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长至(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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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崃说道:“依我看,老三确实过分了,他已经封秦王了,还这么小气,唯恐大哥你有军功。”他说道:“大哥,你是父皇的嫡长子,将来储位东宫,必定是你。军功于大哥你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对他李嶷来说,却是安身立命之本,大哥,你若是有了军功,从此手握兵权,便是动摇了他的根本啊。”

李峻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他顿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李嶷重掌兵权。

李崃又替他出谋划策,细细分说了一番,李峻见他真心为自己打算,不胜欢喜。冬日昼短,天晚欲雪,李峻便令人设宴温酒,又传了舞姬,兄弟二人吃酒赏歌舞不提。

话说李嶷上了认罪的奏疏,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了下文。最后还是中书令顾祄直接在朝会上问了天子,说道秦王既已经上书认错,那是不是就该解了他的闭门思过,也显得天子仁慈。

天子却支支吾吾起来,本来他也觉得,既然李嶷都低头认错了,那这事也就过去了吧,免得臣子们觉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太小气了,不料长子李峻进宫来,跟他说了好大一篇话,说道绝不能放李嶷出来云云,他又觉得很有道理,他素来倚重这个长子,因此也烦恼起来,他烦恼起来之后就是不愿意去想,到底要不要放秦王出来,于是一日拖延一日,直拖到顾祄当着众臣的面问到此事。

李桴定了定神,说道:“他既知道错了,那就放他出来,但有一条,罚他半年的俸,不许他再带兵。”

说到罚俸,顾祄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秦王确实是错了,朝堂之上,怎么能摔了笏板,说那种赌气的话呢,但是提到不许他再掌兵,裴献的眉头不由就皱了起来。

李桴大概是怕群臣反对,暗暗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拿出天子的威仪来,沉着脸说:“不这般处置,他就不知道自己错了。”又板着脸补上一句,说道:“朕意已决!”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裴献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处境尴尬,他若是说什么,越发有人会觉得秦王与镇西军私下勾连。裴献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出的牢骚,说道镇西军乃是国朝的镇西军,又不是秦王的镇西军。

这句话,其心当诛。但因为无法辩解,更不能辩解,所以裴献越发小心翼翼。

散了朝,裴献叮嘱了小儿子裴源一句,说道:“你悄悄去探望一下秦王,若是殿下有什么话,务必要告诉我。”

李嶷能有什么话呢,他听闻皇帝如此处置,也不过长叹一声罢了,对裴源道:“无妨,我其实早就料到了。”

绊住李峻不让他去军中,李嶷其实也有法子,安排妥当之后,他对裴源说道:“虽说不令我闭门思过了,但陛下明显是受了小人挑唆,疑心我与镇西军勾连太深,你这几日也别往府里来,落到人眼里,终究对你不利。”

裴源点了点头,像来时一般,悄悄出府而去。

第二日正逢朝会,李嶷便上朝去,下了朝回府,仍旧闭门不出,皇帝甚是满意,觉得李嶷确实有个恭敬悔改的样子。

如此过了两三日,有一天已经掌灯,李嶷正百无聊赖,在灯下替裴源谋算此番行军之途,忽然闻到窗子上轻微有声,仿佛有人在叩窗,紧接着吱呀一声,像是窗子被推开了。

他转头一看,竟然是阿萤,她风尘仆仆,颇有满面风霜之色,但一见了他,她便笑了。

他又惊又喜,问道:“你怎么来了?”

隔着窗子,她笑盈盈道:“我怎么就不能来?”

他不想说话,伸长了胳膊,就那样用力一举,将她从窗外抱了进来,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觉得恍然如梦,不由得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呀。”她大大方方地说,也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借着室内的烛火,她很仔细地端详着他。她必是骑马来的,所以手冰冷,他将她的手捧在自己掌中,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又埋怨她:“这么冷,怎么不带手笼。”

她笑着说:“本来带了,后来嫌累赘就脱了。”

他让她坐到火盆边,又忙着要去给她张罗吃食,她却忽然伸手,就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十七郎。”

他“嗯”了一声,低头用手指摩挲着她还没暖过来的手指,她将他抱得那样紧,扣得指尖都发白了。她必然是得知自己上的奏疏之后,即刻便启程,这么冷的天,从洛阳到西长京,快马也得两天两夜,星夜疾驰,一路换马,她一定是拼尽了全力,才能这么云淡风轻地站在他面前。

他回身抱住她,将她搂入怀中,低声道:“阿萤……”只说了这两个字,后面的千言万语,忽然就噎住了。他明白她为何而来,也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急着见自己。

所有的委屈,此刻忽然就涌上心头。

是的,委屈。

他一度以为,自己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早已经行了冠礼,他是秦王,人人皆知他收复河山,重振社稷,平叛军,杀逆贼,将孙靖逐出西长京。

他怎么会觉得委屈呢,他不应该,也不会再觉得委屈啊。他不再是梁王府中那个小小的孩童,受了欺凌毫无办法,不就是一道认错的奏疏,写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天子想听什么,期望看到什么,他就写什么。反正不过就是低头认个错,哪怕自己并无错处,但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有这样一位父亲,在很久之前,在他还是一个稚童的时候,他曾深深地失望过,到后来,就不失望了。人是不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的,既然已经是这样一个父亲的儿子,那何必还有什么怨言呢。

可是一见了她,他忽然心里发酸,他觉得委屈,太委屈了。

凭什么,凭什么父亲就这样不喜欢他,不论他做什么,都觉得他是错的。凭什么,凭什么就可以这样无视他的母亲,是因为他吗?就因为他出生的日子不好,所以连他的母亲,都不配得到父亲的承认。甚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呵斥说刘氏出身卑贱,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这一切,便如同利刃一般,插进他的心里,令他痛楚万分。

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受到伤害的,因为早就知道,早就习惯了,但是,没想到其实还是会痛的。

他心里太委屈了。

这委屈,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肯显露出来,因为在她面前,他不需要丝毫的伪装,更不需要做一个时时刻刻、无坚不摧的秦王。在她面前,他只需要做那个真实的自己就可以了。

她叫了一声:“十七郎”,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声清晰入耳。

定胜军本就在西长京安排有无数明桩暗探,朝中消息,第一时间就会用各种法子,从西长京送到东都洛阳。她看到那封奏疏抄件之后,立刻就动身启程,桃子都觉得她是不是小题大做,毕竟,秦王也安然无虞。

但她就知道她一定得来,一定要像现在这样抱住他,果然,他将她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这世间所有都会转瞬即逝,她也会随时消失似的。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喃喃道:“阿萤,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傻话。”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说道:“我喜欢你啊,我不对你好,我还对谁好?”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处,过了片刻,方才闷闷地说:“那你也不能这么着急跑过来,路上受了寒怎么办,或是摔了怎么办。”

她故意说道:“殿下是在质疑我的骑术吗?觉得我会摔下马吗?那小白可要生气了。”

“你骑小白来的吗?”他说道:“那可把小白累坏了。”

小白确实累坏了,虽然中间也有好几程换马,但最后它一口气跑了两百里,现在小白正在马槽前,大口吃着上好的豆料,小黑站在一旁,不时打个喷鼻,似乎对它的到来,又惊又喜。

桃子也累坏了,谢长耳给她煮了一大碗馄饨,放了很多胡椒,又烫又鲜,她一边吹气一边吃,一边还与他说话。

“我们校尉一听说,马上就决定动身,哎,两天一夜,我这骨头都要散架了,动一下就痛。”

谢长耳不由道:“要不我去给你找药油来。”

“傻子!”桃子不由瞪了他一眼,自己的药箱就是百宝箱,要什么药油没有,再说了,拿药油来做什么,他打算给她搽吗?她咕哝道:“真是傻子,没救了!”

谢长耳被她这么一瞪,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怦怦乱跳,竟然面红耳赤,转开脸去,不敢再看她。偏偏桃子问道:“这碗里你到底放了多少胡椒啊,辣死我了!”

他嗫嚅道:“这不是天气太冷,他们都说,吃些胡椒可以防寒……”

他说的他们,自然就是老鲍等人,她心里再次长叹一声,偏偏他还说:“听说这胡椒可贵了,既然这么贵,当然是好东西,我就想多放点好……”

傻到没救了,她不禁仰天长叹,心想自己怎么就遇见一个呆头鹅呢。

后半夜月亮升起来了,天是一种冰青近乎深蓝的颜色,像寂静的深潭结了冰,其实也没有那么冷。乐游原本来在高处,因着这冬夜之时,万籁俱寂,越发显得宏大而辽阔,山林疏疏,月色如银,照在原上,似给这原上敷上一层淡淡的薄雪,也越发显得原高而月小。

从乐游原遥遥俯瞰,西长京街坊齐整,如诗中所言,“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便如同整齐的棋子一般,星罗密布,铺陈在西长京这硕大的棋盘之上。城北隐约可见楼阁玲珑,灯火飘摇,乃是宫禁所在,所以灯光愈发密集,倒似天上的星辰,一齐倒悬倾入大地一般。

阿萤不由叹了一声,说道:“真美呀。”

这是他们第一次携手同游乐游原,距离上次洛阳城外相约,其实不过短短一载有余,却仿佛也过去了很久一般,今日终于得偿夙愿。

两人并没有惊动旁人,从秦王府中悄悄而出,出城星夜并辔驰马,直奔乐游原。等到了乐游原上,驻马回首,举目一望,西长京历历可见,天地辽阔,却沉酣得好似一个美梦。

但明明不是梦,她无声地笑着,他就在她身边,两匹马亲热地挨在一起,他细心地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氅衣。这件衣裳原是冀王府库房里的,雪白的狐裘为里,外面是大红色的织金绸缎,虽是织金,但图案皆是暗纹,唯有在灯下方可见花纹,此刻被月色一映,隐隐流光溢彩一般,看见这件衣裳的时候,他就想着她穿着一定好看,今日她穿上了,顿时令他心满意足,果然好看嘛,他的阿萤,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两个人在乐游原上,看了一会儿沉沉冬夜中的西长京,又纵马而驰,一直穿过树林,月色笼罩着大地,湖水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白雾,虽然天气冷,但湖水并没有结冰,沿着湖畔绕行片刻,又穿过一片小树林,眼前便豁然开朗,乃是一片连绵的野原。两人便拾起柴禾,生起火堆。

旷野无人,也没有风,火苗静静地燃着,四周寂静,旷野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天地辽阔,两人如同芥子一般,但篝火是暖的,坐在火前,她依靠在他身上,他伸长了胳膊揽住她,两人一时觉得甚是适意,都不想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说道:“春天这里开满野花,可好看了。”

她说:“那等春天的时候,咱们再来。”

他说道:“如今天下太平,仗也已经打完了,我想设法迎回太孙,劝父皇立太孙为储君,将来等这些事都办完,局势更稳当一些,我就回牢兰关去。”

她本想说一句话,但此时此刻,终究还是忍了回去,只是微笑着道:“那你要是回牢兰关,我也会去看你,也正好去看一看,你说过的大漠和荒原,还有雪豹。”

他顿时嘴角一弯就笑了,其实他笑到最开心的时候,唇角会有一个浅浅的小涡,但他开怀大笑的时候太少了,尤其这年来,她几乎都没有见他这么笑过。

他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明白我的。”

她说道:“那确实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不由得挑起眉毛来:“百战不殆,你还打算跟我对阵吗?”

她斜睨了一眼,说道:“是又如何,你怕输吗?”

他说道:“输给旁人或许有些丢人,但从此之后哪怕都输给你也没什么。”这话说得太过于坦荡,她不由得微笑了起来。一时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月色太美了,月色下的乐游原也太美了,尤其心爱的人就在身边。他忽然说道:“阿萤……”

一句话犹未出口,她便吻住了他,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这一刻其实什么也不必说了,就这样吧。

月色如水银,如薄雪,如轻纱,笼罩着天地万物,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梦境一般。月亮已经快要落到树梢之下了,大地在黎明前沉沉睡去,冬夜如此寂静,但是距离春天已经不远了。

桃子倒是安安稳稳,在屋里睡了一场好觉,她醒来的时候,天光早已经大亮,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床前又放着火盆,因此特别暖和。她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推开窗子一看,果然谢长耳在檐下,认真地做着哨子。

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床铺让给她,自己去老鲍那里挤了一夜,今天一早,他就开始做哨子了。昨晚他问她想要什么,她想也没想,就说要一个哨子,吹响的时候别人都听不见,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那种。

本来他脸色甚是为难,她也以为肯定做不出来,没想到一大早,他就在院子里削木头,看来是想出法子来了。

等她洗了脸,梳好头发,果然他喜滋滋拿着朝食进来,还有那个哨子——看着做工粗糙,不甚精致,她好奇地拿起来,吹了吹,并没有声音,但他脸上却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还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自己的耳朵。

她问:“你能听见?”

他点了点头,说道:“太刺耳了。”说出这句话,又马上安慰她似的,说:“这样挺好的,到时候只要你一吹哨子,我哪怕隔得远也能听见。”

这句话还说得有模有样,她满意地将哨子收起来,一看朝食是一大碗热腾腾的汤饼,就问他:“你吃了没有?”

他有几分不好意思似的,说道:“还没有。”

她说:“那拿个空碗来,我拨你一半。”

他一时竟有点呆了,说道:“那你吃不饱怎么办?”

她只想仰天长叹,为什么李嶷那么聪明,这个谢长耳却这么傻。虽然自己比不上何校尉那么聪明,但是自己和她相差的,总不至于像谢长耳和李嶷相差的那么远吧?

好容易吃完了朝食,她又问:“我们校尉呢?”

谢长耳被她耳提面命,吃了半海碗汤饼,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热乎乎的,两耳都发红。听她这么问,就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她和十七郎,都不在府里。”

她不由微微一惊,但旋即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大概这两个人是悄悄出去了。难得校尉可以来一趟京里,若是她,若不是遇上这只呆头鹅,她也愿意出去逛逛呢。

偏偏呆头鹅这个时候问她:“厨房有芋头,我拿几个来烤给你吃好不好?”

这不刚用完朝食,就又问她吃不吃烤芋头,她没好气地道:“我不想吃芋头,我想吃猪头。”

没想到呆头鹅半分没有露出为难之色,反倒挺认真的:“你想吃猪头啊?那我去西市买一个,老鲍可会料理猪头了。”

说完他起身就走,都已经要跨出房门了,总算并没有笨到家,忽然转身问她:“你要不要去西市逛逛?”又说:“除了猪头,西市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卖。”

这还差不多,她高高兴兴地说:“去!”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万一校尉回来了怎么办?”

谢长耳此刻忽然机灵起来,说道:“没事,我跟府里的人说好,只要殿下和校尉一回来,就马上派人去西市告诉我们。”

桃子闻言,这才兴冲冲跟他一起出门。自勤王之师收复西长京,扫除孙贼,天下平靖,连胡商都陆陆续续又回到了西长京,因此西市之中,热闹非凡,比先帝在位之时的太平光景,竟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人先去买了猪头,又看了胡商贩卖的各种小玩意,桃子在一间胡肆中,见着一支琉璃花精巧可爱,不由拿着在鬓边比一比,忽然在铜镜里看见谢长耳正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回头问道:“怎么了?”

谢长耳面红耳赤,过了半晌,方才道:“真好看。”

她嗔怒似的睨了他一眼,心里其实甜滋滋的,心想这个呆子,说他嘴笨吧,真嘴笨,但笨也有笨的好处,比如有一些话,一听就出自赤诚。

那胡商操着一口流利的京都官话,说道:“小娘子,这是西域的琉璃,这么一支运过来十分不易,只卖十金。”

听到十金之数,桃子连忙放下,说道:“太贵了!”拉着谢长耳就要走,谢长耳被她拽着,一阵风似的出了胡商的铺子,犹自未解地问:“你不是喜欢吗?为什么不买?”

“太贵了,一支花而已,就要十金。”

谢长耳以为她没带够钱,连忙说:“我带了钱,回到京里,就发了饷馈,我攒了有钱,有三十金呢。”说着就要将腰间的革囊掏出给她看,她连忙止住,说道:“这可是闹市里,财不露白。”

说完,她又拉着谢长耳去了另一间铺子,挑了好几支春胜春幡,一共也只花了几十钱,她却高高兴兴地说:“你看,这不都挺好看的。而且马上就是正旦了,正是戴春幡的时候。”忽然又惆怅起来:“等校尉回来,我肯定要跟着她回洛阳去,八成真到了旦日的时候,你也见不着我戴着春胜春幡的样子。”

谢长耳也觉得心中一阵难过,他想了一想,忽然解下腰间的革囊,递到她手里,说道:“桃子,这些钱都给你。”

桃子愣了一下,只听他说:“你要是想起我来的时候,你就拿着这钱去买东西吃,然后你就不难过了。”

桃子说:“那可不行,这些都是你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你还是拿着自己用吧。”

谢长耳从来很听她的话,这次却坚持不肯,说道:“我在秦王府有吃的有住的,平时根本就没有花钱的地方,这些钱攒下来,就是想要给你花的。”

她想了一想,最后说:“那我先替你收起来吧。”

他们两个在西市逛了半晌,这才回府去,待吃过了午饭,又过了片刻,方才见着李嶷和阿萤悄悄回来。

毕竟阿萤的身份特殊,又是匆匆入京,不便久留,于是用过饮食,她与桃子便悄然离去。

她们来的时候日夜兼程,心急如焚,等踏上返程的时候,却从容很多,虽然还是一路换马,但是并没有驰得那样快,该打尖歇息的时候,亦是打尖歇息,更兼天气阴霾,隐隐似有雪意,风也刺骨起来,所以晚间并没有急着行路,不过是朝行暮宿罢了。

如此过了四五日,两人方返回洛阳,刚刚进城入府,还未来得及洗去一路风尘,便有宋殊前来请见,她连忙命人请进来,宋殊一见了她,只拱了拱手,说道:“公子回来了。”

阿萤闻言不由得一怔,旋即又惊又喜,忙问道:“公子此刻在何处,快带我去见他。”

柳承锋正在花厅之中,与崔倚说话。崔倚征战多年,难免有些旧伤,每年寒冬时节最为难熬。花厅里原有火炕,所以自大破西长京,折返洛阳之后,崔倚日常便在花厅起居,柳承锋能够如奇迹般生还回来,崔倚自然也是惊喜不已,当下便在花厅之中,亲自携着他的手,细问他受伤落水之后的种种情形。

阿萤走进花厅时,只见父子二人,皆是唏嘘感叹不已。柳承锋入府之后,早已经沐浴更衣,身上披着一件崔倚的裘衣,因衣不合体,越发显得身形憔悴单薄。

她心中不胜欢喜,上前叫了一声“公子”。柳承锋一转脸看到她,也不由惊喜万分。

柳承锋自述能活着回来,真的是九死一生。

原来他堕河之后,被水流冲出去很远,他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幸好阿恕只是受了些皮肉外伤,等到了浅滩之处,拼死将他拖上河岸,又砍树枝做了副担架,谁知拉着他没走几步,阿恕失足,两人一起从山崖滚落,也不知在山谷里昏迷了多久,才被上山砍柴的樵夫救了。

那处山谷僻静无人,那樵夫久居山中,采得不少草药,更有祖传的治伤灵药,见柳承锋伤重,就用草药和熊胆熬了药,给柳承锋灌下去。也是他命大,原本奄奄一息,谁知吃了大半个月的药,伤势竟然有了几分起色,只是阿恕的腿也摔断了,两人在山谷中住了两月有余,慢慢将养,好容易柳承锋可以下床走路,阿恕的腿也好了许多,这才从山中出来,想要寻找定胜军。他们二人一伤一残,身无分文,衣衫褴褛,一路吃尽了苦头,直又走了数月,这才寻到定胜军营中,被送归洛阳。

说起这几个月来种种,他神色恍惚,似有如梦之感。阿萤也安慰道:“公子回来就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崔倚对这个儿子素来疼惜,便说道:“如今已经是天下太平,你且在府中多将养些时日。”

柳承锋轻轻应了一声“是”。

他此番归来,仍旧如从前一般,就在崔倚所居之东的院子里住下。自他伤重落水,崔倚心痛悲伤之余,并未遣散从前伺候他的奴仆,甚至将他当初留在洛阳城中的一应书籍、诸多物品,都一一封存,原打算带回范阳家中去留作念想,不想他竟然能奇迹般归来。

柳承锋回到自己所居的房舍,只见屋中打扫得十分洁净,诸物齐全,连自己爱看的书册,亦在原处,心中感慨万分,不由伸手抚摸了一下书案之上的一只水盂,这水盂原是从前他学写字的时候,崔倚给他置办的,是一只青瓷小盂,阿萤幼时淘气,在书房与他两人拿了竹剑打闹,不慎打翻了他这只水盂,因此水盂边沿上缺了一个小小的豁口,为此他和阿萤都被夫子狠狠地打了三记掌心。崔倚见水盂上缺了这么一点豁口,曾欲给他换一只铜水盂,却被夫子阻止了。

小时候夫子是十分严厉的,自己虽是武将的儿子,但崔倚总说人生来不能不读书,因此延请名师,阿萤与他两个人,学武倒也罢了,学文上头,却也是狠狠下过一番功夫的,阿萤能写得一手极好的隶书,他自己的飞白书,皆是幼时练就的童子功。

他抚摸着青瓷水盂上那个小小的豁口,因为时日太久,这豁口早已经失了棱角,似也同水盂边缘一样圆滑厚润了,仿佛这不是一个后来打碎的豁口,而是一直都存在于此一般。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以前每每想到与阿萤幼时的那些过往的时候,他总是很愉悦,这一次也不例外,但过了片刻,胸中忽有一种酸楚悲伤之意,如潮水般幕天席地般汹涌而来,他慢慢地拿起那个水盂,仔细地看着那个豁口,没想到旁边竟还有一道细小的纹路,这纹路不是新的,从前他并没有仔细看过,这道纹路虽极细,但一直延伸到水盂的大半,原来当初打翻这个水盂的时候,除了那个豁口,也早就将它摔得裂了,只是这纹路太过细小,所以并没有漏水罢了。

他无声地笑了笑。

阿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屋子,见他立在书案前,便没敢惊动。过了片刻之后,他并没有转身,却低声道:“阿恕。”

阿恕连忙上前,应了一声“公子”,静静地听他吩咐。

只听他道:“这个水盂裂了,换一个新的吧。”

阿恕知道这是他平时用惯了的心爱之物,听到他如此说,不由得怔了怔,问道:“那这旧的呢?”

柳承锋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这也确实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说道:“旧的就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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