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市街的包子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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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空俯瞰,花市街城中村就像一块四边形的黑色胎记,肆无忌惮地贴在西京最繁华的地段中心。

此处原占地面积十二平方公里,村内两条单车道交叉,延伸到主干道。

东面入口立着一道石头牌坊,据说有一两百年历史了,上书“花市街”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牌坊内外,天差地别。

牌坊外,西京新城,西京的中央商务区,这里汇集了城中乃至国内最贵的写字楼、住宅区、酒店和商场。

牌坊内,花市街是城中村,清一色的自建房。

临街这边一层都建成了商铺,开着各种小店,快餐、小吃、衣服饰品、情趣用品……衣食住行,包罗万象,样样都便宜。

杂货超市整天大喇叭音波轰炸:“十元一件大甩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楼宇高高低低,住客形形色色。

房与房近在咫尺,打开窗户,对面住家便一览无遗,家家户户住久了相互熟悉,这边的人伸手就递一袋桃子到那边,那边时不时送一盘凉菜到这边。

窗边晒衣服的主妇们隔着一条巷道聊天,言语来一句去一句,半空抛洒,连绵不断,像杂技演员两手之间抛接的球。

花市街里没有高低贵贱,入我门中,皆我族类,自成一格。你可以说它是西京,它又不是西京,这里没有太多规矩,吵闹、低俗,却又生机勃勃。

这方寸之地住了数万人,存续着无穷可能,既卧虎藏龙,又藏污纳垢。

凌晨三点,花市街,方圆包子店二楼东侧的小房间。

乔希年并没有睡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意识到快到时间了,她伸手按停正要响的闹钟。然后她翻了一个身,借着窗帘外透过来的银色月光,凝视着睡在身边的儿子乐乐。

小小的孩子,像一只猫咪般蜷缩着,他把被子压在身下,睡得很熟,嘴唇微微张开,小脸蛋红扑扑的,长睫毛像两个小帘子,密密地盖在眼睛下。他睡着时的模样,每一个细节,都在乔希年的内心引发温柔的颤动。

正是春末天气,早晚微凉,她把自己这边的被子盖到儿子身上,转身下床穿衣服。不用开灯,她对这个自己住了快一年的地方了如指掌:八平方米,靠墙有一张简易床。床头摆了一套给小孩子做作业的小桌椅;床尾墙壁上钉了几条隔板,摆着大大小小的塑料置物箱,放她们母子的衣服、日用杂物;床下塞着带滑轮的长条盒子收纳床上用品,还有一个乐乐的带着盖子的藤编篮,里面放他的玩具和书。作为一个跟着当服务员的妈妈生活在包子店里的小孩子,他的书算是非常多了。小窗户开了一条缝透风,乔希年在窗台上放了一个米酒瓶,几支小雏菊迎风摇曳,菊瓣伸展,柔弱而无畏。

她走了两步,踩到地上大堆报纸,这些都是她的睡前读物。

乔希年弯腰把它们归拢到一起,放在了小桌子上,微茫的月光照着其中一张证券时报的头版标题:《2.5亿,证监会向国约法人代表开出史上最高罚单》

乔希年从房间出来,穿过走廊去尽头的公用洗手间洗漱。隔壁房间的灯亮了,袁哥和方姐在屋子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女儿妞妞的熟睡。只不过一扇薄墙,隔音不好,外面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婆娘,你多睡一下子嘛,我先起来做事。昨天晚上啥子都弄好了,来得及。”

“醒都醒了,不睡了不睡了……我的鞋子呢?”

“这里这里,我给你拿,你腰疼莫弯腰。”

“声音小一点儿,莫把娃儿弄醒了。”

“晓得晓得,来,我给你穿鞋子。”

老板娘像个小女孩一样笑起来。

乔希年情不自禁也笑了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愣了神。过了好一会儿,老板“咚咚咚”下楼的脚步声传来,她赶紧端着脸盆回去,方圆包子店的一天开始了。

方圆包子店一天卖大概一千两百个包子,三种固定口味,鲜肉、酱肉和梅菜素包。看老板心情和采购情况,不时推出新口味,拿张白纸写了往收银台后一贴,就当新品出炉昭告天下了。每次做的数量不多,是个意思,然而这点儿新意思格外受顾客追捧。大家每次都踊跃购买,平时吃两个的,遇到新品会多买一个。

六点半左右,第一个来吃早点的客人走进了包子店,说:“一笼葱肉包,一杯豆浆,在这里吃。”

这是个熟客,街口开五金店的邻居吴胡子,略有点儿驼背,留把大胡子,经常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天,看得入神,顾客进门叫他都不答应。他在此孤家寡人,每天早上来包子店吃东西,狼吞虎咽不到十分钟就抹抹嘴走了,临走看了看包子店的大门,跟老板娘说:“小美,这个卷闸门生锈了,我关店了给你来整整。”

老板娘很利落地答应:“好嘛,你记得来整哈。”

七点左右,上班的人多起来了,顾客如同潮水一般涌入狭小的店面。老板娘从收银台那里落荒而逃,冲进后厨把乔希年赶出去顶班:“你去你去。”

乔希年洗了手去收银台,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龙。这个点儿来吃早饭的,大多是穿工作服的工人、中小学生、住花市街去市中心上班或者刚下夜班的,拥在收银桌子面前七嘴八舌地点东西:

“一笼葱肉,一笼素菜,两杯豆浆,两个锅盔。”

“一笼葱肉,两个锅盔,不要豆浆。”

“两个锅盔,一笼素包子,打包。”

方圆包子店在花市街小有名气,生意明显比周围的早餐店好,全因为老板亲手做的葱肉包子和灶烤锅盔是镇店之宝,做出了水平,做出了境界。

包子皮薄馅香,蒸的火候格外到位。肉是手切的上好鲜肉,不用绞肉机,肉味香浓;葱量下得恰到好处,又提鲜又不呛;调味不咸不淡,油水不腻不寡,回味厚永。

锅盔做法要复杂些:调好了味的肉馅或者红糖跟面揉在一起,和上劲了进蒸笼,蒸出来再摆到明火炉膛里烤,慢火细制。老板拒绝烤箱,说怕失了原味,因此一天只能烤十一二炉。

新鲜出炉的时候一个个锅盔微焦冒油,鲜香酥脆,咬下去唇齿生津,一口入魂。

这两种小吃到处都有,绝对入不了各种美食杂志或者点评榜单的法眼。只有来过的客人才知道,方圆包子店的,跟其他大路货根本不是一码事。

夫妻店,一切规章制度从简。收银机都省了,进账出账,都靠手记,以前是老板娘的事,现在都归乔希年管。她以一对十,耳闻心算,顾客点完单,这边就算出钱,顺便把手写的单递过去,无缝衔接,比老板娘拿计算器一笔一笔加加减减要快无数倍。她来之前,每天包子店在点单环节都会损失很多不想等的顾客,现在完全不是问题。只见乔希年“唰唰”往外出单,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七点这一波忙过去,八点多又来了一波。这个点的顾客和上一批不一样,很多是从其他地方过来西京新城工作的白领,衣着打扮明显比较上档次,尤其是女孩子,很多都拿名牌包、穿高跟鞋,妆容一丝不苟。她们中好些人也是熟客,包子天天买,吃起来也很开心,但每次接过装包子的透明塑料袋都一脸嫌弃,两个手指头捏着一点点袋子提手,离得远远的,好像生怕那气味粘到衣服或皮肤上。

乔希年来了没多久就建议店里配一些食品包装用的纸袋,质量好一点,设计大方些,也不白给,谁要谁多给五毛钱,成本才一毛一个,店里也不亏。

老板娘拼命摇头:“麻烦死了,算包子豆浆都算不过来,还为了五毛钱给自己找事哦。”

乔希年说:“有我呢,算得过来,反正付款都是手机扫一下,又不用找钱。”

老板娘一听,既然是你算,那行吧,加纸袋。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这个时间点的销量猛然上升了一倍多。

乔希年看得很准,白领丽人们一天天的好生打扮,帽子、包包、鞋子配得整整齐齐,那必然是不愿意拎一塑料袋包子进电梯的,多寒酸。配个纸袋,算是能见人了,姑娘们挺高兴,于是随手就买多几个带回办公室茶水间慢慢吃,有时候还给关系好的同事带一份。

最爱给同事带包子的是个小伙子,姓李名吉祥,留个平头,眯眯眼,身材圆滚滚的,皮肤出奇地白,他总是没说话就开始笑,一看就知道脾气肯定好得不得了,泥菩萨似的,没有半点火气。

他一礼拜起码有三天,下了地铁就直奔方圆包子店。自己吃不算,还几袋几袋拎着跑回办公室,胸口工牌乱晃,上方印着“盛世投资”四个字。

三月底,天气还是凉飕飕的,不时春雨连绵。有一天李吉祥来得格外早,七点多就趴在收银台找乔希年下单,点了无穷多:一百五十个酱肉包、一百五十个鲜肉包、一百个锅盔、七十杯豆浆、三十三杯米浆、十碗银耳莲子羹,三个包子装一袋,另外三十份老板亲手腌的小泡菜,用塑料小碗装。

老板娘看到订单心情冰火两重天,生意好当然高兴,装这么多零碎又烦了个半死,她一边装一边问:“小李,你今天是要干吗?搞包子批发吗?”

李吉祥乐了,说:“哪里是包子批发,今天集团公司在这边办公室开大会,所有人都要八点到,老板特别批准可以在会前一起吃早餐,我们部门的人鼓动说一定要吃你们家的包子,否则白来总部了。”

他很有骄傲感,道:“这可多亏了我,中英双语我都用尽了最高级的形容词来吹你们家的包子了啊!”

老板娘笑着问:“那是不是真这么好吃嘛?”

李吉祥斩钉截铁点头,连说:“好吃好吃好吃。”

老板娘得意劲儿溢于言表,一昂头,道:“那是必须的。”

麻利地装完泡菜,老板娘转身就往厨房走,脚还没踏进去,嘴已经开始说了:“袁哥,袁哥,我跟你说嘛……”这是拿着小李的话去夸老公了。

李吉祥做了个鬼脸,悄悄对乔希年说:“老公吹。”

“是啊,老板娘特别愿意夸老公。”乔希年说。

李吉祥老气横秋地附和:“这是对的,要是自己老婆都不愿意夸,他还能去哪里找存在感?”

他点了一遍包子袋,又加了两个锅盔,终于点完了,刚说“好了,就买这些”,乔希年无缝衔接旋即报数:“488块5毛,连包子带喝的加袋子全部,少收五毛钱给488就行。”

小李掏手机扫码,由衷赞叹道:“乔姐,你这心算能力太牛了,佩服!”他很好奇,“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

乔希年淡淡地说:“练的啊,天天卖包子。”

小李过去交了票等拿包子,闲着也是闲着,又回来收银台跟乔希年继续聊:“我不信,老板娘卖包子比你时间长吧?上次我来买包子,你不在,五个人的分量她用计算器算了两遍,算出来三个价钱。”

乔希年微笑:“给你算多了还是算少了?”她笑起来时鼻翼微微皱起,有一种成熟女人身上非常罕见的孩子气。

李吉祥说:“算少了。”

“是因为你买得多所以少收你一点吧?”乔希年很实诚。

刚好老板娘夸完老公晃出来了,板起脸:“说我坏话呢?”

李吉祥嬉皮笑脸:“不敢不敢,我哪儿敢说您的坏话。您要是明天不卖包子给我了,我们团队的人不得打死我?他们都爱吃这口,别无分号。”

他有备而来,带了一个非常结实的大手提纸袋,把所有吃的装好,一路小跑走了。

因为李吉祥的批量采买,早上的包子比平时早了一两个小时卖得干干净净,十点多就空下来了。袁老板做好了午餐要卖的包子,收拾了厨房,蹬上三轮车去五公里外的农贸市场采购,老板娘从厨房出来找乔希年:“你今天不是说要去医院做检查嘛,这个时间了挂不挂得上号哟?”

乔希年看了看墙上挂的钟,说:“下午两点钟,还早。我提前网上挂了号的,去就行了。”

老板娘感慨了一下:“现在是方便哈,有个手机,随便点几下就把啥子事都办了。”

她放下抹布,从收银抽屉里摸出一小沓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现金,递给乔希年,“趁着现在空,你赶紧走,不急回来哈,中午我自己搞得赢。路上逛一下,给乐乐买双新鞋子,娃娃脚长得快,现在那双要穿不得了。”

乔希年一愣,她天天和乐乐在一起,却没有注意到儿子的鞋子已经小了。惭愧与惶恐交织着涌上咽喉,微带刺痛。

她摆手不肯接:“我有钱,我自己去买吧。”

老板娘心直口快:“你有没有钱我还不晓得,拿着。”塞她手里自己又忙去了。

乔希年看着老板娘背影低了半天头,不声不响爬到二楼换了双鞋子,出了店门。

离方圆包子店最近的地铁站是临江路站,走过去十分钟,进去三号线坐五站,再换乘到八号线坐六站,就来到了八号线的新街口站。

这个站在老城区。C出口对面有一栋永发商务楼,是西京最早建成使用的写字楼之一。当时风光,现在当然是破败不堪了。大堂很暗,墙壁上到处都是渗水的纹路,大门敞开,里面闻起来却很像地下室,潮湿而沉闷。

一个胖胖的保安坐在大堂里埋头玩手机,根本不看都有些什么人进进出出。电梯也是二十年前装的,轿箱很小,顶上亮着一盏黄黄的灯,在这两平方米的范围里,世界永远是日暮。缓慢上升的过程中,电梯会不时弹一下而后停下来,第一次来的人要是遇到了,难免会吓一跳。

乔希年不是第一次来,她轻车熟路按下十三楼的楼层按钮,而后退到角落里,抬头盯着电梯面板上的数字。

她的目的地是十三楼四号房。大门边挂了一个不锈钢牌子,上面简单地写着两个字:希望。下面留了一个手机号码,号码后的括号里写着:微信服务号同号。

这是一家公益性质的心理健康诊所。房主本人就是心理咨询师,自己定期出诊,不时也请一些其他热心的咨询师来出诊。诊疗咨询免费,药费自理,想来的人提前在微信公众号上预约排队。

今天出诊的是毕志良医生,西京第一医院心理健康专科的主任医师,资历深、口碑好,病人评价非常高,好几年前就一号难求了,他仍然坚持一两周一次来希望诊所做公益诊疗。

乔希年以前和他约过两次,今天是第三次,她舍不得去第一医院挂号付咨询费用,都是在公号上抢号,约得到就来,约不到就算了,因此每次前后相隔的时间都很长。

她下意识地整理一下衣领头发,轻轻推开门。里面是普通的一室一厅,干净疏朗,角落里放着大盆的绿色植物,咨询室在里间,客厅装修成了等候区,窗户下舒适的淡蓝色沙发旁边放着简单书架,架子上放着一些心理自救的指导书,有一些已经被翻得卷边了。

门开后,笑着迎上来的是小阳姐姐,希望公益心理健康诊所的长期志愿者。

小阳姐姐是毕志良医生的高中同学,毕业后去了卫校读护理专业,生完第二个孩子没再出去工作,趁白天小朋友们上学的工夫,定期一周三天在希望诊所做志愿者。

她身材丰满,喜欢穿大花大绿的花裙,衣物跟她的笑容一样明艳而爽朗,一个人等同于一支乐队,可以瞬间驱除任何地方的冷清况味,如同一个完美的母亲,她永远亲切地接纳所有来到希望诊所的人,以及他们各种各样的怪癖或心病。

无论男女老幼,大家都叫她小阳姐姐,见到她,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安全感。

“希年你来啦,好准时,准时的人最靠谱了。来,我给你倒杯水,毕医生在里面等你啦。”

乔希年感激地向她报以微笑,而后走进了咨询室。

毕医生已经坐下了,他身形纤瘦,穿着白大褂,履历上写着他是七十年代初生人,外表却丝毫看不出来知天命的痕迹,头发乌黑,单眼皮,看人的时候会微微皱起眉头,天然有一种专注感。他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手腕上戴了一块素净的银色钢表。

他身体微微向前,和乔希年打招呼:“乔小姐,你好,请坐。”

他一如既往以亲切的寒暄开始咨询:“最近怎么样?”视线落在她的坐姿上。

乔希年的坐姿是教科书式的:腰背挺直,双膝和双足都紧并,双手交叠,平放在膝盖上,几乎只坐三分之一的椅面,完全不移动位置。

哪怕是在直播镜头面前做节目的专业媒体主持人,也不会比她坐得更端庄了。

听到毕医生的问题,乔希年慎重思考了一下,似乎遇到了什么难点,回答却很简单:“还可以。”

毕志良医生轻柔地说:“那么,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比如说,工作顺利吗?”

乔希年点头:“算是顺利,因为是简单的工作。”

“工作中的人对你如何?相处得好吗?”

“非常好。”她回答得很快,自然而然就使用了高程度的形容词,这个话题让她愉快安心。

毕志良在此停留下来:“能跟我说说你工作中的同伴吗?”

乔希年就说了,一开始字斟句酌,慢慢便畅所欲言起来。

“老板袁哥,厨艺一流,有时候会讲点儿冷笑话,爱女狂魔,天天发朋友圈炫耀自家闺女妞妞;老板娘爱干净,嘴快,脾气火爆,可是对家里人贴心贴肺,手脚麻利。两个人都勤快得不得了,每天起来就脚不沾地地做事,很少有不高兴的时候;我们家做的包子特别好吃。”乔希年很郑重地告诉毕志良。

他微笑着说:“我很喜欢吃包子,我觉得包子是面食的精华。”

他低头做了一些笔记,而后说:“我感觉你比上一次来的时候,对身边的人认识更多了,而且和他们相处的感觉很舒适,是这样吗?”

乔希年说是。

“这是好事,良好的人际关系对你的情绪很重要,这想必是你说的‘最近还可以’的部分。那么,我们来聊聊不太可以的部分,你觉得有什么在困扰你吗?”

乔希年听到“困扰”两个字,本能地垂下眼睛,试图以沉默来代替回应。

她不习惯讨论自己的困扰,有困扰本身似乎就是错的,拿出来说显得没有教养。

是谁对她说过,所谓内心的问题,其实都是无稽之谈。

毕志良温和地提醒她:“乔小姐,你不需要总结或者定义你的困扰是什么,你只需要告诉我,生活中有什么具体的事,让你觉得不舒服,好吗?”

乔希年迟疑地点点头,提醒自己面前坐着的人是医生,医生什么都见过,他不会嘲笑自己的。

“我……嗯,我还是睡得不太好。”

“是入睡困难吗?还是能睡着,但是睡眠的质量不太高?”

乔希年羞怯地抬头看了医生一眼,说:“入睡是不太容易,最主要的是我总会在某一个时间点突然惊醒,然后、然后就不太容易再睡了。”

她下意识地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很干,黑眼圈明显。老板娘知道她睡眠不好,经常在下午赶她上楼去补觉,还嘀咕她是不是半夜起来去隔壁偷鸡了才这么累,毕竟隔壁就是一家黄焖鸡快餐店。

“是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吗?”

“嗯。”

“具体是几点呢?”

乔希年的双手下意识地蜷起来,抓着膝盖上的布料往上拉,裤脚下露出了她纤巧的脚踝,脚踝上方有一条条的疤痕。

“一点三十七分。”

一个非常精确具体的时间点。根据自己多年行医的经验,毕志良医生立刻领悟到这个时间点对乔希年来说一定意义重大。

“这个时间点绝大多数人都在睡觉,你醒来是为什么呢?”

乔希年迟钝地说:“以前……我先生,他、他会在这个点,叫醒我。”

“为什么?”

“他平常比较忙,很晚才回家,回家之后,嗯,他、他会想问我一些问题。”

“比如说呢,什么样的问题?”

乔希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毕志良耐心地等着,然后决定不去逼迫她。他换了一个问题:“他问完问题之后,你能再次入睡吗?”乔希年摇头。

“那你会做什么呢?”

乔希年羞怯地说:“我看一些金融杂志和报纸,看着玩。”

“金融杂志和报纸,你喜欢关注这个领域吗?”就连毕志良对此都有点意外,毕竟金融信息跟好玩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乔希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说:“我就是觉得看数字和分析挺有意思的。”

毕志良医生笑了笑,说:“真好,咱们聊聊你喜欢看的东西吧。”

乔希年在毕医生那里看诊的时候,盛可以刚好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两条长腿健步如飞。

盛可以三十三岁,盛世投资的执行合伙人,上任两年多了,业绩不怎么样。大家背后对他甚嚣尘上人尽皆知,他自己也知道。

盛世投资隶属于盛大集团,盛大集团是盛家的产业。第一代掌门是盛楚生,膝下两儿一女,一头一尾都是事业型的。大哥盛天骄正在不惑之年,老成持重,从小跟着父亲打拼,上一辈退隐后顺理成章成为盛世的实控人。他很有雄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把盛世集团从一叶轻舟渐渐打造成了商业航空母舰,旗下业务覆盖了地产、快消品、广告传媒、商业服务和投资。

小女儿名叫盛利好,据说是学问人,不涉足家族生意。饶是狗仔经常去扒他们家的豪门八卦,也一直没挖掘出来太多盛三的个人信息。只有几张照片,照片上三小姐衣着打扮端庄简洁,气质低调沉稳,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地方。

至于盛二爷盛可以,那就不一样了。他简直是八卦版面的一块宝,能撑起好些自媒体业绩指标的半边天。

他的名声在外:胸无大志,精通吃喝玩乐,活脱脱一个盛家的宋徽宗。爱玩、有钱,朋友自然就多,西京大半富二代都在他的社交圈里,大家一起玩跑车,玩表,玩极限运动,玩几天就厌了再去折腾下一个节目,日日开趴。

西京的每个夜店,酒店和夜总会管事的人都认识盛二爷,知道他总是占最贵的包厢喝最贵的酒。来的人一半和他认识一半不认识,全都花他的钱,到买单的时候他多半已经喝高了,就算没喝高反正也不看消费明细。有夜店的人甚至试过拿另外桌的账单过去他也照买不误,是一个完美的冤大头。

江湖传说盛可以是盛楚生的私生子,十几岁的时候从外面带回来的,盛楚生的太太和他一起打拼事业,是人尽皆知的女强人,突遭变故,气得寻死觅活,让家里鸡飞狗跳、天翻地覆。

据说闹了足足好几年才渐渐平静下来,而且外人看不到的地方仍是暗流涌动,给世人提供了好些谈资。

盛可以反正是来了就不走了,盛楚生去世的时候,他和哥哥妹妹一起披麻戴孝抬棺答礼,大家背后都说盛太太好气量,这都能忍下来。男人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只要没名分,卷再多钱走也有限,只有带回家的儿子含金量十足,那是有继承权的。偌大产业有三分之一要给外人的血脉,随便是谁想想都会替盛太太不值。

盛可以顶着私生子少爷的名声玩了好几年,从大学毕业玩到去国外读完研究生,回来继续玩,盛天骄实在受不了了,把他弄去上班,结果盛二爷,硬是到哪儿上班就把哪儿搞砸。

如果是光他自己搞砸也就算了,盛世集团精英云集,最多就是组团给他擦屁股。但不知道盛可以是真的情商特别低,还是纯属故意,他不管到哪儿,想说啥就说啥,想骂谁就骂谁,不得罪则已,一得罪就是一片,折腾一段时间之后身边的人就哗哗地离职,越是有本事的离职越快。

盛天骄一看,这不行啊,培养骨干不容易啊,思来想去,干脆单独为他成立了一个投资公司,把本来集团投资线的一部分业务搬过去。既然他喜欢吃喝玩乐,那就主力投餐饮、家庭服务、综艺娱乐这几块,把相应的骨干团队连根拔起搬过去用。

盛董找他谈话,苦口婆心:“其他你不愿意干,也干不了,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花钱你总会吧?你就带着这帮人,多听他们的意见,花钱,多花上几年,说不定你就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想干什么了。”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可惜盛可以压根就没听进去。

前后三年多下来,盛世投资的项目不管是一级市场还是二级市场,没有老板参与的都干得很不错,风生水起;只要盛可以插手,不听团队意见硬要上的,投什么亏什么,从连锁奶茶店到影视剧,没有他不敢亏的,还特委屈特迷茫:“商业计划写的不是这样的啊。”

团队的人疯狂吐槽:商业计划书又不是你的出生证明,为啥每一个字你都要信啊?

“市场走向分析说会涨的啊。”

团队继续疯狂吐槽:市场分析也不是出生证明,就算是出生证明也可以假。

“这个雷这么明显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你们也不替我看看。”

团队恨得牙痒痒,明明就是这么说的,这位爷当时跟聋了一样,现在装失忆是吧?

这边辛辛苦苦挣进来,那边大手一挥散出去,换了谁也受不了,团队最后终于气到吐血三升忍无可忍,杀到总部告状去了。大老板耐心地听完之后,堆起一脸当家人的慈祥,油盐不进:“要给他时间成长,不要担心,万事有我兜底。”大家垂头丧气打道回府,回到公司看着盛可以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晃荡,也不知道这位爷是否了解兄长的苦心。

凭良心说,盛可以别的不说,工作态度是很认真的,他本来和哥哥一起住在西京另一边的郊区别墅,据说为了方便上班,家都不回了,搬到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公寓里。只要头天晚上不喝多,他每天一定早起跑步,司机开车在后面跟着,跑完拉回公寓洗漱换衣服上班。他的私人助理安娜提前给他买好三明治或者汉堡配一杯咖啡当早餐,天天都这样。

他压根不知道员工们其实很希望他少来办公室,有钱你去玩不行吗?你非要爱岗敬业。

今天早上他一来就开会去了,没吃早餐,回来看到桌面上放着一个真空保温盒,里面搁着两个肉包子,盛可以问坐在外面的安娜:“谁给我放的包子?”

安娜站起来,说:“蒋总拿的,说是他们今天早会大家一起吃的早餐,知道您爱吃这一口,就送了两个来。”盛可以哼了一声:“马屁精。”

安娜道:“盛总您别这样,您不是爱这一口吗?”

盛可以确实爱吃面食,想必是小时候饮食习惯留下的影响,天天吃都不腻烦,两个大馒头配红烧肉能吃得心满意足。他应酬时去天价馆子,各种人间美食吃完了总是要加一碗面,千叮万嘱多放香菜,压根不管人家暗地里怎么嘀咕,甚至晚上在外面喝酒也是,喝着喝着突然想吃馒头,服务员一头汗,到处给他找。

安娜口中的蒋总是投资项目分析部门的业务总监,特别能干,也会来事儿,集团公司里管事的人有啥喜好脾气他都摸得清清楚楚,盛总爱吃包子自然是不可能错漏的重要情报。

嘀咕归嘀咕,盛可以忙了半上午确实有点饿,拿起包子来啃了一口,接着眼睛就瞪大了。

第二天中午,蒋凡被老板叫了过去:“昨天那包子哪儿来的?”

蒋凡也不知道:“团队的人出去买的,怎么了,盛总觉得好吃吗?”

“好吃,油大,肉香,吃来不腻,皮子宣得绝了,薄还劲道,牛。”

他以专业美食家的口吻点评完,抓起外套拔腿就往外走:“走,去吃个热乎的。”

蒋凡赶紧给李吉祥打电话:“盛总要去吃昨天买的那家包子,你去门口跟我们会合,带盛总去。”

蒋凡是李吉祥领导的领导,他电话接起来已经很紧张了,听到蒋凡说的话脑子里“嗡”的一声:“谁要吃?哪个盛总?”

蒋凡喷他:“咱们公司就一个盛总,你赶紧过来,别啰唆。”

李吉祥撒腿飞奔,一面又觉得不妥:“蒋总,那个店在对面城中村里,特别小,车子都开不进去,盛总去不合适,要不我给他打包回来?”

盛可以耳朵好,一下就听到了,他嗤之以鼻:“吃包子就得吃刚出笼的,一经运输就失去了灵魂。开什么车?走着去吧。”

安娜换了平底鞋跟上来,说:“我也去,我也爱吃包子。”盛可以瞅了自己助理一眼,这姑娘瘦得跟条麻秆似的还在天天喊减肥,吃的方面像兔子多过像人,几乎从不碰主食。

他一言不合就开嘲讽:“你上次吃包子是什么时候?八岁?你就装吧。”安娜知道他的脾气,甜甜笑着跟上,不反驳。

一行人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对面花市街的包子店,人挺多,刚好有张靠厨房入口的桌子空出来,李吉祥上前掏出湿纸巾把桌子擦了两遍,请领导们坐下。老板娘方姐在旁边看见脸都拉长了,说:“不用擦,我们搞得干净得很。”扭头叫乔希年出来点单,“他们人多,我懒得记数。”

老板在厨房里边摇头边说:“你也太懒了嘛,万一小乔不干了咋办?你就不收钱不点单了?”老板娘瞪老公,说:“说那么多废话做啥子。”一边说一边把男人戴着的口罩正了正,言语不饶人,手脚却轻得很。

乔希年拿上手写单和铅笔去了外面,李吉祥叫她:“乔姐,我又来了。”

乔希年微微一笑,站在他们桌子面前说:“吃点什么?”

李吉祥仗着自己熟门熟路,主动承担了点菜的职责,还抽空对老板们解释:“这里中午没菜单,除了包子,其他菜都是厨师做什么就有什么。”

安娜和蒋凡都没说话,盛可以一拍桌子,说:“全都点一个,我要试试味道。”

李吉祥得令,转头问乔希年:“乔姐,有啥你跟我说说呗。”

方圆包子店中午卖包子也卖快餐,菜色没有一定之规,完全取决于袁有明大厨头天在农贸市场买到了啥,突然愿意做啥,以及自己想吃啥。

全国各地川菜馆子里常见的回锅肉、火爆双脆、麻婆豆腐,他经常做,因为吃的人多。外地人不熟悉的龙眼烧白、半汤鹅肠之类的原教旨川菜也不时出现,周围的熟客们经常抱着开盲盒的心情来吃午饭,遇到了自己爱吃的固然喜出望外,尝到了新鲜滋味也不虚此行。

今天中午有六个菜,都中规中矩:辣子带鱼、尖椒芽菜炒蛋、芋儿烧鸡、鱼香茄子、干煸四季豆、炝炒包菜。

四个人把菜全都点了一遍,再要了十二个包子、四个锅盔,乔希年在旁边听着,端着写菜板但一个字都没写,客人的话音一落,她说:“291块。”

小李拿手机扫码结账,这时候旁边桌叫加菜,又有一桌叫买单,走了之后紧跟着又有一群人结伴来吃饭,呼啦啦拥进来,坐在盛可以他们对面。店子里人头攒动,热闹得很。

全部桌子都是乔希年管,她空着手各处站一下点单,然后回厨房跟老板一五一十说:“一号桌点了六个菜,191块收了。二号桌点了一个辣子带鱼一个炝炒包菜,两个包子,一共57块,收了。三号桌六个人,点了带鱼、包菜、炒蛋和茄子四个菜,还有八个包子两个锅盔,一共86块,收了。”

老板娘在旁边帮老板记,见惯不惊:“晓得了。你再说一遍,二号桌点了啥子?”

蒋凡听在耳朵里,随口说:“这服务员记性那么好?”

李吉祥一听来劲了,说:“这不算什么,我经常来吃包子,不管多少人,怎么点,她只要听一次就能记住顾客点了什么,一点儿都不乱,也不会算错,而且什么都能算。”

他这么一说,大家这么一听,本来就过去了,结果坐在这里闲得慌的安娜偏要较真。

“那我出个题,你让她心算给我看看。”

李吉祥一愣,有点儿不自在,知道自己给人乔希年找事了,说:“安娜姐,别了吧。”

安娜盯他一眼,不悦道:“干吗心虚,刚才不还吹得挺带劲的吗?”

安娜从盛可以来盛世投资就给他当助理,每天打交道的都是公司高层,级别不高,位置重要,大家都愿意和她搞好关系。蒋凡是正经业务部门的总监。李吉祥呢,算是一线员工,要不是因为盛可以今天突然要来吃包子,他压根就没机会跟这几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

人微言轻,他脾气又好,安娜这么一挤兑,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蒋总,希望有人出来打个圆场,别为难乔希年。

谁知蒋凡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说:“让她试试呗,看她是啥都能算,还是只能算包子钱。”正说着,老板娘送了菜和包子来,餐具都是不锈钢的,图消毒快捷方便,装盘自然随随便便,和“档次”两个字肯定不搭边。

蒋总和安娜的嫌弃之色溢于言表,李吉祥又不敢率先动筷子,只有盛可以挽起袖子埋头开吃,尤其对芽菜炒蛋啧啧称奇,从头到尾像没听见他们说话一样。

安娜为了配合老板,勉强夹了一筷子放自己碗里,没有半点要吃的意思,继续拿着手机上网搜题,终于挑了一个她觉得合适的,给小李看:“喏,你拍下来拿过去给她,看她能不能算。”

李吉祥一看,这个不知道是哪一年国际奥数的竞赛真题,他自己是理科硕士,还学过高数,一多半也做不出来,顿时满脸为难。

安娜火上浇油:“对了,你拿过去给她现场做啊,别上网搜答案。”

李吉祥僵坐了一会儿表示自己无声的抗议,实在顶不住蒋凡和安娜咄咄逼人的眼神,最后认怂了,站起来过去找乔希年,喊了一声:“乔姐。”

乔希年刚好在收拾旁边两张桌子,一边擦台面一边回应:“怎么了?还要点什么?”

小李特别不好意思,一方面觉得自己欺负人,一方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点儿憋屈也很强烈,他期期艾艾地说:“我同事,说、说请你算个题。”

乔希年一愣:“算什么?”

小李把手机递过去给她看,努力解释:“我们同事,觉得你心算能力很厉害,想看看你能不能算这个?”

乔希年扭头望了一眼,那三个人人模狗样,衣冠楚楚,和方圆包子店格格不入。

这会儿除了坐在最里面的高个子在埋头猛吃,另外两个人都往这边张望,满脸都是等人翻车的表情。她内心涌上来一阵微妙的反感,如同有形之物,卡在那里上下不得。

如果一只猴子有尊严,当它在舞台上表演翻筋斗听到台下观众们哄笑,内心也许会有同一种反感。

换了是老板娘,说不定当场会把抹布摔到人家脸上,但乔希年做不到,她从不给别人看到自己真正的情绪,起初是不被允许,后来就慢慢习惯了。

她装作没注意到看客们的视线,接过手机来端详了一下,很快就还了给小李:“我不会算。”

李吉祥愣了:“不会算?”

乔希年向他笑笑:“跟你说了我算账就是卖包子练出来的,这么复杂的题,我看都看不懂,怎么会算?”抓着抹布就走了,头都没回。

李吉祥回到吃饭的桌边,把乔希年说的话复述一遍,安娜满意地挑了挑眉毛,说:“这才对,她要是能算,就不会在这里当服务员了,能算这些题的可都去了麻省理工和清华。”她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就放下,拿出湿纸巾反复擦沾了一点油腻的手指,不依不饶对小李训话:“以后少吹牛,显得没见过世面叫人笑话。”

蒋凡在旁边煽风点火:“他们年轻人看漫画看多了,爱夸张爱想象,很正常。”

小李没来由被这么损了一道,不能反击,一口气又咽不下去,只好低着头吃菜,手指捏筷子的动作都变形了,脸色很不好看。

盛可以一直埋头猛吃,看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啃完了第二个包子,开口了:“啥题?我看看。”他伸手拿起安娜的手机瞄了瞄,迷惘的表情一闪而过,显然也没看懂,然后问蒋凡:“你会算吗?”语气冷冰冰的。

蒋凡这个人粘上毛比猴还精,马上知道自己和安娜刚才过分了,很勉强地说:“不、不太会。”他的理由比较充分,“我学商业管理的,纯文科,没学过奥数。”

盛可以“哦”了一声,转向安娜,说:“你呢?算得出来吗?”语气不友好。

安娜有点慌,刚才的气焰一下灭了大半截,跟着嗫嚅:“我、我也是学文科的。”

盛可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是说,你们俩都算不出来?”

接着就照直捅肺管子了:“那你们嘚瑟啥?不依不饶给人家上眼药?”

他把手机“啪”一下丢给安娜,直接摔她面前菜盘子里了,说:“咱们这是新中国,祖上三代谁家都是泥腿子,别把自己当人上人知道吗?还麻省理工呢,还清华呢,说得跟你们自己去了似的,自豪什么?就算你们去了又怎么样?不是一样天天上班挣口饭吃?人家包子卖得好,比你们拿薪水还强,你们有啥了不起的?”

训完话,他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走了。

蒋凡伸长脖子看着老板远去,无可奈何,带点儿给自己下台的意思,说:“盛总这脾气还真是一直没变过啊,想说啥就说啥,想说谁就说谁。”

安娜故作从容:“是啊,盛二爷嘛,确实不用看谁的脸色。”她皱着眉头拈起自己的手机,把沾了油水的名牌镶钻外壳摘下来,顺手丢了。两个人都装作没看见,还在吃东西的小李嘴角露出一丝格外解气的笑。

自打去了一次方圆包子店之后,盛二爷就记住了袁师傅手作的味道,一开始一两个礼拜去吃一次,后来变成几天吃一次,吃来吃去发现其他地方的包子都不是方圆包子店的对手,干脆把自己的晨跑路线给改了。

以前是沿着横贯西京的西江步道跑十公里,司机跟着,跑完穿出步道上车回公寓洗澡换衣服。

换了路线之后,盛可以先沿着西江步道跑七八公里,然后横穿街道绕一个圈进去花市街,直取方圆包子店,买上两个包子两个锅盔走回主路上车回家,经常路上就把早餐给干掉了,一边吃还一边对司机发感慨:肉包子使我快乐。

他来得勤,自然就跟老板娘和乔希年熟了,此外还偶遇过李吉祥好几次,人多要排队,两人站在那里瞎聊。

盛世上上下下都听过这个老板不少八卦,真真假假没人知道,普遍的说法是他脾气不好。然而自打盛可以在包子店帮李吉祥出头怼了安娜和蒋凡之后,李吉祥认为这种脾气不好应该算是优点。

他一开始跟盛可以说话还受宠若惊,渐渐发现这个传说中鬼见愁的盛二爷完全没架子,心态不知不觉就变了,什么都敢扯,公司各部门里里外外的事儿一串一串跟盛可以说,重不重要的,盛可以都听得挺认真。

老板娘看在眼里,有一天盛可以没来,她问小李:“那个是谁?也是你们公司的?你同事?”

李吉祥不是个傻子,没有把老板底细随便往外兜,笑眯眯点头,说:“是啊,同事,不过不是一个部门的。”

“比你官大不?”老板娘问。

小李“扑哧”笑出声:“我们是个投资公司,公司里没有官不官的,他比我级别高一点倒是真的。”

老板娘很失望:“级别才比你高一点啊,那不行嘛。”

李吉祥内心有点受伤,马上抗议:“老板娘,你为什么要对我使用轻蔑攻击?”

老板娘不是一般的耿直:“你看你天天帮别个买包子,级别能高到哪里去?”说得小李无法反驳。

她一边说一边居然还冒出了星星眼,说:“不过这个男的挺帅,嘿,我一向觉得嘛,那些个子高,胳膊长腿长的男的最经看了。”说到这里缩缩头,往厨房里张望一眼,小李马上起哄:“老板要伤心咯。”

老板娘咯咯笑:“伤啥子心,在我心中最帅还是他。”

李吉祥打趣:“隔得远,老板听不见,老板娘你省着点儿拍马屁吧。”

这么吃了一个多月,五月中旬,盛可以出了一个多礼拜的差,回到西京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在飞机上睡着了没吃东西,饥肠辘辘直奔方圆包子店而去。

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到方圆包子店,店门关了一小半,盛可以干脆弯下腰钻了进去。铺子里空空如也,只有收银台顶上开了一盏灯,乔希年正坐在一张桌子后看杂志。

她冷不丁见到那么大一个人冒出来,吓得跳了起来,看清楚之后才松口气,有点意外:“你好?你怎么来了?”

盛可以张望了一下,把自己好几万一件的西装随便堆在凳子上,说:“我出差去了,刚回来,晚上还有包子吗?”

乔希年说:“没啦,就算有也不好吃了嘛,不新鲜了。”

盛可以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

他饿得不行,此刻没包子也不想跑其他地方了,摸着自己的下巴发出灵魂拷问:“你们还有什么?”

乔希年迟疑地说:“啥都没有了。”

盛可以一脸失望,声调变得凄凉:“啥都没了?”

说着,肚子发出了咕咕叫,如此饥肠辘辘,他忍不住哭诉起来:“我快饿死了,飞机上啥都没吃,就想留着肚子来吃包子解解馋,你们怎么能不营业呢!”

乔希年哭笑不得,还跟他一五一十解释:“晚上一直都不营业,七点半打烊,做早餐的店很少做晚餐,因为没那么多人手倒班。”

盛可以还是哭丧着脸,不愿意听理由,乔希年有点不忍心,就说:“晚上我们自己吃的面,还有一点儿,你要不要吃?”

吃面!这简直正中盛可以下怀,他本来都准备站起来走了,马上无缝衔接改变姿势坐下,舒舒服服伸长了两条腿,问:“吃什么面啊?”

“辣鸡面,袁哥烧的辣鸡,自己拉的面,我去给你煮。”

盛可以很高兴,跟着她过去厨房看辣鸡,因为他没吃过。

这是他第一次进方圆包子店的厨房。视线所及,所有东西都放在合适的地方,机器厨具案板台面,全都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腻尘灰,连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面角落都刷得光洁锃亮,完全颠覆了他对大排档小馆子后厨一直以来的印象。

“好干净啊!”他发出感叹,问乔希年,“是你收拾的吗?”

乔希年摇头,说:“不是我,是老板娘,老板娘有洁癖,眼睛里容不下一片脏纸巾,宁愿不睡觉也要打扫卫生。”

盛可以连连点头:“厉害厉害,难怪你们的包子那么好吃、纯粹,肉是肉,菜是菜,一点儿杂质都没有。”

乔希年很迷惘:“有关系吗?”

盛可以煞有介事:“当然有关系,我跟你说,后厨不干净的饭店,不管用料多好,厨师手艺多厉害,东西随便吃一下可以,细品起来就不纯粹了,留不住懂吃的客人。那些灰尘、油腻、脏的空气,会混在菜品里,影响食材的味道。”一言以蔽之,“你们家老板娘真厉害!”

乔希年一脸狐疑地听他扯,为了不冷场,礼貌地对最后一点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是啊,老板娘很厉害,干什么都快,还干得好,一个人能顶好几个人。”

她上锅烧水,水开了下面,面是老板自己和、自己扯的,很筋道,趁面在煮着,抽一个大碗放下去葱花、生抽、麻油,一点点盐,一勺子高汤下去,捞了面进碗,乔希年再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真空食品包装盒。

盒子里装着多半盒辣子鸡,红黄辣椒鸡丁大蒜完美地调和在一起,一开盖就散发奇香,引人垂涎,她舀了几勺浇在面上,盛可以在旁边强烈要求:“多一点,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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