饿,又被他这百般欺辱,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就要落下泪来,她偏只咬牙忍耐,心中想,若要我开口示弱,那是万万不能。所以李嶷自顾自在那里吃着兔肉,她却再也不曾向他望上一望。

李嶷吃了片刻,见她抿着嘴,明明早就冻馁至极,却绝计不肯向自己示弱告饶,心中又气又好笑,心道如此倔强,活该再让她吃些苦头。虽这样想,但将那兔腿含在口中,腾出手来又从烤兔上撕下一只腿,递给她。她却别过脸去,并不肯接。

他将那条兔腿硬塞进她手里,然后拿下口中兔腿,一边咬着吃肉,一边说:“放心,没毒。这条兔腿,是我看在你虽然把我毒晕了,但临走前还好心往我身上盖了堆草的份上,请你吃的。一码归一码,恩怨分明。”

她本想接过兔腿扔在他脸上,但略一思量,就慢慢低头咬了一口。他见她终于吃了,便喜滋滋问道:“怎么样,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她点了点头,忽道:“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咱们俩怎么上去?”

他又撕了块兔肉,塞进嘴里,含糊问:“你怎么知道我其实有办法上去?”

她叹了口气,说道:“虽然与你相识不久,但你为人如此奸险狡诈,岂会行毫无办法之事?你既然肯下来,当然就有办法上去。”

他听她这般言语,不由笑道:“呵,你对我评价还真挺高的。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晚上我就不打算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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