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露(2 / 2)
见她面露诧异之色,他便道:“天都黑了,这深山密林,不知道除了熊,还有什么猛兽,遇上什么老虎豹子,那可真没丝毫办法了。我知道你身上肯定带了药粉,蛇蚁不侵,但那些猛兽可不会怕你的药粉。”
她听他这般言语,心想他如何知道自己身上带了能避蛇蚁的药粉,但一想他为人精细,或早看出甚至猜出什么来也不一定。只听他道:“不如在这里踏踏实实睡一晚,躲避野兽。明日一早,我自当挟持校尉,前往崔公子帐中,以换取军粮。”
她气得都笑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这般无耻伎俩,还说得理直气壮!”话音未落,忽见他竖指唇边,轻声嘘道:“有人来了!”说完迅速扬起沙土,将那插在木刺间的火把熄灭,见他如此作为,她不由冷笑:“你自己说的,深山密林,野兽横行,哪来的人?”
他忽然伸手去捂她的嘴,她早有防备,指尖一针刺出,他闪身避开,针刺入陷阱土壁之中,他一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一手将她按在阱壁上。她正待要挣扎,忽听得不远处窸窸窣窣,竟似真的有动静,二人屏息静气,但身在陷阱中,避无可避,只得静待。过得片刻,忽然无数支火把,骤然照亮陷阱上方。另有无数弓箭,箭头幽幽反射着火把的光芒,密密攒攒,皆对着陷阱中的两人。
她心想:难道这是郭直的追兵?但看这箭头形制乱七八糟,似又不像。方在思忖,忽听头顶陷阱外有个破锣嗓子,扯着喉咙直嚷嚷:“哟嘿!怪不得说山林子里有动静,原来是一对儿兔崽子!快捞上来,给爷爷绑回寨子里去!”
原来竟然是一伙山贼,看那火把弓箭,何止数百人。对方既人多势众,又是一伙草莽,真真下手无轻重,刀箭俱无眼,况且这夜深林密,人地生疏,两人纵然能闯出去,只怕遇上野兽更不值当,倒不如随机应变,说不得还更有生路。当下那些山贼垂下钩索,两人乖乖束手就擒,被这伙山贼将手脚都捆绑结实,又用牛皮索将两人背对背捆在一起,当下如扛粮袋一般,将两人扛起扔在马背上,众人不脱匪气,一路呼啸叫嚣,押送着两人奔回山寨。
原来此间名叫明岱山,这伙山贼既结寨,便叫明岱寨。半夜绑了二人,为首的那破锣嗓子更是精神大振,一进那明岱寨松木搭成的草厅,便嚷嚷:“大哥!大哥!快来看,今儿晚上不是说林子里有动静,我逮住这一对儿活宝!”
被他唤作大哥的那人,生得身形魁梧,脸上却有一撮黑毛,名唤黄有义,本来正袒着衣服坐在火盆边吃烤芋头,听他这么一路嚷嚷进来,忙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黑灰。见自己的结义兄弟张有仁得意地将两个人绑成一团扛进来扔在地上,于是从旁边侍立的匪徒手中接了柄刀,借着草厅里忽明忽暗的火盆,走近了仔细看张有仁绑回来的这两个人。
张有仁这么一路嚷嚷,早惊动了无数匪徒,另有结义的钱有道等人被吵醒,亦从后面草房涌出来瞧热闹。
张有仁得意无比,说:“老大!这两个人都穿着皮靴,定然是两只肥羊!”
钱有道拿起火把,借着火光,弯腰仔细瞧了一瞧被捆绑结实扔在地上的两个人,只见李嶷虽然年少,但神色镇定,丝毫不慌。至于那何校尉,虽作男人妆束,脸上又皆是污渍黑泥,但颈后肌肤雪白,一双眼睛微垂,掩去明眸波光,但仍看得出眼神极是灵活,明明是一位容貌极佳的美娇娘,当下指着那何校尉,笑嘻嘻朝黄有义道:“这个扮成男人的女娘长得好看!老大,你还没有押寨夫人,不如娶了当夫人!”
却听那张有仁的破锣嗓子嚷道:“钱有道你真是蠢到家!既然是穿皮靴的肥羊,当然是派人给他们家里送信,赎金一百贯!不!一千贯!等咱有了钱,到时候老大要娶什么样的娘子娶不到?连我们都可以拿钱娶娘子了!”
钱有道眉头一挑,大声道:“娶了!”
张有仁也不甘示弱:“换钱!”
钱有道提高声音:“娶了!”
张有仁也提高声音:“换钱!”
两人争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说娶了,一个说换钱,忽见那黄有义站起来,生气地喝道:“都别吵了!谁是老大?!”
却听那张有仁、钱有道皆齐声道:“大哥!”
那黄有义一语止住二人吵闹,又重新蹲下,拿着刀看看何校尉,又看看李嶷。他略一思索,觉得女子软弱,更好审问,便用刀指着那何校尉,逼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那何校尉一路上早就猜出这伙山贼的身份,也早就想到了脱身之策,此时听他执刀而问,却不慌不忙,微微一笑,细语娇声道:“我是皇孙李嶷的爱妾。”
被捆在她背后的李嶷闻她忽出此言,当真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心中震惊万分,本能地想要回头,但他极力扭头却也看不到那何校尉是何神情,着实不明她为何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草厅中诸匪皆是一愣,毕竟乃是当世天子帝王家,皇孙两个字便如平地惊雷,把众人皆震得两耳嗡嗡作响。
且不说李嶷瞠目结舌,两耳如同众人一般嗡嗡作响,却听那何校尉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呖呖婉转,仿佛如珠玉落盘一般,甚是好听,说得乃是:“我的夫婿李嶷不仅是皇孙,还是赫赫有名的平叛元帅、镇西节度使,领镇西诸府,统大军数十万。现在我的夫婿正在望州城里,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的夫婿必奉上钱财万贯!”
李嶷听到此处,早就从震惊转恍然大悟,从恍然大悟转好笑,从好笑转好气,又从好气到百味杂陈,说不出心中是何错综复杂的滋味,心道她倒是对自己那一长串头衔记得甚是清楚,但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却是为了不知什么时候,比如现在,要好生利用自己这个皇孙作幌子来骗人。凭她这三寸不烂之舌,八成真能诳得这群山匪拿了她去望州城中换取财帛,自己如果真在望州城中不明所以,乍遇此事,只怕也会被她巧言令色打动,乖乖掏钱把她赎了,说不得,还要好生派人护送她返回定胜军中。她自可安然回到崔公子身边,而自己蒙在鼓中,妥妥的被利用得淋漓尽致,心中定还承她的情,以为若不是她遇险正好居中牵线,哪有机会拉拢那崔公子。
想到此处,他心情更为复杂,也说不上是沉重,还是轻松,只觉得此女狡黠,不可为敌,这八个字得牢牢记在心中。即使不为敌人,哪怕结为盟友,也得时时提防,不然一不留神,准得上她的当。
那黄有义早就迟疑不定,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又用刀指着李嶷,呵斥道:“你!你说,她是什么人!”
李嶷心中无数念头早就转完,听他逼问,脱口道:“她是……”明知那何校尉也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神情,却故意顿了顿,方才慢吞吞地道:“她是皇孙的爱妾!我是她的护卫,皇孙命我护送她去望州。”
钱有道喜出望外,一拍大腿:“大哥!皇孙的小老婆,你娶了不亏!”
张有仁赶紧劝说:“大哥!皇孙有钱!拿她换钱!”
钱有道:“娶了!”
张有仁:“换钱!”
黄有义:“闭嘴!谁是老大?”
钱有道、张有仁齐声喊道:“大哥!”
黄有义满意地点了点头,用手中的刀背敲着手心,说道:“我听镇上教书的单先生说,有个叫孙靖的人造反,冲进皇宫把皇帝老儿杀了,把皇帝的儿子孙子都杀了,把皇帝老儿一家都杀得鸡犬不留!不仅如此,还纵容乱军烧杀抢掠,连屠了好几座城!我们寨子里也收留了一些逃难过来的穷人,家里都有好些人屠城时被杀了,那个姓孙的残暴得很,把皇帝全家杀光光,定然也是真的。”说着,他又蹲下来,拿刀比画着吓唬李嶷:“皇帝老儿一家不都被姓孙的杀光光了吗?你在这里张嘴胡说八道,说什么皇孙,以为我们是好骗的吗?”
李嶷一脸真诚,说道:“大王,我真没扯谎,皇孙真的就在望州城中,不信,您派人去一打听就知道。”
黄有义犹豫不决,忽然那张有仁把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门,说道:“大哥!这女娘口口声声说她夫婿是皇孙、平叛元帅,领镇西诸府,我们赵二哥不是曾经在镇西军中,不如请赵二哥出来瞧瞧真假?”
他一个破锣嗓子,虽然极力压低声音,但还是被钱有道听得清清楚楚,他素来与张有仁抬杠抬惯了,当下便道:“这么点事,也要惊动赵二哥?他身子不好!”
张有仁不服气,说:“请二哥!”
钱有道瞪着眼睛道:“不惊动!”
二人嚷嚷来去,瞬间又吵了十数个回合,黄有义早听得不耐烦,喝道:“都别吵了!去请赵二哥来!”
李嶷心中思忖,不知这赵二哥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当下的情形,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了。至于那何校尉,心中更是不慌不忙,心想被绑在自己身后的这人虽然可恶,但到底是裴献的儿子,镇西军中上下,自然没有他不了如指掌的,别说来一个什么赵二,眼下哪怕整个镇西军来了,哪个敢不给他小裴将军三分薄面。她便是扯出弥天大谎,也吃定了他定能替自己圆谎。至于镇西军中那位皇孙,反正他远在望州,即使将来知情,也不过教他白白占了几分便宜,况他被皇孙的身份拘住了,总不好跟自己这个女娘计较,这是她一早就算计好的。
过了不多时,只见两个匪徒,扶着一位少了一条胳膊的人走出来,那人神色憔悴苍老,两鬓已经斑白,但看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想来这便是那赵二哥。那人虽然少了条胳膊,步子却极快,走到草厅之中,大声质问:“是哪里来的小贼,敢冒充我镇西军中人!”
听到这个声音,李嶷却惊讶无比,不由地转头看向那赵二哥。那人见他转头,忽地也停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突然甩开扶着自己的那两名年轻土匪,冲上来扑到李嶷面前,借着那飘忽的火光,仔细瞧着李嶷的脸,喃喃道:“十七郎!是你!真的是你!”他用单臂抱住李嶷,眼中忍不住泛出泪花:“是你!十七郎,真的是你!自从我伤重解甲归田,五年……五年了……那时候你还没有长这么高……小兔崽子!真的是你!我是赵有德啊!你还记得我吗?小兔崽子!”
那何校尉自从“十七郎”三个字一入耳,便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两耳竟然嗡嗡作响。她素来跟在崔公子身边,定胜军中军情往来,她尽皆知晓。自从孙靖谋逆,关于那位皇孙李嶷在镇西军中始末,定胜军自有极多的密报,因此她知晓李嶷在镇西军中素来被唤作“十七郎”,起初或是为了掩饰身份,后来军功累积,“十七郎”三个字便成了一种尊称,连裴献裴源,还有军中同袍,素日尽皆唤他作“十七郎”。
此人竟然不是裴源!此人原来就是李嶷。
她心中痛悔交加,百味陈杂,军中密报种种,皆言道这位皇孙少年奇才,尤擅军事,更擅谋略,她以为不过是镇西军的障眼法,是以裴家众人之功,聚众誉于其一身,捧得这位皇孙少主将来好正位天下,没想到却是另一种障眼法,竟然深深误导了她。
这个赵有德五年前就已从镇西军解甲归田,五年前此人还在镇西军中隐姓埋名,所以他并不知此人皇孙身份,才会骂他作小兔崽子吧。
她思及与此人数次交手,每次皆堪堪险胜,甚至连险胜都算不得,不过是各有输赢罢了。原来是他!不愧是陷杀庾燎数万大军的人啊。她心中懊悔无比,心道原来他竟然就是李嶷,怪不得如此出众,以他的身份,却假借裴源之名前往郭直军中,此人胆魄气度,皆可谓绝顶人物。此子狡黠,不可为敌。她心中便如闪电般,闪过这八个字。
思及适才自己信口开河,称自己乃是李嶷的爱妾,更加觉得懊恼,心想不该出这等孟浪之言,不知此人心中该如何思忖自己。但话已出口,懊悔也无用,只是此人与自己数次交手,从郭直军中又纠缠至此,竟然一丝破绽也不露,听着自己一口一个小裴将军唤他,心中不知该当如何得意,真真可恶。她心中恼恨,当下一言不发。只听那赵有德在嚷嚷:“解开!快解开!这是我镇西军中的兄弟!”
早有匪徒上前替李嶷解开绳子,那赵有德用仅剩的那只手揽住李嶷,傲然笑向众人道:“这是当年跟我一个斥候小队的兄弟,当初我们一起深入漠西,去刺探黥民的军情,一共十二个人摸到王帐之前,只有我和他侥幸活着回来。我丢了一条胳膊,是十七郎背着我,穿过整个大漠,回到营中,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众山贼听得心中激荡,望向李嶷的眼神,又是敬畏,又是钦佩。
李嶷早扶着那赵有德,说道:“赵二哥,一军同袍,如何说这等见外的话。”
赵有德仍是又惊又喜,揽着他问道:“兄弟,你怎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他们又说你是皇孙的护卫?你什么时候给皇孙做的护卫?”
李嶷明知他离开镇西军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今天也不能亲昵痛快地骂了自己好几句小兔崽子,当下笑着掩饰道:“赵二哥,你走后皇孙就去了镇西军,现在皇孙是镇西军的元帅。”
赵有德不由得愤然:“什么皇孙,也配做我们镇西军的元帅!”
李嶷不由得一噎,方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地上那何校尉清泠泠的声音说道:“你听到没有,他们在骂你……”故意拉长声音,咬字极重,方才说出后面的话:“……的主上呢。”
李嶷见她一双妙目,澄然如秋水般,正盯着自己,火盆的火光倒映在她眸底,似嗔非嗔,似喜非喜,似怨非怨,但眸光流转,说不出有一种楚楚动人,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愧意。知道她定然已经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当下还未答话,忽听那黄有义道:“闭嘴!”喝道:“把这女娘绑到一边儿去!别让她碍眼!快拿好酒好肉来,招待十七郎!招待咱们最好的兄弟!”
众匪徒轰然答应,七手八脚,布置起来。不一会儿,草厅中便摆了十来张缺腿裂面的桌子,升起几个火堆,烤着山中猎得的各色野味,又有熏制的山猪、野鸡,还有山溪中捞得的鱼虾之属,更有人抱出几大坛浊酒,寻得一摞粗陶大碗,斟满了酒水。众人吆喝起来,济济欢宴一堂。
那黄有义带着张有仁等人,请李嶷居于上位,李嶷却道:“赵二哥居长,还是赵二哥坐在上面吧。”赵有德素来不懂这些,何况在山寨之中,压根也不拘泥于这等俗礼,他便笑道:“你是新来的兄弟,今日算得客人,你就坐在这里吧。”说着便用那独臂将李嶷按在座位上,当下也在李嶷身侧坐下,黄有义等人便也坐下,当下举起酒碗,先痛饮了一碗。
那酒虽是浊酒,滋味不佳,但此时欢聚,众人心中喜悦,又都是大碗喝酒的山匪,哪里计较酒好酒坏。赵有德仰面喝完,放下酒碗,笑道:“痛快!痛快!”见李嶷身形样貌,比之五年前分别时,自然长开了许多,眉宇之间,也平添了几分坚毅之色,想必他这几年来,在军中也颇经历练。忽想起他刚到牢兰关时,还是个稚气未消的半大小子,便笑道:“你小子,当年我伤得太重,眼见不成了,你为了骗我活下来能跟你走出戈壁,一路上不停地跟我吹牛,说你爹是江北的地主,家里足足有十六亩良田,还养着四头上等黄牛,只要我活着,将来我老了就接我去你家享福,每天吃饱了白米饭,就坐在田埂上看你家的黄牛吃草……”
李嶷想起在军中隐瞒身份的往事,唏嘘万千,神色复杂地一笑,还未来得及说话,忽听地上那何校尉冷笑相讥:“他说他爹是江北的地主,你们真的信吗?”
赵有德哈哈一笑,说道:“当然不信!他要是地主家的儿子,我就是皇帝他二大爷。”
听他如此言语,李嶷顿时被一口酒呛到,咳嗽不止。
只听那何校尉冷冷的讥讽:“这么算起来,你辈分真高。”
赵有德不耐道:“你这个女娘不要在这里叽叽歪歪的,再说我就让人把你舌头割了!”
但见黄有义举着酒碗站起来,高声道:“我黄有义最敬重有勇有谋的英雄,今日听了二弟一番话,才知道十七郎是守边关、打黥民的英雄!更救过我二弟的性命,今日是我等失礼!”说罢离席,捧着酒碗就要向李嶷屈膝赔礼。
李嶷连忙起身扶住黄有义:“都说了是误会,不要再提!喝酒!喝酒!”
众匪见他这般豪气,正对了众人脾气,当下轰然相应,众人纷纷举起酒碗,喝干酒碗里的酒。
赵有德这才想起来问李嶷:“对了,十七郎,你这是从哪儿来,到哪里去?”钱有道殷勤地抱着酒坛,一边替李嶷斟酒,一边说道:“十七郎是要护送皇孙的小妾去望州。”
赵有德不由狠狠将酒碗放在桌上,怒斥道:“我就说那个皇孙不是东西!大敌当前,竟然还只惦记着女人!”
李嶷闻得这话,只得苦笑一声。赵有德怒气未消,又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这帮什么皇子皇孙,没一个好东西!我受伤后,本来朝廷给了二十亩屯田,我合计回家种粮也是一条生路,没想到朝廷竟然还诓人,随便捏造了个由头,把我的田夺了,献给皇帝的儿子作什么皇庄,我在外奔波劳苦,也挣不得几粒粮食嚼裹,最后害得我的老母亲活活饿死,我无可存身,只得投奔这明岱寨来了。”
李嶷本见了他,就疑惑他当年明明是解甲归乡,为何如今又身在明岱山中,听他这般说,才知道竟然有这等事,顿时也怒不可遏,道:“屯田乃是朝廷给退伍老卒的活命田,他们竟敢夺去,真是无法无天!”
赵有德冷笑道:“咱们在牢兰关拼命,他们在横征暴敛,皇帝老儿姓李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听他这般言语,那何校尉忽得问:“那孙靖谋反,也是有理了?”
赵有德大怒,又是一掌击在桌上,怒道:“那孙靖更不是东西,皇帝老儿虽然贪钱粮收租,老百姓过得苦些,也能挣扎活着,那孙靖残暴绝无人性,孙靖造反,我们整个村子都被他的大军践踏,男女老幼被杀无数,如今都不知道我们村还有没有活着的人!”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不禁带了哽咽之音。他少小离家,后来解甲返乡,虽然老母饿死,但村中还有不少沾亲带故之人,孙靖大军屠虐,邻村有几个人冒死逃出,寻到投奔明岱山中来,他才知道,自己村子已经被孙靖的大军杀得人烟断绝,成了一片废墟。
黄有义道:“这里的兄弟,人人都有一腔苦水,不论是姓李的坐天下,还是姓孙的那个老贼,都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只好上山当强盗。”
赵有德单掌抓住李嶷的手,神色激动,说道:“十七郎,你不如留下来,在山寨里跟我们一起逍遥自在。”
黄有义道:“对!我们奉你为大哥!”
众匪顿时轰然,纷纷起身,七嘴八舌朝李嶷作揖行礼:“大哥!”
李嶷忙道:“不,不……”
黄有义道:“大哥莫要推让!我就服你做我们大哥!今天就是良辰吉日,正好我们烧香结义。你也别回镇西军,服侍什么皇孙了。”又指了一指地上被绑着的何校尉,说道:“咱们今日结义,就把这女娘杀了祭天。”
钱有道闻言连忙递上刀子,黄有义接过长刀。那何校尉听说要杀自己祭天,神色却并不如何慌张,只看了李嶷一眼。黄有义上前一步,举刀便要向那何校尉颈间刺去。
李嶷连忙出声阻止:“不能杀!”
黄有义大感意外,扭头看着李嶷,问:“为何不能杀?”
李嶷心中早就转过一万个念头,明明有数个理由可以说服眼前众匪不要杀了此人,只是不知为何,却说出了最荒唐的那个理由。他吞吞吐吐,似乎颇有难言之隐:“因为……因为……她虽然是皇孙的侍妾,但我们两情相悦,她是我的心上人,这次其实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相约私奔出来的。”
那何校尉早知他定会相救自己,只是万万也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大怒,但旋即镇定下来,心道:数次交锋,早明白此人最为小心眼儿,睚眦必报,自己适才扯了他的名头做大旗吓唬众匪,声称自己是他的爱妾,他不定心中如何生气,所以才故意这般请君入瓮,定要让自己有苦难言。当下她便一言不发,也并不朝李嶷瞧上一眼,以免他看出自己的羞恼,令他得意。
却说黄有义和众匪闻他此言,顿时面面相觑。过得片刻,黄有义这才一拍大腿,忙将手里的刀子递给钱有道,埋怨道:“哎呀,十七郎,你怎么不早说?阿嫂还被绑着呢!这地上多凉啊!”
那钱有道颇有眼力见儿,连忙冲上前去,扶起那何校尉,用刀子三下五除二就替她割断了绳索。
李嶷却似是害羞:“嘿嘿,我那不是不好意思么!”
当下众匪将那何校尉请到李嶷身边坐下,黄有义又斟满了一碗酒,恭敬地向何校尉赔罪:“阿嫂,今日是我们冒犯了!”
何校尉笑眯眯道:“哪里哪里,你们又不知道,俗话说不知者无罪,是我们冒失闯到山里来。”说到“我们”两个字,她眼波流转,似喜似嗔,瞟了李嶷一眼,仿佛两人真有那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般。她接过酒碗,却是一饮而尽,众匪见她虽是个女娘,却如此豪爽,当下哄然大笑,纷纷举碗前来敬酒。何校尉却来者不拒,一连喝了七八碗酒,后来又与众人划拳行酒令。她一脚踏在长凳上,豁出拳头,声音清脆,诡计多变,行起酒令来,却是连番获胜。众人哪里是她的对手,本来想借行令灌她的酒,反倒被她灌得七荤八素。到了最后,连赵有德都拍着李嶷的背,笑道:“你小子眼光不错,这小娘子讨喜,配得上你。”
李嶷腹诽不已,但面上什么也不能说,当下也只得随众人高兴,喝酒吃肉,直闹到天都快亮了,每个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这才说散去。
那黄有义、赵有德等人早就饮得醉了,几人勾肩搭背,拥着李嶷和何校尉,跌跌撞撞,朝山中后堂中去。赵有德兴致高昂,唱起了牢兰关的小曲儿。他一起头,几个人都兴味盎然,跟着他一起唱,说是唱,其实跟吼也差不多,连李嶷也跟着一起唱起来。何校尉凝神细听,只听他们唱的乃是:“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
众人一边笑一边唱,虽然荒腔走板的,那歌声直惊得林中宿鸟扑棱棱飞起。待得到山中一间草舍之前,众人忽得停下,黄有义带着几分酒意,指着那草舍对李嶷道:“兄弟,山中简陋,不能让你和阿嫂拜堂成亲,但洞房花烛是一定要有的。”
李嶷万万没料到他竟出此言,忙摆手道:“不,不……”
那黄有义早使了个眼色,张有仁等人一拥而上,将李嶷和何校尉推进房内,钱有道眼疾手快关上房门,咔嚓一声,竟然落锁了。
赵有德高声道:“良辰苦短,兄弟,我们先走了。”众人不由哄然大笑,跌跌撞撞,又相扶着离去。
李嶷和何校尉被反锁在一片漆黑的草舍之中,面面相觑,只听外面众匪高唱着:“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第三湾就是那金沙滩,金沙滩里淘金沙,换给姑娘她打金钗,姑娘她将金钗戴……”歌声渐去渐远,过得片刻,终于再听不见,想是众人早就走远,只闻山风呼啸。窗棂之上,渐渐已泛起鱼肚白,草舍之内隐约可视物,但见房舍之内,只有一张木床,床上铺着粗布的铺盖,还系着一顶粗布的帐子,看着倒算洁净。
前一晚他们从郭直营中逃离,这一晚又是一个通宵,李嶷饮了半夜的酒,早就困乏不已,便径直朝那木床走去,何校尉忍到此时,早就已经忍无可忍,断喝质问:“镇西军的小裴将军?”李嶷头也不回,反唇相讥:“皇孙李嶷的爱妾?”
她恼恨不已,垂下的手指间针尖微闪,李嶷袖中短刀滑下,两人身体紧绷,眼看一触即发,忽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赵有德的声音,直着喉咙叫嚷:“十七郎,兄弟!”
两人身形不由一滞,果然是钱有道拿着钥匙开了锁,只见那赵有德单手抱着一对红蜡烛,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见李嶷闻声出来,便径直将那对红蜡烛塞进李嶷怀里,说道:“刚才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急急忙忙让我送来,洞房花烛,怎么可以没有一对红烛呢?”
李嶷不想他竟然是送这么一对蜡烛来,略微尴尬,只得道:“这……谢谢啊!”
赵有德单掌推着李嶷,催促道:“快去快去!别让阿嫂等你!”外头天光渐亮,草舍屋子黑暗,他不见何校尉,只以为是女娘害羞,哪里会多想,将李嶷推进屋内,仍旧兴兴头头,叫钱有道反锁了房门,想到自己兄弟这桩喜事办得如此痛快,连红蜡烛都替他寻了来,这洞房花烛既有了花烛,堪称完美,与钱有道高高兴兴昂着头就走了。
李嶷进屋,转身放下红烛。只听那何校尉冷语相嘲:“这群山匪不知道镇西军中赫赫有名的十七郎就是皇孙李嶷,我可知道!”
李嶷却浑不在意:“那又如何?你刚才没有揭破我,难道此时还想揭破我?”
何校尉气得狠狠瞪了李嶷一眼,她也困乏极了,更兼腿上伤处火辣辣灼烧似的疼,便走到床边和衣躺下,准备睡觉。
不想李嶷却一把拽住她:“起来,你去睡地上,我要睡床。折腾了两晚上都没睡,我要好好歇一歇,才能应付你这种心计百出、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她淡然甩开李嶷的手,说道:“君子谦谦,你是君子,当然你睡地上!”
李嶷见她毫不理睬,便也躺到床上。果然她只得翻身坐起,怒目而视:“你想做什么?”
李嶷既倒在枕上,便困意四起,漫声胡说八道:“既然你是我的爱妾,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也没什么不对吧?”
她恨声道:“登徒子!”这床虽然简陋,但她两日两夜未尝歇息,适才又饮了许多酒,早就困顿得无以复加,此时觉得这床铺舒服极了,更不想让给眼前这个小人,令他得意忘形。
李嶷其实也困得很,但听她如此言语,却翻身将胳膊一伸,笑道:“既然你都这样骂我了,我总不能枉担了这虚名……”胳膊一圈,竟然将她逼在床角。她手指微动,正要将浸了麻药的针尖刺入他颈间,忽见他打了个呵欠,旋即眼皮微阖,往枕上一靠,过得片刻,手也松开,呼吸渐渐均匀,竟然就此睡着了。
她本来心想,即使睡着了,也要用针将他刺昏,好解这心头之恨,但又疑心他装睡,心想再等片刻等他睡沉了就刺。她困乏至极,靠回枕上,只说等上片刻,却不知不觉,也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她睡得正香的时候,忽然被人摇醒,那人甚是粗鲁,不仅摇着她的肩头,还在她虎口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她一惊睁开眼,映入眼帘却是李嶷那张脸。天光早已大亮,日头照着窗棂,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而他半俯身正扶着她的肩,姿势暧昧亲密,她又气又急,正待要一把推开他,他却也已经放手闪身避开,说道:“快起来,外面来敌人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就在李嶷身侧,竟然睡得如此沉酣,毫无警觉,不由心中有几分羞愧。李嶷却道:“是郭直带着人杀过来了。”
她不由一惊,问:“是追着我们而来?”
李嶷摇了摇头,说道:“八成是郭直率军于城外徘徊,进退两难,前天夜里又被火烧连营,处境更危,想必是想到明岱山中有这个寨子,易守难攻,可以落脚,所以才带着人奔此间来。”
她凝神细想,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应是如此。”
两人匆匆走到山前草厅,只见黄有义皱眉站在大厅里,赵有德、张有仁、钱有道等人簇拥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出着主意。
钱有道说:“这个郭将军竟然敢带人来攻寨子,我们山寨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兄弟们凭着地势,也可以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赵有德却摇头道:“莫说大话。这个郭将军,是咱们的老熟人,就是原先驻守望州的郭将军。”
黄有义叫道:“原来是他!没想到他竟然投靠了孙靖,此番是他带着人来攻寨,那还真有点棘手。”
赵有德却傲然冷笑:“哼哼,这个姓郭的出身朔西,论天下府兵,我镇西军何尝将其他诸府放在眼里!”
赵有德见李嶷携着何校尉进来,便说道:“十七郎,你带着这……这位娘子一起,赶紧去望州城见皇孙,避一避吧!”
李嶷道:“郭直所率虽是残兵,但他们人马众多,这寨子虽然易守难攻,但他们失了望州,难以立足,必然会背水一战,不夺下寨子誓不罢休。咱们不如暂做抵抗,若是情形不对,也别跟他们硬扛,咱们撤走去望州,回到镇西军中去。赵二哥,你愿意不愿意?”
赵有德听说能重返镇西军中,全身热血沸腾,哪有不情愿的,大声道:“自然是愿意!”
黄有义接过话来,也大声道:“对!去镇西军中!我们都愿意!”众匪轰然相应,赵有德素来为他们敬服,常听他说起在镇西军中英勇抗敌的种种往事,对镇西军甚是向往。李嶷见此情形,说道:“那咱们就利用这地势之便,先阻郭直一阻。”
众匪虽没打过仗,但听赵有德说起这位十七郎乃是镇西军中的出色人物,当下人人踊跃请战,李嶷便排兵布阵,又叮嘱道:“切切不可恋战,若是山中摇起白旗,你们便沿着林间小道撤下山去。”
众人尽皆点头。
却说那郭直,确实如李嶷所料,因失了望州城,又被镇西军放火烧了营地,元气大伤,带着残兵,追击李嶷不得,又深入密林。幸得他驻守望州多年,对附近地势极为熟悉,知道这明岱山中有一群山匪结寨,平时官兵山贼,井水不犯河水。这次他落魄至此,少不得要杀了这群山匪,再占据这明岱山寨,休养生息,至于将来如何,却得等休养生息之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郭直心中沮丧,他本是朔西军中的宿将,跟着孙靖征战多年,孙靖谋逆,他自然而然也就投靠了孙靖,守着望州城,原本想将东进勤王的镇西军堵死在关西道上,不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被李嶷算计得一败涂地,竟然得与一群草寇争夺山寨。但他素来是用兵的行家,几番连攻,眼看那群山匪乱作一团,就要抵挡不住,忽然之间,那群山匪似有了章法,借着地势,东一群,西一团,看似杂乱无章,但其实颇得兵法要义,又战了半个时辰,不仅没能攻下寨子,反倒折损了不少兵将。
郭直心中暗暗诧异,心想难道山贼之中,竟有懂得兵法的厉害人物?但山匪到底是一盘散沙,素日又缺乏操练,虽有人排兵布阵,但断乎比不得精心操训的官兵,更兼郭直虽率的是残兵,却也有万余之众,他亲自督促,带着精兵作前锋,果然那些山匪便抵挡不住,有些被官兵砍杀,有些掉头就跑。他精神大振,带着人一气攻上山寨。
黄有义、赵有德等人,早按着李嶷的安排,从山间小道撤到后山,黄有义亲自带着李嶷与何校尉到山崖边,拉起山崖边一根古藤,说道:“沿着这藤条爬下去,就是河边了。”
赵有德道:“从这条绝壁下山的法子,除了山寨里的兄弟,没人知道。”便催促李嶷先行。李嶷问:“那你们呢?”
赵有德抬了抬独臂,说道:“我是不能从这里下山啦,我们从另一条小路下去,虽然绕得远些,但也很隐密,放心吧。”
李嶷想了一想,却从怀中取出一条绳索,不由分说,就将赵有德缚在了自己身上,赵有德还在嚷嚷挣扎,李嶷已经朝何校尉丢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手一挥,一根细针刺入赵有德颈间,他头一垂,便昏睡过去。
黄有义只看得张口结舌:“这……这……”
李嶷笑道:“赵二哥怕连累了我,时间紧迫,便刺昏了他,我背着他下山便是。”
当下黄有义先沿着长藤而下,李嶷负着赵有德紧随其后,众人纷纷攀着长藤,有惊无险,皆从绝壁之上安然降到了山下。等到落地之时,赵有德药性未解,还是昏睡未醒,李嶷便解开绳索,将他轻轻放下,然后对黄有义道:“黄大哥,还得劳烦你,带着赵二哥和这些兄弟一起去望州,与镇西军会合。”
黄有义点点头,忍不住问:“那你呢?”
李嶷道:“我与……”他看了看何校尉,却觉得此时不当再说那等轻薄言语,便道:“我与这位娘子……做了错事,此时不便回镇西军中去,只能尽力将功补过,我们要去定胜军中,若能替镇西军筹得军粮,方有颜面回去见镇西军中同袍。”
黄有义一想,此人拐带皇孙的爱妾私奔,确实不便跟着众人一起就此往望州去投镇西军,见到他提到军粮之事可以将功补过,顿时一拍大腿,说道:“兄弟,你这主意不错,想那皇孙身边,什么样的女娘没有,你若是能替镇西军挣下一份大大的功劳,想必皇孙自然也不吝啬一个女娘。”
李嶷听他如此言语,不过微微一笑,而何校尉虽在心中大大翻了他一个白眼,但面上自然不动声色。当下与众人作别,众匪徒去望州城投奔镇西军,而李嶷与何校尉则另选小路出山。
待得众匪徒都走远不见,何校尉这才冷笑一声:“皇孙打得好如意算盘,从山寨中脱身,还不肯回望州,定要挟持我去向定胜军索要军粮。”
李嶷浑不在意:“你把我们镇西军的军粮劫走了,我问你们索要,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她心中不愿再与此人费唇舌,当下便扭头就走,李嶷似也并未追上来。她腿上伤口隐隐作痛,更兼山林密集难行,过了许久,只走得她精疲力竭,便选了一块山石,坐下来稍作歇息。李嶷忽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手中还拿着几串山果,一边吃一边看了她一眼,把一串山果递到她面前。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实在是走不动了。皇孙殿下,你还是早点回你的望州城去吧。”
李嶷仍旧是那般笑嘻嘻的模样,说道:“你是我的爱妾,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呢?”
她怒道:“你要是再如此口齿轻薄,我就杀了你。”
李嶷便笑道:“你看你,有力气杀人,却没力气走路。”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想法子吧。反正我不走了。”李嶷想了一想,说道:“法子倒是有,但你得配合我。”
她一双妙目终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配合?怎么配合?”
当下李嶷举目四望,辨别了一下方向,带着她穿过山林,又沿着一条潺潺的小溪顺流而下,走了大半个时辰,忽见一条小路,转过山头,山间出现一道篱笆,围着小小的泥坯土房,盖着茅草,正是一座农舍。
走近了看时,忽地一只黄狗冲了出来,冲着两人汪汪大叫,李嶷迎上去,那狗本扑过来朝他龇牙,他伸手摸了摸狗头,那狗儿竟不知为何,呜咽着便退走了。农舍院中横架着竹竿,竹竿上晾着几件半旧粗布衣裳,衣裳上还缀着补丁。
李嶷翻过低矮的篱笆,将院中几只鸡惊得四散跑开。他伸手悄悄从竹竿上把衣服收走,选了一身女子的衣裳,塞给何校尉,说道:“屋里没人,你进去换上,我在外边等你。”
她接过衣裳,进屋去看,只见那农舍极是简陋,屋中不过几块泥砖,搭着竹板,做成床榻的模样。当下她坐在榻上,悄悄卷起裤脚,只见缚住伤口的布条虽然缠绕数重,但已经透出血水来,她解开布条,伤口已经化脓肿胀,轻触便痛得她不由吸了口气。但她身上所携伤药早就在河水中被冲走,身在此间,也想不出旁的法子,只得去灶间寻了草木灰,敷在伤口之上,又重新撕了一条衣襟,将伤口绑上。
话说李嶷去后山寻得两只野鸡,拧断了野鸡脖子,拎回来放在农舍前的石碾之上,当作取衣的酬谢。见那何校尉进屋换衣,久久不出,便双手抱臂,靠在院子里的树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抬头望着天上,只见白云悠悠,秋日朗朗,晒得身上暖洋洋好生舒服。他又等了一会儿,见屋中仍无动静,便忍不住催促:“好了没有啊?”
只听她在屋中答道:“就好了。”
他不耐地啧了一声,说道:“你不就换个衣服吗?怎么磨磨蹭蹭跟绣花似的?”
话音刚落,只听她道:“我换好了,我们走吧。”
他转头一看,但见她翠裳黄裙,正从屋中走出来。虽是粗布衣服,但穿在她身上,当真是布衣荆钗不掩国色天香,更衬得她肌肤如玉,明眸如水,又在鬓边簪了一朵野花,楚楚动人,明艳大方。
他一时不觉,嘴里叼着的草茎都无声滑落,掉在地上。
她许久不做女儿家打扮,因在军中日久,忽然换了这般妆束,自己也觉得恍惚一般,举手投足,微觉陌生。用水缸对着影子照了一照,方才走出屋门,但见他一望见自己,眼神中满满皆是惊讶之色,说是惊讶,似乎也不对,这目光除了惊讶,竟好似有时公子望向她一般,竟微微带着一种沉醉之意。她方还在思忖,忽听他道:“你这也太好看了!”她心中一动,还没想好要如何答话,谁知他竟上前拉住她的手,她一时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挣开他的手,就已经被他拉着手进了屋子。
他将她拉到灶间,她不由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将灶间的锅拎起来,翻过来扣在灶台上,手指在锅底摸了一把,伸手就抹在她脸上。
她闪避不及,被抹上锅灰,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嶷道:“你是要扮农妇,你这像是个农妇的样子吗?”他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闪过一丝心虚,明明知道她如此装扮非常好看,内心深处竟隐隐觉得不愿意让别人也瞧见她这般好看的模样,但说出口来,却成了另一番话:“时逢乱世,走在路上,你模样俊俏,万一叫人瞧见起了歹念,惹出麻烦来更不好脱身。”
她恍然大悟,埋怨道:“那你不早说,害我刚才洗了半天的脸。”
当下他又往她脸上抹了几道,她自己对着水缸,将锅灰搽开,只涂得肌肤微黑透红,真的像一名山野村妇。忽见李嶷从灶间抽了几把稻草编成箕状,又找来一块粗布,将稻草箕塞进布里,做成一个圆鼓鼓的布包袱,递给她。
她不解地问:“干什么?”只听他说道:“你塞到衣服里面系上。”她仍旧不解,一双妙目怔怔地看着他,他本来并无捉弄之意,见她又如同小猫一般瞪大了圆圆的眼睛,便忍不住逗弄:“你系在衣服里,好扮成孕妇啊!你挺着个大肚子,为夫才好去借车。你不是不想走了吗?为夫让你坐车啊。”
他一口一个为夫,她大大地朝他翻了一个白眼,这才依言将稻草做成的假肚子系在衣服底下。当下两人稍做整理,李嶷带着她又往山下走了大半个时辰,果然瞧见几户人家,李嶷便嘱她站在田埂上,自去田间寻那耕作的农夫。她远远瞧见他与那农夫说了几句什么,又指了指站在远处田埂上的她,她只得若无其事地扶着假肚子,垂头微作害羞状。过得片刻,果见李嶷赶了一辆牛车过来,那黄牛极老,车也破旧不堪,但好歹是借到车了。
当下李嶷扶着她上车,他抱着鞭子,嘴里又叼着一根草茎,坐在车辕处,那黄牛也不用驱赶,只是顺着山路,载着两人慢慢行进,一步三摇,行得极慢。
她虽有车坐,腿上伤口痛楚略为缓解,但那山路崎岖难行,牛车又极破旧,轱辘上都有陈年裂缝,并不浑圆了,过不多时,便被颠得十分难受,还得分心扶着那假肚子,免得掉下来穿帮。但见日头渐渐西斜,而这牛车若真要走到山外人烟稠密处,还不知要走多少天,便忍不住问:“就不能快一点吗?”
李嶷抱着鞭子,头也不回地道:“有车坐就不错了,还嫌慢,也不怕人发现你一肚子稻草。”她听他这般一语双关,忍不住扶着假肚子欠身而起,伸长了胳膊打了李嶷的后脑勺一巴掌。他揉揉后脑勺,仍旧头也没回,只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她哼了一声,说道:“我又不是君子,我是淑女。”
他却忍不住笑道:“看看你那模样,哪里跟贤良淑德沾得上边。”
她低头看看自己肚子,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他见她笑了并不回嘴,便问道:“你从小就在崔家吗?”她见他如此问,顿时生了警惕,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嶷却回头看了她一眼,悠悠地道:“你姓何,那想必还是有父母家人的,不知他们怎么舍得把你送到崔家。”她想起密报中说,他从十三岁时便从京城到了牢兰关,便问道:“那你呢,你十三岁就到了牢兰关,你的父母家人,如何舍得?”
李嶷忽然顿了顿,说道:“我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我生的日子不好,正是端午那天,京中旧俗,以为恶月恶日,所生必为恶子,父亲因此也并不喜欢我。当时我闯了祸,先帝一怒,就把我贬斥到镇西军中去了。”他语气淡淡的,她却听出了其间的怅然之意。天家本就亲情疏淡,密报中说,他的生母出身卑微,素来不被梁王所喜,旧俗妇人难产而死又算不祥,因此并不能归葬王陵,就抬出去随意葬了。梁王对这个儿子,素来凉薄,他便如同一根野草般在王府中长大。先帝皇子多,皇孙更多,这般不起眼的一个人,到了镇西军中,真如万千无名小卒一般,虽然出生入死,但默默无闻。骤逢大变,才忽地一飞冲天,成了名动天下的镇西军主帅,勤王之师的统领。
她瞧见夕阳照在他的鬓发上,将他的耳廓都照得隐隐透出红晕来。之前忙着与他斗智斗勇,倒没留意少年郎其实生得端庄好容貌:李家人特有的深邃眉眼,高高的鼻梁,唇角总带着跳脱的笑意,被边塞的风吹得肌肤微黑,更添了几分英气与洒脱。这是行伍出身的男人特有的气势,身上仿佛有着铁器的微凉,如宝剑,虽在匣中却隐隐透着锋芒寒意。
他并没有回头,但突然问:“你看着我做什么?”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她忽得觉得耳根一热,无端端被人窥破心事似的,但嘴上却道:“我看怎么才能下手打昏了你,好脱身回定胜军。”
他嗤笑一声,仿佛在笑她痴心妄想,并没有这样的本事。回头斜睨了她一眼,说道:“这道上极是难行,你要把我打昏了,只怕你一个人反倒回不去了。”
她心中不服,道:“这道上哪里难行了?”他道:“你没发现,咱们行了这大半日,都没遇上过人吗?”她仔细一想,果然如此,但仍道:“想是山间人烟稀少,所以才没遇上过什么人。”只听他悠悠道:“这条路行得车马,可算得是大路,既然大路上都没遇见人,其中必然是有缘由的。”
仿佛是应验他的话似的,目力所及,极远处走来了两个人。待走得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对庄户人打扮的老夫妻,两人神色狼狈,老妇人拎着一只半旧的空笼子,那老丈背着弓箭竹篓,似是猎户,那老丈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有几道新鲜的鞭痕。李嶷忙跳下车,向那对老夫妻作揖问路:“老丈,想问您打听,我怕走岔了路,这条路能往集上去吗?”
那老丈见他有礼,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这路倒是能往集上去,但我劝你,再别往前走了。”
李嶷见他吞吞吐吐,神色难堪,便问道:“老丈,瞧您脸上有伤,这是怎么了?”
那老丈又叹了口气,说道:“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山里忽然来了好些官兵,又在前边官道上设了关卡,我跟老婆子去赶集,没想到这些人比土匪还凶,唉……”
那老妇人似是胆小怕事,连忙扯了老猎人衣角,低声道:“老头子,别说啦。”
李嶷故作为难之色,回头看了牛车上的何校尉一眼,才说道:“我送我家娘子回娘家,本来想从官道走更稳妥些,怎么这官道上突然添了关卡?”
那老丈也看到了牛车上的年轻女子,见她是妇人打扮,微垂着头,似是害羞,手扶着明显凸起的肚子,显然身怀有孕,心下同情,劝道:“千万别从官道走,那群设关卡的官兵坏得很,大姑娘小媳妇更是不放过,动手动脚地调戏。你家娘子年纪轻轻,唉,遇上那帮禽兽只怕要吃亏。再说,吓着她肚里的娃娃,可怎么得了。”
李嶷问道:“不从官道走,还有小路可以绕开吗?”
那老丈便伸手指路给他看:“从这里上山,往西有条小路,但那可绕得远了,而且都是山路,不好走,天一挨黑,更不能走了,只怕山里猛兽害人。你又带着妇人,还是早早寻了地方投宿,歇一晚明早再走吧。”李嶷犹豫不言,那老妇人早瞧见牛车上身怀有孕的年轻妇人,不知触动了哪处情肠,忽开口道:“小郎,天都已经快黑了,我家就在前边不远,看你娘子这模样也累了,要不就去我家将歇一晚,明天再上山走小路吧。”
李嶷本有几分犹豫,但山间确实不便行夜路,不如明日再作计较,当下便再三谢过那对老夫妻,又请了两位老人坐在牛车上,按照老夫妻的指点,赶着牛车,朝他们家中去。
牛车本就行得慢,天色渐晚,山路更是崎岖难行,挨挨蹭蹭,终于到了那对夫妻家中。原是极破极旧的一座房舍,顶上盖了茅草,夹了芦苇做墙壁,那芦墙上虽涂了黄泥,但因年久,黄泥早就掉了不少,更显敝旧,但好歹也能遮风挡雨,比露宿山间要好得多。
当下几人从车上下来,李嶷把牛从车套上解下来,预备拴到屋后去吃草。方走出数步,忽听得身后“扑通”一声,紧接着那老妇人嚷起来:“小郎快来,你家娘子摔了一跤。”
李嶷忙将手中的缰绳往篱间一绕,急急地走回来,那老丈早进屋点了一支松香火把出来。本以为只是天黑,她无意绊了一跤,却不想火把照着,她倒在地上,脸色煞白,挣扎着数次竟未能起来。李嶷弯腰将她扶起,触到她的手腕,只觉得肌肤滚烫,不由问:“你这是怎么了?”
她咬了牙只道没事,却听齿间格格作响,竟似在打寒战。当下那老丈举着火把,李嶷便将她抱起,四人一起进到屋中,老妇人忙着张罗着生起火塘。这山里人家,屋子正中都有一个火塘,一生起火来,顿时明亮暖和了不少。李嶷将她放在火塘边,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她蹙眉不答,却下意识去摸了摸疼痛难耐的腿上伤处,李嶷不由分说,伸手捋起她的裤管,解开布条,看到伤口早已化脓,不由皱眉:“你怎么不早说?”
那老妇人也借着火塘里的火光,细细看了看她的伤口,说道:“这是化脓了,若不医治,只怕凶险。”李嶷久在行伍,如何不知这种外伤,一旦化脓发热,若是医治不及就极是凶险。那老丈道:“家里倒是有些能治外伤的草药,但她既然已经发热,只怕还要去山里寻一两味清凉解毒的药配上才好。”
李嶷微一凝神,道:“老丈,是缺哪几味药?要不我进山去寻寻,说不定能找到。”那老丈见他爱惜妻子,笑道:“这附近的山里我常去采药,虽是入夜了,但也没什么大虫害人,那几味草药后山便有,我陪你一起去。”
李嶷便也不推辞,点了点头。当下老妇人烤了些山芋,给二人果腹,然后取了绳索、药囊、背篓诸物,李嶷与那老丈收拾停当,便趁着月色去山间寻药。
那老丈虽有五十余岁年纪,但进得山间,步伐矫健,李嶷不由赞道:“老丈好精神。”那老丈道:“总是上山来采药打猎,走得惯了。”他们在后山寻觅不久,果然将那老丈说的几味清热解毒的药都找见,取路回转。经过一片山崖,但见月色清辉,撒在山林间,清澈如水。忽闻得一阵异香扑鼻,原是绝壁山石上生得一簇花草,小小的叶子,开着白色的花。奇香无比。因闻得花香,李嶷便朝那处山石看了一眼,那老丈也随之望去,一望之下,不由大喜过望,说道:“灵芝!灵芝!”
原来那处花草下方,有一方凸起的山石,在那山石之侧,生得极大一朵紫芝,看那情形,原本这灵芝素日是被杂草遮掩住了,但偏偏今晚风清月明,清风将杂草枝叶吹开,明月朗朗,正照见这朵紫芝。
那老丈道:“今日当真是运气好,若能采得这株灵芝,拿到郡县大铺子里去,只怕能换十斗米,够半年嚼裹。”当下束了束腰带,便要去采那灵芝。李嶷见绝壁之上甚是险峻,当下便道:“老丈,还是我去吧。”
那老丈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这悬崖不好下,你年轻轻一个后生,若是万一有什么事,倒叫你那娘子怎么活。还是我下去,你在上头替小老儿拉着绳子便行了。”当下便将绳子牢牢系在腰间,又将绳子另一头在大树上系好,重新束紧了脚上的草鞋,李嶷替他拉紧了绳子,他便一步一步,十分小心地下到那悬崖去。待到了那凸起的山石之上,他伸长了手臂,想去摘那朵灵芝,但无论如何,总是差一点点。那老丈心一横,看准了方位,握紧了系在腰间的绳子,用力一跃,如荡秋千一般,整个人在空中荡起,他借这么一荡之势,终于触到了那朵灵芝,当即手指用力,牢牢抓住,用力一拧,便将那灵芝采了下来。却不想他这一荡之下,绳索滑动,正撞上一片极其锋利的山石,便如刀刃一般,只听“啪”一声,绳索竟然被那片山石割断大半,那老丈听见异响抬头一望,但见绳索已经被山石割裂大半,只余一小股麻丝亦早就绷紧,知道全身系于这几缕麻丝,瞬间便会断绝,心道一声苦也。李嶷早已经飞身跃起,如一只大鸟一般扑下来,长臂一探,便已经抓住了绳索断处,用力一挥,借着惯性,竟将那老丈连人带绳,如同放纸鸢一般扬起。那老丈只觉得身子一轻,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已经身在半空中,旋即身下一软,原来李嶷这一挥,将他正巧落在一株大树的树冠上,那老丈惊魂未定,身下树木枝叶被他压得轻弹又起。缓了一缓,李嶷早就拉着绳子从悬崖边跃上来,甩开绳索,爬上树去,将那老丈从树上背了下来。
那老丈惊得全身哆嗦,低头看一看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又抬头看一看自己适才被甩到上面的树冠,过了好半晌,才挢舌道:“小郎莫不是神仙?如何一甩,就抓住断绳将我拉起来。”李嶷笑道:“常在家中做活,我臂力大。”那老丈绝处逢生,瞬息遇险,又瞬息脱险,早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得那灵芝被他牢牢握在手里,却是半分折损也没有。当下便将那紫芝送到李嶷面前,说道:“今日幸得小郎救了小老儿性命,这株灵芝,当酬小郎救命之恩。”
李嶷摇了摇头,说道:“老丈今夜收留我们,又陪我上山采药,我也无以为报,况且这是老丈采得的灵芝,老丈拿它去换米吧。”那老丈见他再三不肯,当下只好将灵芝收入药囊,二人下山返回家中。老妇人还没睡,见他们平安归来,自是欢喜,接过草药,配了家中的另几味药草,让李嶷一并碾碎了,与他娘子内服外敷。
那老丈趁着李嶷去碾药,早就将自己在山中采芝遇险,李嶷相救之事告知了老妇人,夫妻二人感激不已,又郑重来拜谢了李嶷不提。
李嶷碾得了药,见何校尉躺在火塘边,人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便解开她腿上的伤处,将一些药涂在伤口上,另又煮了一碗汤药,扶她起来,喂她喝下。她人已经迷糊,幸好喂药之时,还知道吞咽,喝了大半碗药,便又沉沉睡去。
她本来人在发烧,又睡在火塘边,只觉得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过得片刻,仿佛奇寒彻骨,脸上一凉,原来天上已经下起雪花。她听到自己又快又急的心跳声,天上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她在芦苇丛中拼命奔跑。
喉咙里似有鲜血的腥甜,小小的她被芦根绊倒,手心被擦破,她也顾不上,爬起来继续拼命地跑。因为知道追兵紧随其后,那些揭硕人一旦追上来,定会割破她喉咙。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芦苇不断打在她脸上,她听见自己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息,但还是拼了命地跑,可她年纪幼小,越来越跑不动了,腿沉得似坠了铅,她咬牙跑啊跑……身后似乎有嗒嗒的马蹄声,那些追兵近了,更近了,他们挥着雪亮的长刀,朝她刺过来。她狠狠转身,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了刀,正待要大叫一声冲上去,突然觉得身上一紧,她奋力一挣,突然就醒了。
火塘里的火还燃着,火上坐着一个陶罐,里面咕噜咕噜,似炖着什么汤。她眼神渐渐从恍惚到了清醒,原来是噩梦,只是噩梦。她身下软软的垫着些干草,背后也是暖烘烘的,原来是李嶷抱着她,见她醒来,他连忙放开了手。那老妇人愧道:“家里实在是贫寒得紧,连床被子都没有,只得给你铺了些干草。你一直打寒战,我说了好几遍,你家郎君才抱着你,给你暖暖身子。年轻人脸嫩,当着我们老两口,倒是十分不好意思。”
她定一定神,不由朝李嶷望去,见他早就若无其事,坐在火塘边拨着火。那老妇人从陶罐里盛了一碗汤,端给她,温言道:“快喝吧,喝了暖暖身子,若能出一身汗,也就不打寒战了。”
她道了谢,接过汤,慢慢喝着。那老妇人又与她说起李嶷在山间救了老丈之事,再三感激不已。又问她姓什么,怀有几个月身子了,安慰她道:“何娘子不要怕,我家老头儿姓严,这乡里都叫我一声严娘子。”一面看她喝汤,一面絮絮叨叨,与她拉起了家常。原来这老妇人也曾生得一个女儿,前年嫁到山下村里去了,虽然夫家也十分贫寒,但夫妻和美,不久便怀有身孕,但后来生产不顺,山中又缺医少药,就此母子俱亡。讲到伤心处,这严娘子忍不住牵起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因此今天一见了你,我便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儿,所以才叫你们到家里来歇一晚,谁知道就遇上贵人。小郎君救了我们老儿的性命,还再三的不肯收那朵灵芝,叫我们去换米嚼裹。”
絮絮叨叨又道:“这汤里是野鸡肉,小娘子你怀着身子,多吃点肉,明天还要走长道呢,吃了才有力气走路。”她照料着又给何校尉添了一碗汤,待她吃毕,扶着她重新睡下。又去寻了件粗布衣服,虽然缀满补丁,但想也是最厚实的一件了,她将那衣替何校尉盖上,轻轻将衣服拉一拉盖好,这才在她身边睡下。
那老丈辛苦了半晚,早就在火塘边呼呼睡去。李嶷又给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禾,也转了个身,枕着干草沉沉睡去。
四人这一觉好眠,一直睡到天色渐明,忽然听得屋外林中飞鸟惊起盘旋。
李嶷不由得一惊坐起。火塘里的火犹未熄灭,他侧耳又听了片刻,便毫不犹豫,伸手摇醒何校尉,低声道:“有人来了。”
她被惊醒,昏昏沉沉坐起,还未说话,那老丈也被惊醒,他久在山中打猎,起身到屋外听了听,连忙返身回来说道:“人不少,还有人骑着马,八成是那些官道上的官兵。老婆子,快起来!”严娘子也早就被惊醒,听他这般说,一时慌了手脚。
那严老丈道:“这群官兵坏得很,昨日在关卡时,就专门一个个盘查年轻后生,说是要找什么人,瞧见年轻妇人,更是色迷迷不放过,你们避一避才好。”当下与那严娘子一起,把屋角堆的木柴等杂物抱开,扒去地上浮土,底下竟然是木板,下面露出一个只可容身两人的小小地窖。
那严老丈道:“这是我早年无事挖的地窖,原本是存山货的,大小恰可藏两人,你带着你家娘子下去避一避。”
李嶷不由道:“老丈,还是您和婆婆避一避。”
那严老丈急道:“那群人无法无天,你娘子年纪轻轻,怀着娃娃又病着,千万不能落他们眼里,赶紧快下去。”
李嶷心想,这群官兵来得蹊跷,听着马蹄声,似还携了重甲弓弩,既然着重盘查年轻人,搞不好是冲着自己来的,说不得是郭直的下属。若是与他们当面撞见,虽不怕脱不了身,但怕反倒对这老夫妇不利,不如暂避一避。
那严老丈又催促道:“我和老婆子天天在山里,那些官兵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快下去吧。”
李嶷见何校尉迷迷糊糊,心想她伤得不轻,那些官兵如闯过来,见这屋中一贫如洗,只有老夫妇,说不定搜检一翻就走了。当下便抱着她下到地窖,那严老丈和老妇人合力盖好木板,又堆上浮土和干柴杂物,地窖中顿时一片黑暗。
却说那些人,当真是郭直所部残兵,他们攻下了山寨,却发现大队山匪早就逃之夭夭,还把粮食兵刃尽皆带走了。郭直心有不甘,将擒到的几名山贼拷打审问,终于有人吃不住刑,说出防守之时确实有人安排阵法,是赵有德从前在镇西军中要好的兄弟,听说是什么十七郎。那郭直又惊又怒,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万万没想到为了夺寨子稀里糊涂打了一仗,竟然遇上了李嶷。他思前想后,派出兵丁四处设卡搜检。虽不指望能抓住李嶷,但既然已在山寨落脚,那就抓了青壮充当兵卒,抢了钱粮充作军资,因此这几日直闹得这十里八乡鸡飞狗跳。
当下携重甲弓弩的精兵留在外头,将这屋舍牢牢围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一脚踹开破旧的木门,当先一名郎将率着众人进屋,见四壁空空,家中一贫如洗,只有一对老夫妇,那老妇人躲在老丈身后,吓得瑟瑟发抖。
那郎将偏头示意,众兵卒在屋中翻检一番,见实在搜不出什么财物,这才一脚踢翻了陶罐,见罐中竟有些碎骨,便叫嚷这老夫妇定有藏起来的财帛,不然如何炖得肉汤喝?那严老丈慌忙解释,说是山上猎得的野鸡,吃了这几日早就吃完了。那些兵卒又屋前屋后搜罗一番,见并无其他野味可以打牙祭,这才悻悻地向那名郎将道:“高将军,没见着什么。”
那高郎将领了下山搜检的差事,偏郭直不放心,怕李嶷真在左近,便又派了亲信薛郎将领着重甲弓弩手相随。那高郎将真真有苦难言,背地里早忍不住牢骚满腹,脏活累活全都是他干,而薛郎将仗着是将军亲信,每天带着重甲的弓弩手,远远围一围。但凡是搜刮到一些财物,也尽皆要分出上上等的一份给那薛郎将,不敢私藏。这两天他本来就一肚子火气,见这屋里屋外,一贫如洗,眼前这老翁又实在老迈,不堪拉去做兵卒,当下颇为不耐,头一偏示意,那兵卒便装模作样地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人,十八九岁,长得白白净净,看着像个读书人。那是与山贼里应外合的要紧人犯,若是知情不报,定要军法从事,砍了你的脑袋!”
那严老丈忙赔笑道:“军爷,咱们这十里八乡的,哪有读书人,说到读书,就数镇上的单先生认得字会读书了……”话犹未完,那兵卒斥道:“啰唆什么?”一把就将那严老丈推倒在地,那严娘子急忙地叫了一声“老头子”,扑过去想要扶起丈夫,也被兵卒一脚踹倒在地,疼得她直叫“哎哟”。
地窖中虽然一片漆黑,但是隐隐约约,还是能听见众兵卒斥骂声、老妇人的哭声等等,上头的种种情形,也可以猜测一二。李嶷凝神听到此时,忍不住缓缓从袖中拔出短刀,忽得两根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之上,正是那何校尉,黑暗中虽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她是示意不可。他在黑暗中缓缓无声地呼了口气,又凝神细听。
那严老丈挣扎着将妻子护在身后,却有一名兵卒蹲下来,用刀背拍一拍那严娘子的脸,问:“你和你那老头子成天在山里钻来钻去,到底有没有见过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公子?”
那严娘子虽吓得眼泪长流,却说道:“军爷,我没见过,真的没见过。”
那兵卒拿刀在她颈中比画,喝道:“你们在山中打猎,连豺狼虎豹走过的味道都能寻见,竟然说没见过生人?”
严老丈道:“军爷,我们真的没见过!”众兵卒嬉笑喝骂,那兵卒道:“要是不说实话,你那老婆子可就没命了。”
地窖中李嶷握住刀柄,心想上面不过二十来个寻常兵卒,但难在明明听出屋外不远处有重甲弓弩手埋伏。若是自己闯出去,未必不能立时将屋中那些兵卒尽数杀了,但外头那些重甲弓弩手难以对付,哪怕自己孤身能有把握闯出去,可怎么连严老丈夫妇,还有这个伤重的何校尉一起带出去?正思忖间,她忽然拉过他的手,在他手上写字。
他细细感知,她手指细腻柔滑,写的乃是“出去反害了他们”。他虽明知未能想出办法对付屋外的重甲弓弩手,但也在她手上写字“不能见死不救”。
却说那高郎将本来见实在搜刮不出什么,忽得见梁上悬着一个药囊,便以目光示意,一名兵卒便挥刀割下了药囊,解开一看,里面是硕大的一枚灵芝,还是上好的紫芝。那高郎将不由大喜过望,知道这灵芝怕不值数百金。
却说那严老丈见灵芝被他们搜出,又气又急,扑过去想要抢回:“小老儿跟你们拼了!”早被士卒一把推开,将刀架在他脖子里。那严娘子早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那士卒便挥刀要去砍杀老夫妇二人。
地窖中李嶷听到此处,举手便要去推头顶木板,黑暗中只闻风声微动,那何校尉似是扑上来要抢他手中的刀,他挡住她,不料她抢刀实是虚晃一招,左手无声针已弹出,刺入李嶷后颈,他顿时全身一麻,她接住李嶷,将他软软地倒靠住地窖壁。
那高郎将将灵芝收入怀中,正喜悦万分,忽又想起屋外那些重甲弓弩手,自不愿这么贵重的东西落入他们之手。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喝住那些兵卒,板着脸孔道:“既然今日你们愿意为大军献上草药,便饶你等一命。”
那严老丈啐了一声,那高郎将也不生气,说道:“既然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见过跟山贼勾结的要犯,那就跟我们回大营走一趟,只要在营中做几天杂役,就可以放你们回来了。”
严老丈听他这般说,敢怒不敢言,知道被抓了丁,那兵卒又踹了他一脚,骂骂咧咧道:“我们高将军都饶你们一命,还不谢恩!”当下推搡着二人,一直将他们推出了屋子。
那屋外的重甲弓弩手,见他们推搡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来,率着重甲弓弩手的薛郎将,素来与高郎将不睦,见此情状,便笑道:“高郎将这是黔驴技穷了,抓了这老头儿老太回去有何用处?”
那高郎将忍气吞声,笑道:“山里人少,实在是寻不得什么壮丁,这两个老东西,回去当杂役,为大军劈柴烧饭也好。”言毕翻身上马,按了按襟中的紫芝,心想要发这笔数百金的横财,可要煞费一番苦心才好。
那薛郎将见只带出两名老人,便挥手命令重甲弓弩手收队,众人将严老丈夫妇用绳索系在马后,然后纷纷上马,簇拥着两位郎将扬长而去。
听得马蹄声远去,何校尉才小心地掀开木板,一手执刀,一手翻出臂下的小巧弓弩,从地窖无声翻上来。她躲在窗后,小心往外看,只见外间无人,她心知老夫妇被抓走做杂役,说是几日,说不定一直不得放归,自己还是想法子跟上去,趁隙将他们救回才好。当下便小心从屋后绕出,一步一步,远远朝着那些兵卒离去的方向跟上去。
她一路小心前行,因着腿伤,又怕跟得过紧被发现,所以行得不快,过了数刻,忽隐隐听见笑骂喝斥之声,那些重甲的弓弩手,似在追逐围猎,她不敢靠得太近,又过了片刻,看着那些骑兵四散驰远离去,这才匆匆上前,忽然看到草丛里倒着两个人,身下有一摊鲜血,正是那老夫妇。她急忙上前,扶起那老妇人,低声唤道:“严娘子!严娘子。”那严娘子背心中了数箭,早就已经气绝身亡,而她身上伏着严老丈,也是背上中箭,怒目圆睁,竟是死不瞑目。
她心下大骇,又悲恸万分,心想昨夜这严娘子如同慈母一般,照料自己伤势,细心体贴地劝自己喝汤,没想到自己只是迟来片刻,便是天人永隔,相救不得。
原来那高郎将得了紫芝,只想杀人灭口。诓骗说要带老夫妇回去做杂役,行得途中,忽然提议猎活物,薛郎将见忙活了大半日,一无所获,正忧虑回去受到责罚,心中烦闷不堪,听他说猎活物,正好发泄一番,当下欣然应允,便将那老夫妇绳子解开,追逐戏耍,然后逐一射杀。
他们跟着郭直,素来为孙靖的麾下,见惯了杀戮,杀了这对老夫妇,便如同捏死了两只蚂蚁一般,毫不在意。
却说李嶷被何校尉一针刺倒,昏迷了不知多久,终于缓缓醒来,当下掀开木板,动作迟缓地从地窖无声翻上来,他知道她针上麻药厉害,只觉得头晕目眩,坐在地上手按后颈,晃了一下头。忽听得门外似有动静,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刀,不想刀却不在,想必是被她拿走了,当下他咬牙捡起一根粗柴,闪避到门后。
只见那何校尉推门进来,身形飘忽,脚步踉跄,李嶷一棍击出,她堪堪用刀挡住。
李嶷不由问她:“人呢?”
她摇了摇头,语气倒十分平静,只说了两个字:“死了。”
李嶷又惊又怒,喝道:“什么?”
她道:“我刚才追出去查看了,两个都死了。”
他看着她手中的刀,只觉得怒意勃发:“这是我的刀!”
她手指一松,那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她淡淡地道:“还你!”
李嶷怒道:“要不是你用针刺昏我,本来可以救他们的。”
她冷冷地道:“刚才你应当也早就觉察,除了那些闯进屋子的士卒之外,还有大队弓弩手埋伏在屋外,敌人正在搜检我们,我们若是鲁莽出来,根本救不了严老丈夫妇,甚至会立时就害死他俩!”
李嶷道:“当时若是出来救,或许就能救下他们,你却不愿一试,你这个满口狡辩、贪生怕死的鼠辈!若是为了救人,哪怕咱们都死在此地,也好过悔恨终身!”
她听他言辞激烈,却越发淡淡的,说道:“活着才能救更多的人!你是要救一人还是要救天下?”
李嶷气急反笑:“天下?在你眼里,严老丈夫妇难道就不是天下人?难道就不值得救?”
她道:“救一人还是救众生,救不得眼前一人时,我选救众生。”李嶷不禁冷笑:“好大的口气,你救得了众生?”
她嘴唇紧闭,不发一言。
他斥道:“贪生怕死,找借口!”
她不再理睬他,走到火塘边,端起伤药,想给自己换药。李嶷一脚踹开药碗,怒道:“你还有脸用这伤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捡起地上的短刀,往李嶷脚边一扔:“我是!那你杀了我好了!”
他瞪着她,她咬着嘴唇,额头汗水沁出。他弯腰捡起刀子,转身出门,刚跨出门,在他身后,她身体晃了一下,旋即就软软的昏倒在地上。他转身,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她,心中转过数个念头,终于还是转身大步离开。
他一路辨明那些兵卒留下的种种痕迹,一直追踪前行,忽见路边有一座新坟,新坟盖得土极浅,想必是没有称手的工具,所以才盖了如此薄薄的一层,那薄土下露出一片衣角。他上前凑近了,认出正是那严老丈的衣角,除了浅土,四周还用草整整齐齐围住,草上还放着几朵鲜花,想必正是那何校尉所为。
想是她追到此处,发现了老夫妇的尸首,便想法子掘土掩埋了。他心中恼怒,勉强收敛心神,捧了些土来,又给老夫妇的坟头上添了一些,这才站在坟前,恭恭敬敬拱手为礼,算是奠过二人。
他只觉愤懑异常,胸膛似要被炸开一般,心道即使没了那何校尉,难道自己就不能挟制那崔公子,逼他交出粮草来吗?他抬头看了看太阳,辨明了方向,当下凭着心中一股激荡之意,转身大踏步离去。
那何校尉昏倒过去,过了不知多久,方才悠悠醒转。她浑身烧得滚烫,幸得昨夜的草药还有一些,当下挣扎着起来,生起火塘里的火,又煮了药草来喝了一碗,重新往自己腿上伤处敷了药,便又昏沉沉睡去。
她睡得不安稳,又梦到小时候,狂风卷着雪花,自己在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奔跑。那些追兵拎着利刃追逐着她,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身后的追兵却越追越紧,呼啸着纵马奔上来,那雪亮的刀尖直朝她颈中刺过来,她这才猝然惊醒,醒来发间全是涔涔的冷汗。天已经黑了,山风呼啸,这世上便如同只剩下她一个人一般。她裹紧了严娘子那件补丁重重的破旧衣裳,心想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在这屋子里熬过一晚,又吃了几次草药,她终于觉得身上松快一些,腿上的伤似也好了不少。便从屋后折了树枝,削了一支拐杖,拄着走路。
她慢慢向山下而行,不过片刻,便走到前一日掩埋老夫妇之处,只见那一茔新坟,似又添了些土,坟前还有一方石头,上头用刀尖刻着一个“恩”字,想是那李嶷寻到此处,又添了这些。
她心中难过,咬破了手指,就着指尖鲜血,又将那“恩”字用血涂成红色,这才将石头端端正正重新放回坟前。她心道自己虽然不该用针刺他,但他也明知若是当时闯出去,当真只会惊动不远处的弓弩手,到时候万箭齐发,哪里还能救得老夫妇,但他不由分说,全都怪在自己头上。她心中难过,不愿意再想,站在坟前,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这才拄着拐杖,蹒跚向山下行去。
她知道只有到了大市集里,才好向定胜军中传递消息,但自己孤身一人,又是女子,多有不便。当下临到沟渠,便将泥水抹在自己脸上,那稻草做的假肚子已经损毁不堪,便又用枕头做了个假肚子系在衣下。她一个肮脏狼狈的孕妇,在山野间也没那么引人注目。她风餐露宿,行得数日,终于来到了一个镇外。
虽是镇子,离那明岱寨也不算甚远,因此也被郭直派了兵丁把守,搜检着来往的人口。这一日恰逢集日,十里八乡的人皆来赶集,因此极为热闹。那些兵丁在镇口设了关卡,见着有来卖野味的便夺了货物,见着有拿着鸡蛋来集上换盐的也自是抢了,一时喧闹不堪。
她本来想悄悄溜进镇子,忽有一名兵卒看到她,伸手便将她拦下:“哎,等等。”
她只得停步,那兵卒却不怀好意,笑眯眯盯着她:“小娘子,这是要往哪儿去啊?”她只得低着头,尽力避开那兵卒的目光,又扶了扶肚子,心中焦急,想着脱身之策。
那兵卒色迷迷地道:“我看你这模样,怕是走不动了吧?要不,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长得俊不俊,要是长得俊,今天你就不用走了。”说着便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脸。
她只得侧身避开那只油腻腻的手,低声道:“军爷,我家夫君就在城里做买卖,还请军爷给点薄面。”
那士卒却不依不饶,笑道:“哟,你还有夫君?我怎么瞧着不信呢?虽然你大着肚子,但瞧你这白嫩嫩的样子,哪像嫁过人的?”
她指尖银针滑下,正待要朝那兵卒射出银针,忽然镇中一队人马驰出。她心知此时不能轻举妄动,否则难以脱身,只得咬牙忍住。眼看那兵卒的手就要摸到脸上,她再也忍耐不住,心想今天拼了恶战一场,也绝不能受辱。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娘子!我在这里。”她不禁错愕回头,只见李嶷站在不远处的阳光下,一手举在眼前,似在遮着太阳,一手叉着腰,神态闲适,正看着她。
她还未及说话,李嶷早就快步上前,从袖中取了一小吊钱,塞进兵卒的手里,低声说道:“军爷,拙荆没出过门不懂事,这点钱请您喝杯水酒。”
那兵卒将钱在手心里一掂,知道定有好几十钱,有这钱去瓦舍找个俊俏小娘听曲吃酒也尽够了,便塞进袖子,笑道:“你倒是个懂事的,走吧。”
当下李嶷扶了何校尉,真如一对小夫妻般亲昵,过了关卡进了镇子。两人又走了一段,她这才挣脱李嶷的手,低声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是想用我去换取军粮,这才帮我。”
他答得倒也干脆:“对,你有自知之明就好。”她愤然瞪了他一眼,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自顾自朝前走去,李嶷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她也并不理睬。这镇子虽然不大,但十分繁华,走了片刻,忽见着客栈的招牌。她奔波数日,早就筋疲力尽,当下脚步踉跄勉力走进客栈。
那客栈掌柜隔着柜台抬头一看,见她身上肮脏不堪,不由得眉头一皱。她本就累极了,声音也有气无力,勉力道:“掌柜,要一间上房。”
那掌柜回手指指身后墙上贴着“概不赊欠”的字纸,冷冷地道:“概不赊欠,想住上房是吧?先交五十钱定金。”她身上钱财早就在河水中遗失,当下摸了摸袖袋,不由一脸窘迫:“掌柜,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让我住下,房钱明日再给。”
那掌柜顿时拉长声音,一脸鄙夷:“通融?没钱住什么店!看你这穷酸叫花子样,出去出去!”言毕,便走出柜台,挥着手来轰人。她素来不曾遭遇过这般窘境,更不曾被人当成叫花子轰赶,顿时面红耳赤,此时李嶷方走上前来,将五十钱放在柜台上,说道:“掌柜,钱在我这里。”
掌柜一见了钱,马上满脸笑容:“好说好说,二位贵客是要一间上房是吧?里面请!”当下十分殷勤的亲自将二人送至一间上房。
李嶷推开房门看了看,这镇上的客栈,甚是简陋,好歹还算洁净,便又另给了几个钱,问掌柜要热水洗漱。那掌柜看在钱的面子上,万事都痛快,当下便去叫灶下生火烧水。只是她脚步虚浮,虽拄着拐杖,但手在门上扶了一把才站稳,定了定神,方才走进房内。
李嶷关上房门,见她委顿不堪,便忍不住嘲讽:“别演了,再演我都要信了。”
她本来腿伤未愈,此时又觉得背上涔涔冒着冷汗,心知自己这伤势只怕不好,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又倒在地上。耳中却清清楚楚,听到他说:“起来,别来这套了,又想趁机一针刺晕我是吗?”
她也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股劲力,咬牙挣扎着扶着桌子站稳了,却若无其事道:“是啊,被你看透了,但是你放心,有机会我还是会一针刺晕你!”
他听了她这么一句话,冷哼一声,推开房门就走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听到门“吱呀”一声被他带上,当下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李嶷从房中出来,其实也并无处可去。只见客栈院子里生得一株合抱粗细的槐树,树下正是井栏。客栈的杂役,正在那井畔汲水,他便站在井畔,出神地看着那杂役汲水。
那日他离开之后,本在山中行了半日,待到向晚时分,心中激荡之意已经渐平,在山间露宿一晚,第二天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带着她去定胜军中更为合算,便返身回去寻找。他脚程快,待回去时,正巧看见她在老夫妇墓前咬破手指,用血去涂那刻在石头上的“恩”字。他本来觉得她所作所为皆是惺惺作态,所以不紧不慢跟在她后头,看她如何行事。他既有镇西军中第一斥候的名头,身手何其轻灵,追踪其后,丝毫也没令她觉察。这些日子来她风餐露宿,有时候饿极了,也去溪水里捉鱼捕虾,只是她明显不惯做此等事,常常忙活半天,也未捕到能勉强充饥的鱼虾。最后到底是怕她饿死,他逮了只野兔扭断了腿,扔在她歇脚处不远,她才吃了顿饱饭。
至于为什么要跟着她,当然是拿她去跟那崔公子换军粮最为合算。她若是半道饿死了,岂不前功尽弃?
他在井栏前又站了一会儿,只见厨房烟囱里升起袅袅白烟,想是那杂役正按照掌柜吩咐在烧热水,又想起她蓬头垢面的样子,真像一只刚从灶下钻出来的乌糟糟的猫儿。他不知不觉竟叹了口气,心想总得回去看一眼,她可别真伤重死了,当真白费自己这几日的工夫。
他回到房中一看,她竟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急忙伸手摸了摸她颈中的脉,幸好还算平稳。当下只好将她抱到床上放下,见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触手之处,皆是滚烫,他不禁皱眉。恰巧此时杂役送了两大桶热水来,他便又给了些钱,让那杂役赶紧去请郎中。
那杂役倒是腿快,不过片刻,便引得一名郎中来了,那郎中总有古稀之龄,颌下胡须皆白,倒是颇有几分医术的样子,坐在床边扶脉半晌,又看了看被下何校尉隆起的假肚子,神色不由颇有些古怪。
李嶷见他皱眉不语,便问:“大夫,病人可有不妥?”
那郎中摇了摇头,叹气道:“唉,老朽摸不到滑脉,尊夫人这腹中胎儿,恐怕保不住了。”
李嶷听说是这个缘故,不由释然:“哦,这个,无妨。”
那郎中不禁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愈发古怪了。李嶷一想自己这话听着确实不对,赶紧弥补,连声说:“大人要紧,大人要紧。”
那郎中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尊夫人这脉象,是邪风入侵高热不退,必是受了外伤又失于调养,好在她底子健旺,才撑到如今。”
李嶷心想,这郎中确实有几分门道,不想这小小镇子上,倒有良医,便点头道:“是,前几日她在山上伤了腿。”那郎中说道:“那就是了,我写个方子,你先照方抓药煎服,再买些跌打丸药用酒研开,给尊夫人伤处敷上,必然很快就能好起来,就是她腹中这胎儿……”说着,又摇头叹了口气。
李嶷听说腿伤能治,赶紧道:“无妨无妨,大人要紧。”当下郎中开了方子,李嶷去抓了药,又交给店中杂役代为煎药。待药熬得了送来,天早就黑透了,她却仍旧昏睡不醒。李嶷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得她额头烧得滚烫,唇上都烧起了细碎的白皮,只听她嘴角翕动,似在呓语,他侧耳听了听,才听到她在喃喃地唤:“阿娘……”
他不禁撇了撇嘴,心想眼前这女子素来凶悍狠辣,病了却原来也只会叫娘。正犹豫怎么给她喂药,她在昏沉中却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服下摆,他本就是单手端药碗,便腾出一只手想拽开她的手,但她抓得很紧,一时竟拽不开。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梦见了什么,又喃喃地唤了一声:“阿娘……”
他也不再管她放不放手,坐在床头,用一只手用力扶起她来,说道:“喂,吃药了。”她虽被扶起,但仍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手指还紧紧攥着他的衣摆。当下他使劲捏住她的鼻子,她因为窒息本能张开嘴,他趁机就将一碗药迅速灌下去,她在昏沉中被呛得连声咳嗽,他大力在她背上拍了好几下,这才渐渐平复。
他心道:要不是为了军粮,呛死你算了。总算趁着她咳嗽将她手指掰开,将自己衣服从她指间抽出,将她重新放回枕上,这才转身走到桌前,把那买来的跌打药丸放入碗中,又按照郎中的嘱咐,倒了约莫半两烧酒,细细研碎成药泥。
等研好了药,李嶷将药泥摊在手心里,用另一只手掀开被子,拉一下她的裤脚,本想给她伤口上药,却发现她裤脚用碎布条牢牢系成了死结。当下他想也不想,就抽出匕首,用刃尖挑破她裤子的膝盖处。不想恰在此时,她睫毛微微一动,忽然睁眼醒来,见此情形,不由得一把推开他,缩到床角,惊恐万分地瞪着他:“你……你要做什么……”
见她如同奓了毛的猫儿一般,眸中尽是敌意与惊惧,他用手指试一下匕首的锋刃,冷冷地道:“你反正不会交代定胜军的去处,拿你换不得军粮,不如一刀杀了你。”
她听了这话,也不知为何被激怒,反倒将脖子一扬:“那你杀好了。”他眉毛一挑,放下匕首,五指扯住她的裤角,突然用力一撕。她惊羞怒极,挥手便有数枚细小的银针朝他射去,他早有防备,头一偏避过,她自知不敌,几如搏命一般,和身扑上反手就是一掌,只听“啪”的一声,她这一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几乎是同时,他手中药泥也“啪”一声糊在了她的伤口上。她低头看看自己腿伤上的药泥,又看看他脸上迅速浮红起来的掌印,不禁嗫嚅:“你……你……”
他揉了揉脸,一言不发,起身拎起桌上为了研药剩下的半瓶酒,转身离去。
既走出了屋子,举头但见好一轮明月,照得天青地白,月色皎然倒映在地上,便如遍地清霜一般。夜风阵阵,拂得院中槐树枝叶时时摇动,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时聚时散。他忽然想起那日在井畔遇见她,也是这样一个月夜,那晚黑夜中她双眸灿然如星,倒映着万点萤火,便如天上的银河,都在她眸底一般。
他不愿再多想,但今晚这月色实在喜人,当下拎着酒瓶,三下两下便越墙穿檐,登上那客栈的屋顶,在瓦松间寻了一片平坦之处,坐在那瓦上对月饮酒。
他自从牢兰关起兵勤王,一路征战奔波,甚少有今夜这般闲暇独处之时,当下对月自饮,也不用酒盏,不知不觉,已经将那壶酒喝了大半。
他微有酒意,便仰面卧在那屋瓦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那满天星辉灿然,心想牢兰关中不知此时又是何情形。这已近秋分时节,只怕就要下雪了,若是下得初雪,就该当于荒野中猎黄羊了。他正在浮想联翩之际,忽听不远处“嗒”一声轻响,明明是有人也上房顶来了。他并不作理睬,过得片刻,果然见她便如一只瘸腿的小猫一般,笨手笨脚从屋脊那边翻过来,慢慢朝他走过来。他虽没有望向她,但眼色余光,只瞥见她两步一滑,到底是腿上有伤,屋瓦又嶙嶙不平,幸得她最后还是稳住了身形,不声不响,走到了他身边,也在他身侧的屋瓦上坐下。
他不由得浑身不自在,便坐起来,又拎过酒瓶,饮了一口,只听她低低地道:“对不住。”
他冷冷地道:“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她螓首低垂,说道:“其实……那天我把你刺晕之后,马上就从地窖出去了,我听到他们说要将老丈和婆婆带走做杂役,就以为他们不会对老丈和婆婆下手的,我以为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我自诩聪明能干,却没想到,最终还是没能救得他们。”她摇了摇头,神色之中,尽是沮丧。
过了片刻,他才道:“我看到了你掩埋了他们,还看到你放在坟上的花。”
她也不知在想什么,过得片刻,终于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喃喃地道:“是我错了,我只恨我救不得。”她顿了顿,道:“从前,节度使在教导公子的时候,我在旁边听到,节度使说,位高之人,必然时时都需做很多决定,这些决定,有时候是对的,有时候是错的。若是做错了决定,或许就会害死很多人。这就是位高权重之人,自当谨慎之处。可是,若是一言便可决千万人生死,那么就该想一想,是该当救一人,还是该当救天下。”
李嶷听到她提到节度使,必然所指就是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大将军崔倚,不由一凛。盖因崔家世镇幽州,至这一代崔倚领兵,更为勇武善战,率军曾将揭硕王帐逐出千里,一时揭硕人竟不敢越过拒以山放牧,由此先帝赐下“定胜”旗帜,崔家军亦号称“定胜军”,乃是朝廷用以威慑北地揭硕诸部的大军。但孙靖作乱后,崔家父子号称勤王,却驱兵南下,明显意在趁隙取利,或有逐鹿中原之意。
他便问:“你是自幼跟在崔公子身边长大?”
她轻轻点一点头,道:“公子待我极好,并不将我当作一般奴仆视之。”这是十分高明的法子,她这般聪慧过人,若是以等闲奴仆视之,总有一天她羽翼丰满,便会振翅飞去,再不复返。所以这也是那崔公子笼络人心的手段,他心中不以为然,忽道:“你日间病着,昏睡不醒,一直在叫阿娘。”
她闻言不由一怔,过了片刻,方才道:“我幼时住在边塞要地。有一日城中男子都跟随将军出城去打仗了,没想到另一股敌人却绕来袭城。城中只有老弱妇孺,根本无力防守。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吧,身形瘦小,我娘便让我从井沟爬出去逃命,城中所有妇人,已经决意一起力战到最后一刻。我不肯走,叫我娘同我一起逃命,我娘说她不能走,若是她们也弃城而走,坏人就能夺得这边塞要地,到时候长驱直入,南下烧杀抢掠更多的城池,只怕好多像我一样的孩子就要失去爷娘父母,也有好多爷娘父母,就要失去自己的儿女。我哭着闹着要留下来同她一起抗敌,我娘骂我,叫我好好活着,活着长大了好为她报仇,好好学本事,或许能救更多的人。若是同她一起死在城中,那她们力战又是为了什么?她们就是为了孩子能活着,将来或许有一日,我也得像她一样拼命,只为了能救自己的孩子,或者更多的人,更多的孩子……我哭着问,难道这城里的妇人都不是人吗?为什么不逃走,为什么娘亲宁可死了,也要救其他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我娘说……不要只顾着救眼前一人,要救天下更多的人……”
她说到此处停顿下来,只是怔怔地出神。他见她神色怔忡,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过得片刻,只听她又幽幽地道:“我终于还是从井沟里爬出去了,然后逃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爹爹,等到我和爹爹随援军一起赶回来,我娘,还有全城所有的妇人,她们的尸首都被吊在城墙上……我娘,她们的血,把城墙都染红了……”
他看了她一眼,十分不忍,但她说起这些话来时,语气竟十分平静,眼中也并无眼泪。他问:“你小时候住在营州?我记得朝廷曾旌表营州将军娘子为武烈夫人。当时揭硕袭城,武烈夫人率娘子军力战不退,死守殉城。你娘是娘子军中的人?”
她眼中终于似有泪光一闪:“是。朝中旌表,不过一人而已,实则守城娘子军共有五百六十九人。”她道:“她们每一个人何尝不是阿娘的儿女,又何尝不是儿女的阿娘,但绝不愿弃城而逃,为了能阻止敌人,为了能救更多人,毅然赴死。”
他郑重地道:“她们都是英杰。”
她道:“我阿爹问我,还记得阿娘最后说的话吗?我说,阿娘叫我好好活着,活着才知道她为何而死,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救更多人。”
他问道:“这就是在地窖,你一针刺昏我的原因?你觉得我们可以救更多的人?”
她点点头:“是。因为你是镇西军主帅,如今天下勤王的兵马,都唯你马首是瞻,一旦你遇险,只怕勤王之事,从此皆为梦幻泡影。你在,镇西军中无数人都会觉得有主心骨,天下的勤王之师,也会觉得有希望。你若是不在了,孙靖能不能坐稳这天下还是两说,以他残暴酷虐的性子,只怕征战不断。这天下百姓太苦了,再打几年仗,只怕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古书上说的那些乱世,还不够吗?”
他心里明明知道她说得对,自己不该以身犯险,不然一旦出事,必然于大局有碍,但心中转过万千念头,最终只是轻轻喟叹:“但在我眼前的人,我还是想救。”
她道:“当初节度使说,成大事者,必经大悔恨。那时候我年纪幼小,并不懂得此话之意,但现在想来,人生不该落子无悔吗?我用针刺昏了你,是我不对,那是我做的决定,你恼我恨我,我受着便是。我见到了严老丈和严娘子的尸首,心中万般悔恨,但也只能自己受着。若有罪孽,那是我的罪孽,你若是生气想要一刀杀了我,那我也只得坦然受之。在我刺出那一针的时候,我便该当知道,我既做了这样的事,便没得悔恨之处。”
李嶷听她说出这番话来,坦坦荡荡,又磊落光明,一时竟听得愣住了。过得片刻,忽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不该怪你,或是说,我不该那般恼恨你。其实是因为我自己深悔救不得他们,却将这些全怪到你头上。彼时你若不用针刺昏了我,我也并不见得就能救得了他们,若是我早些闯出去,或有机会,我恨的其实是自己,没能早点出去救人,但全都怪罪于你,这是我不对之处。”
听他这般说,她也不禁怔住了。只见他拿起酒壶,长饮了一口酒。她不由伸手,也想要拿酒壶,却被他伸手挡住了:“你伤势未愈,还在吃药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抱膝坐在屋瓦之上,以手托腮,但见明月皓洁,月光似水银,又似一匹无边无际洁白的轻纱,将这世间万物笼罩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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