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红裙子与苦涩的告白(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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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人来看,她们的个性截然不同。乔希年恪守各种规矩,安静而且低调,被人关注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关琳爱华丽喧闹,想方设法要成为别人注意力的中心,她去参加别人的生日派对,永远要在最后到,出场时声音响亮,动作夸张,让全场人的目光都牢牢聚集在她的闪亮妆面和好身材上,哪怕为此打扰了寿星切蛋糕也无所谓。

拥有如此强烈个性的人,喜欢她的人自然喜欢得浓烈,不喜欢她的人也会讨厌得很彻底,关琳都无所谓。她和乔希年一直都很好,也许是因为乔希年从不表现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她不随意判断。

有一次关琳问她:“看你这波澜不惊的样子,世界毁灭你其实都不在乎,对吧?”

乔希年想了想,说:“我在乎又没有用,为什么要在乎?”

关琳忍不住大笑:“说得有道理。”

她又慎重地说:“小乔,要是在乎的话,就要拼命去争取啊,不战斗你怎么知道没有用呢?”

结果乔希年跟她较真:“世界毁灭无法争取。”

“那不是有余地争取的东西。”

关琳很泄气:“你多一点儿幽默感会怎么样?会死吗?”

害得乔希年满怀歉意:“对不起,我确实没什么幽默感。”

关琳摇摇头,嘀咕着搂住她:“道个屁的歉啊。”

乔希年顺利地登了机,在舒适的商务舱靠窗位置坐定。这个过程中她的手机一直在响,全是关琳的信息。她要带各种保养品,什么海蓝之谜、肌肤之钥,什么彩妆、药妆,不同款式的包包,货品图片和国内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交代了乔希年务必要货比三家,甚至最后还发了一个行李箱图片过来,说:你干脆帮我买个行李箱,把我买的东西都放进去。

乔希年看着那些图片苦笑,买东西按理说是大部分女人的快乐之本,她心里却很慌。临行前她查过资料,奥地利人主要讲奥地利语和德语,部分人讲英语。她读书时英文很好,单词量尤其惊人,曾把一本朗文词典从头到尾背过一遍,毕业写论文直接看原文资料也不在话下,但口语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乔希年无法想象自己结结巴巴买东西的样子。

她回了一条信息给关琳:我可能没那么多时间去买东西。

关琳马上打电话过来了,机关枪一般掉落她的要求,不容置疑:“少来,你刚才还说就去签个合同,待三天,签完合同不是大把时间吗?你准备干吗?你就去买东西呗。”

乔希年试图插话解释理由,几次都没成功,最后她招架不住,只好弱弱地说:“那我尽量吧。”

关琳转怒为喜:“这才是我的好姐妹,么么哒,爱你哦。”

合同确实签得很顺利,乔希年将之归功于王鹤之前的长期投入和精心安排。客户提起他来赞不绝口,前前后后的沟通到位了再加上一流的服务态度是拿下订单的关键因素。

乔希年觉得,也许,只是也许,她自己也有一点儿功劳。她花了一晚上加飞机上六七个小时时间继续了解自家产品资料,还顺便熟悉了一下同类品牌的情况,各大市场各种主流产品的销售数据,客户问的问题她都稳稳地答上来了。当然还是比不上王鹤,毕竟他是天才销售,但起码她没犯错误。

签约地点在客户的办公室,奥地利时间的下午三点多钟,完成必要手续后,乔希年用自己临时学到的奥地利语和客户告别,而后很高兴地走到大街上。

她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远处是一座宏伟的教堂,大街上熙熙攘攘,正前方是一家运动品牌连锁店,大门的上方贴着巨幅的代言人广告照片。乔希年很少看运动比赛,依稀能想起来那是一个网球明星,滴落汗水的小麦色皮肤闪耀迷人光泽,一切都完美无瑕,五官、身体、跑动的姿势、闪亮的笑容。左手边是一家内衣店,橱窗里展示的比基尼令乔希年看了脸红,再过去十几米是综合购物中心的入口,里面汇集了许多一线大牌。

一辆冰激凌车叮叮当当从乔希年面前驶过,买冰激凌的大叔唱的歌儿清晰可闻,不知道哪一家烘焙店飘散出甜蜜气息,一家糖果店在这条街道的拐弯处,名字叫MissSweetie,甜心小姐。

乔希年贪婪地看过去,她穿着体面的连衣裙,高跟鞋,拎着装满了文件和资料的手提包,独自一人。路人经过她身边,投来好奇的眼神。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独自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没有父母,没有同学,没有朋友,更没有男朋友或者老公。现在是国内深夜,所有她认识的人都已经入睡,她完完全全能决定自己的时间、去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起初喜悦很轻微,之后就如雪球滚动,震动了内心。乔希年径直向那家内衣店走去,在玻璃门前才发现自己脸上挂着喜不自胜的笑容,这笑容令她惊动。她提醒自己,她是为了实用的购物目标而来的,是为了帮朋友带东西才来的,橱窗里那些过于性感的三点式当然不是她的菜,可是琳琅满目中自然有更保守舒服的式样可供挑选。

乔希年的内衣裤一直是王鹤给她买的,全棉的白色平角内裤,配套同色背心式文胸,很舒服。王鹤很注重皮肤的健康,无论有没有穿破穿旧,每年年初都会给乔希年买回一打新的,怎么穿都成套,能搭配一切衣服。

当她独自远在异国的购物天堂,当她第一步踏进内衣店,乔希年马上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会对血拼念念不忘,流连忘返。

五月二十一号,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好几年之后乔希年回头望去,总是能看见那个对命运有何打算浑然不觉的自己,如同一只小蜜蜂般好奇地四处看着,唇角始终带着那一点儿情不自禁的笑容。

她一直逛到了晚间店铺打烊的时刻,看过了沿途店面里所有自己想买或不想买的东西,之后才意犹未尽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回酒店,提着大包小包经过大堂。

这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小乔?乔希年?”

老电影《卡萨布兰卡》里有一句著名的台词: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每个地方都有那么多酒馆,你偏偏就走进了我这一家。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部电影就不存在不是吗?乔希年一直觉得这句台词矫情。

可是她此刻远离西京,远离一切她所熟悉的事物,一切她认识的人,在完全陌生之地,却遇到了曾经对她很亲近的人。

她的名字回荡在酒店大堂,乔希年闻声望去,看到一个男人挥着手向她急切地跑来,像一头熊。

这个人的块头即使在欧洲也算是大个子,虎背熊腰,一张脸棱角分明,身上穿着蓝色的布面夹克,牛仔裤,不知道是买小了一号,还是胳膊上的肌肉太发达了,衣服关节处的布料似乎随时会破裂。

千真万确是他,林浩君。和记忆中的印象相比没有什么改变,他是跆拳道黑带,国家二级运动员,篮球队的超级明星,成绩一塌糊涂的学渣。

种种标签,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乔希年脑中转动,最后定格在了最鲜明的那一个上——爱过她的第一个男人。

之后发生的一切,在印象中既清楚,又模糊:

他们一起在大堂酒吧喝了一杯,就像一扇门在乔希年眼前“咔嗒”一声关上,她似乎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次日早上起来,林浩君睡在她身边,她一丝不挂,他醒来亲她的额头,说以后我们回国了也要多多联系。

她记得自己如何绝望地看着林浩君施施然离开房间,而后疯了一般在房间里寻找自己昨晚留下的痕迹,她的内衣丢在地上,身上有被抓挠过的痕迹,脖子上还有一个鲜红的吻痕。

她如同行尸走肉般坐上了回国的班机,以一种赴死的心情回到家。王鹤那天晚上没有回来,她彻夜未眠,想着要如何向丈夫坦白自己犯下的弥天大错,又要怎么做才能弥补。

她没有等到坦白或弥补的机会,第二天中午,王鹤像疯了一样冲回家,把手机摔在她脸上,微信里林浩君发过来的信息字字句句温存多情,却如同一个炸在王鹤和乔希年头上的晴天霹雳。

她和林浩君加上的,是自己的工作微信,这个工作微信,长年累月都挂在王鹤办公室的电脑上。

乔希年什么都不用说,一切就此曝光了。从那一秒钟开始,她就坠落到了地狱里。

王鹤疯了,接着乔希年自己也疯了。

他把她关在家里,用皮带抽她,劈头盖脸,背上、脚踝上,抽到血肉模糊,一边抽一边发出野兽一般如哭如笑的狂叫。

他往阳台下扔她的衣服,内衣、裙子、外套,无一幸免。

她的书、电脑、手机、本来摆在床头的结婚照,都被王鹤收集到了一个大袋子里,丢到了垃圾站。

他不准乔希年睡觉,不准她吃饭或洗澡,反复逼问她一切跟林浩君在奥地利接触的细节。那些丑恶的、污秽的、可怕的字句,乔希年闻所未闻,比落在身上的皮带更令人疼痛钻心。她痛哭,王鹤用抹布摩擦她的脸,用臭袜子塞住她的嘴,逼她收声。

“你不配哭,你没有资格哭!贱人,我才是那个应该哭的人。”他嘶吼到喉咙沙哑,面目扭曲。

她可以忍受这一切身心上的暴击,可是她无法忍受失去儿子。王鹤把乐乐送到了自己父母家里,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乔希年无法接触乐乐,甚至听不到他的声音,王鹤反复告诉她,她从此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乐乐,因为她不配当母亲。

乔希年就此崩溃了。她停止了哭泣,不再试图辩解或哀求,甚至完全丧失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满脑子只有想死的念头。

食欲消失了,她不去洗澡,不需要呼吸新鲜空气,甚至连洗手间也不愿意去,尿意来临时,她会直接拉在床上。

如果不是关琳闻讯赶来照顾她,乔希年也许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关琳带她去看医生,医生开了抗焦虑和抑郁的药。那些药效果很好,能让她求死的心情稍微放下一点,恍恍惚惚做一些日常的事情,可是那些药副作用也很大,非常大。

她整天都在昏睡,睡梦中恶魔追逐她,长蛇缠绕她的脖子,很多很多甲虫聚集在脚边,潮水一般缓缓上涨,仿佛要将她整个吞没。

她听到很多很多奇怪的声音,早就去世的祖父母在她房间里坐着,慢条斯理地彼此聊天,不时叫她跟自己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一天,她祖母的鬼魂忽然对她说:“你好起来吧,不然你永远都见不到你儿子了。”

祖父在一边笑,说她本来就不应该见到儿子,她不是个好妈妈,这么下贱。

她听到那句话,在幻梦中尖叫着伸出双手驱赶鬼影。关琳过来按住她的手,说:“好了好了,没事了,你做噩梦而已,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乔希年记得她当时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关琳,忽然意识到刚才幻觉中祖母的声音和关琳的声音很像,而祖父说的话,又仿佛是王鹤在发声。

她歇斯底里地狂叫,挣扎之中关琳抓伤了她的手。王鹤咒骂着冲进来,把她整个人抓起来扔到了地上。

乔希年撞伤了头,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在眼睛前面形成了诡异的红色帘幕。透过帘幕看过去,关琳和王鹤的样子,还有身边的一切,都不像是在人间。

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关琳和王鹤商量着要把她送精神病院,说的时候乔希年就在旁边听着,内心毫无波澜,仿佛他们说的是别人,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没有人,关琳和王鹤都出去了,可能是没有及时吃药,她突然清醒了过来。

头脑恢复了正常运转的速度,能思考,能计算。极其敏锐地感受到自己遍身的伤痛,以及内心的癫狂。

乔希年记得,她挣扎起来,蹒跚地走到阳台上,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小区里面有一家幼儿园,小孩子们正在玩游戏,天真的嬉笑声远远传来,如同天籁,其中有个声音很像是乐乐。

乔希年就在那一刻如大梦初醒,她跌跌撞撞回到房间,从保险柜里找到一沓现金,再拿了几件自己的睡衣和乐乐的衣服,夺门而出。

她在乐乐幼儿园附近的小店里买了几件便宜衣服,长袖、长裤、帽子,把自己包裹得像个正常人,再借店主的手机给乐乐的班主任老师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提前接乐乐去检查身体。

那位班主任老师和乔希年很熟,不疑有他,把孩子送到了门口。

乔希年把乐乐带上出租车疾驰而去的时候,王鹤的车正好开到幼儿园门口,她如果迟来三分钟,就真的永远见不到自己儿子了。

乔希年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她似乎随时会崩溃,却仍在顽强地缓缓诉说。

“我逃到了西京之后,在包子店安下身来。我想过要回去,通过正当途径离婚,可是我没有独立的工作,结婚几年,我的所有收入都来自王鹤,支出也是他的名义。医院明确诊断我有中重度抑郁,需要长期服药,这样子肯定也当不好妈妈。我通读了《婚姻法》,看过很多法条和判例,知道不管王鹤是跟我协议离婚还是起诉离婚,我都不可能拿到乐乐的监护权。而且我知道,哪怕我有探视权,王鹤也永远不会让我再见到乐乐,他绝对不会。”

三年前所经历的全部痛苦,这瞬间都汹涌而来。乔希年想起自己现金用完的那个夜晚,大雨滂沱,她背着乐乐跋涉在花市村里,试图寻找一个栖身之地,哪怕就一天,就几个小时,让这场雨过去,让她能坐下来喘口气。

她是无神论者,知道宇宙如何来,生命如何去。可是那天她却虔诚地期待世上有神佛,能于混乱之中,给她和她小小的孩子一点庇佑。

也许她的祈祷真的被某个大能者接收到了,乐乐敲开了方圆包子店的铁门。老板和老板娘救了晕倒在路边的乔希年,给了她一个工作、一个房间、一个家、许多照顾,以及从不追究她过去未来的深切慈悲。

盛可以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乔希年会出现在方圆包子店。

“他们没来找过来吗?”他问。

乔希年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没在任何地方用自己的身份证,手机卡是老板娘的名字办的,我不出门坐高铁或坐飞机,他们可能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吧。”

“如果报警,其实还是很容易找到你的。”

乔希年缓慢地说:“也许他并不想找到我吧。”语气不确定。

盛可以握住她的手,乔希年没有挣脱开。她的脸上,一点点地弥漫起羞愧之色,盛可以从未看过她这个样子。

“我虽然不是个好妈妈,我也不知道怎么好好带孩子,但我希望和乐乐在一起。”她像是在对谁辩解,哀伤而卑微。

“我不想失去乐乐。”

“我知道,你是个好妈妈。”盛可以忍住了过去抱住她的冲动,尽管她瘦弱的肩膀此刻瑟缩着,仿佛在呼救。

乔希年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我不是个好妈妈。”

她黑幽幽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手背上某一个地方:“我如果是个好妈妈,就不会和别人有染,不会让乐乐失去自己的家。”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我是个坏女人。”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就像所有的航船都离开了避风港,房间里堆叠起了沉重的安静。

盛可以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还是过去抱住了乔希年,非常轻柔的拥抱,只是给了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一个女人,一时糊涂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为那短暂的说不定都称不上欢愉的背德时光,付出了沉重代价,失去身体的健康、失去心灵的平静、失去了完整的家,最后几乎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非要盛可以发表评论的话,他只有三个字可说——至于吗?

人生多短啊!犯了再大的错,被惩罚过也就算了,然后就要继续往前啊!往前的时候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为什么总是要背负着那些过去带来的镣铐呢?

平常在工作里,盛可以都是听乔希年的。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和能力就是为乔希年开路,打掉那些前进路上的障碍,不管这些障碍是人也好,流言蜚语也好,关系也好,盛可以当仁不让,这是分工所系,乔希年做的事他做不了,反之亦然。

唯独现在,乔希年关心则乱,没有了主张,他必须要挺身而出,因为这同样是他的责任。

他的思路很明白,首要的,就是要解决让她最不安的问题。

“乔希年,你听我说。”他直视乔希年的眼睛,暗自希望自己比想象中会更有说服力,“你最担心的是乐乐,但乐乐是他爸爸带走的。不管怎么样,他爸爸不会对他做什么坏事,他起码是安全的,是不是?”

乔希年迟疑着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盛可以说得有道理,虎毒不食子,被亲爹带走,起码好过意外或者拐卖。

盛可以明白她的心情:“我们之前最担心的就是他不安全,这一点现在可以放心了,是吧?”

有理有据,乔希年突然一下回过了神似的,神情放松了一点。盛可以顺手抽了张纸巾给她擦眼泪,手很轻:“你以前没工作没收入,身体不好,打官司可能拿不到抚养权。现在不一样了,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年入千万,光鲜亮丽。而且我们公司的律师超强大,你老公跟你比算个屁,知道吗?”

从乔希年的反应来看她显然不是特别知道,迟疑地说:“我年入多少?”

盛可以说:“今年结算起来,几百万肯定是有的。”

乔希年很蒙:“是吗?”

“是啊,公司绩效是年终算的,我心里有数。”

他把话题拉回去:“如果你老公真的不依不饶,咱们就跟他打官司,打到赢为止。”

想了想,他一不做二不休:“万一打输了,我去找我哥的安保队伍,揍扁你老公,把乐乐抢回来。我就不信了,他还能跟我们家作对。”

乔希年一如既往地认真对待别人说的每一句话:“不行的,犯法啊。”

盛可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就你老实。”

乔希年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体,拿了好多纸巾擦脸擦鼻涕,长长出了一口气。盛可以说的一番话在她脑海中回荡,她精密的头脑运作起来,得出了结论,盛可以不是在胡说。

和三年前的乔希年相比,她已经不是吴下阿蒙。最起码,她是有能力去争取乐乐抚养权的。这个想法就像一个压舱石,将她从昨天开始七零八落的心定在了胸膛里。

“谢谢你。”她轻声说,这三个字让盛可以一愣。几乎出于本能,他移开了自己的肩膀假装起身去给乔希年加水,略带着一点儿不自在。

如果你和一个人真的很亲近,她是不会对你说“谢谢”的。盛可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纠结,这句话跟陀螺一样在他心里打转。

另外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乐乐的爸爸,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乔希年摇头,远在盛可以说之前,这个问题她已经考虑过了,大数据锁定?她除了在证券软件上开户,没有在任何地方用过自己的身份证号码,这也是为什么她不肯跟着袁哥他们回四川的原因之一。就算是警察要找她也没那么容易,更不用说精准定位到乐乐就读的那个幼儿园了。

偶遇?摄像头拍下来的视频虽然很短,却能看出王鹤是有备而来,绝非巧合。

是谁告诉他乐乐在这里的呢??

乔希年脸色苍白,背后汗毛竖起。

她想到王鹤的样子,就像一把刀子抵住了胸口。这把刀子下一步是会若无其事挪开,还是穿刺血肉造成重伤,没有人知道。

所有人都说他温柔又冷静,唯独乔希年每次听到这样的评价都想尖叫出声。

他常常说,我这个人不麻烦的,我只是希望身边的人听话。

乖乖的,吃他给你的东西,做他要你做的事,穿白色的内衣,裙子要过膝盖。

乖乖的,不要和他大声说话,不要反对他的意见,凌晨两点他坐在床边随意问你的问题,你最好打起精神来好好回答,

别让他失望,别让他生气。

别让他突然找到理由大发雷霆。

乔希年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喘不过气来。她眼前变黑了,仿佛世界要颠倒过来,光明如箭矢离弦一般逃离,一扇扇门与帘幕次第合上,窗户封死了,风不再吹进来,她无路可走。

盛可以发现她的状态不对,急忙回到她身边,抓住她的双手叫她的名字:“乔希年,乔希年。”

她一下回过神来,神经质地抓紧了盛可以:“我不能失去乐乐,我绝对不能。”

乔希年的指甲剪得很短,这一下仍然抓破了盛可以的手背。他根本没注意,继续安慰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调不紧不慢:“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们不会失去乐乐的,你放心。”

忽然之间,他成了那个讲道理的人:“乐乐是他爸爸抱走的,你们也没离婚,警察只能说这是家务事,让我们和乐乐爸爸沟通,对不对?”

乔希年不说话,悔恨与恐惧吞噬了她的理性。

盛可以看她眉头越皱越深,赶紧挡在她一往无前钻牛角尖的去路上:“行,你别想了,先不管他怎么找到你们的,我们向前看。”

要向前看,就要找到乐乐,盛可以这时候很庆幸自己有个强大的哥哥:“我哥有一个专门用于调查商业信息的合作公司,我会让他们帮我调查你老公的情况,包括乐乐在哪里。交给我,你放心,知道吗?”

乔希年抓住他的袖子:“真的吗?”

“真的,他们很厉害。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乐乐。”

他的保证起了作用,乔希年的情绪终于稍稍稳定下来,她困倦地靠着他的肩膀,眼皮颤抖着,突然就睡着了。

盛可以静静坐着一动不动,让她睡熟了,这才慢慢拖着她放倒在沙发上。从床上拉了一床毯子过来,很轻很轻地给她盖上。

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自己出门直奔盛世投资,一头冲进钟妮娜的办公室。

钟总正在和几个人开会,盛可以也不管他们在讲什么,进去就挥手赶人,但是大家都不理他。钟妮娜有点儿恼怒,同时又一脑门子雾水:“干吗呢这是?”

盛可以一屁股坐在了开会那几个人的中间,用身体语言表示盛总这是不准备走了,于是大家齐刷刷望向钟妮娜。

她皱起眉头摆摆手,说:“我晚点再找你们吧。”一行人麻溜儿走了,盛可以啧啧称奇:“钟小姐,你好大的官威,不知道的以为这个公司改姓钟世投资了!”

钟妮娜没好气,一拍桌子:“老娘为了凑这几个人开会凑了一星期,等一下老蒋又要出差了,你干吗?有屁快放。”

盛可以一拍自己大腿,说:“我知道为什么乔希年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钟妮娜低头看自己刚才开会用的材料,对儿女情长的话题丝毫没有兴趣,她懒洋洋地说:“是嫌你太笨配不上她吗?我支持她。”这是她的心声。

盛可以还有心思抗议:“打人不打脸你知道吧?难怪你万年烂桃花,招惹来的没一个正经人,就是因为你没情商。”

钟妮娜恼羞成怒,丢了一本巨大的笔记本过来砸中盛可以的“狗头”,道:“自己还敢说打人不打脸,你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

盛可以把笔记本放回桌上,过去把钟妮娜面前的资料一把推开,然后原原本本汇报了一下这两天的事,包括自己和乔希年的对话。那一瞬间钟妮娜忘记了工作,她惊了:“乔希年这么老实的吗?”

她这个反应盛可以料到了。

有钱人的圈子道德浓度很低,男女老少概莫能外。多少家庭都是夫妻双方各玩各的,纯洁感情、忠诚品质都算个屁,财产归属和控制才是真正的严肃议题,值得全力以赴争取守护。

盛天骄在他们认识的人里,算是独一份儿的洁身自好者。他严格来说也是富二代,结婚很早,居然没有情妇,不和年轻妹子厮混,几乎不涉足风月玩乐之地,最少明面上大家都是认他坦荡的。

除此之外还有谁?盛可以和钟妮娜打破头都数不出第二个。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钟妮娜从不认真谈恋爱,专注于招惹烂桃花的原因之一。

为了证明乔希年是个老实人,钟妮娜开始掰手指找反面案例,工作的事也不管了,直接暴露了女强人嘴脸下的八卦本色。

“我们认识的男的就不说了,没一个好东西,最多只分暴露了的和没暴露的。就说女的吧,关老三上次去酒店捉奸,把他老婆和他老婆的MBA同学堵个正着,那俩真说得出来,说开房是为了做案例分析作业,是不是现在流行这样分析商业案例?这样子可以分析得比较到位?”

盛可以不甘示弱,拿出了自己的宝贵库藏:“西京女企业家协会有三个副会长姐姐,还一起包养小鲜肉呢,一起旅游,各种开心。”

钟妮娜点头:“还有,还有王家的二儿子媳妇,叫莉莎的那个,和她老公的两个朋友都有暧昧关系,我们都认识。”

“还有一个网球教练。”盛可以补充。

“这你都知道?”

“她的闺蜜和我另外一个朋友去同一家美容院,闲聊的时候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去趟美容院就把闺蜜卖了啊,真行。”

“你们女人的闺蜜不就是用来聊的吗?”

“胡扯,我的闺蜜跟我都是做生意,搞钱,你懂个屁。”

“那是因为你没啥可以给人八卦的,你单身,传你的绯闻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就算你和你的健身教练搞搞暧昧也是正常操作。对了你上次新找的那个马术教练挺帅的,你下手了吗?还有,哎哟。”

那本真皮厚底的笔记本再一次命中盛可以,他“哎哟哎哟”两声倒是被打醒了,摸着自己的脑袋言归正传:“别提这些幺蛾子人了,乔希年和她们不一样。”他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犹如困兽,喃喃自语,“我总觉得她说的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你觉得乔希年骗你?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盛可以不同意:“跟好不好处没关系,乔希年不会说谎。”

他还强调了一下:“不会的意思是不擅长,一说谎那表情就暴露了,全在脸上,连乐乐都看得出来。”

钟妮娜拿起一支铅笔转动,若有所思:“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乔希年跟她前男友在外国睡了一晚,然后东窗事发了,怎么东窗事发的?”

盛可以一愣:“说是她老公看见对方给乔希年发的微信了。”

他说到“她老公”三个字,内心有一种微妙的不自在,强行按下去了。钟妮娜点点头:“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在哪儿看到的微信?”

微信在手机上,手机跟着主人走,乔希年自己微信上的信息,怎么她老公在其他地方会看到?

盛可以回忆着乔希年的叙述,想起来了:“说她和那个前男友加的微信是工作微信,工作微信是她和老公一起用的,密码登录、扫码登录都可以,上面都是客户和供应商、员工什么的。所以那边一发,她老公在公司电脑上就看到了,她反而第一时间没看到。”

钟妮娜从鼻子哼了一声:“她没有自己的微信吗?明知道工作微信是和老公一起用,还给前男友加,这是什么操作?”

盛可以没回应,他呆呆地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盛可以不知道乔希年以前怎么样,人会变的,也许几年之间她的性格、脾气、习惯都截然不同了,毕竟人性万紫千红,千变万化。他盛可以不也一直在变化?只有一点不容易变化,那就是智商和头脑,天才会始终以天才的模式运转。

以乔希年对细节的关注程度、思考的精微和深入程度,以她看待事物关联的逻辑性推测,她所描述的穿帮方式是不可能发生的。

盛可以不知道乔希年睡醒了没有,摸出手机来犹豫了一下,发了个信息:“还在睡吧。”

结果那边秒回:“醒了。”看来没睡一会儿。

他马上给乔希年打电话,劈头就问:“你和你那个前男友,姓林的,微信是什么时候加的?”

乔希年被问蒙了:“什么?”

“你不是说他给你的信息被你老公看到,所以东窗事发吗?你是什么时候加他微信的?”

乔希年迟疑地说:“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应该是喝了酒之后吧,我喝多了根本不记得了,估计就是那时候加的。”

盛可以即刻斩钉截铁一口否定:“不可能。”

钟妮娜在旁边瞪大了眼睛:“凭啥不可能?”

盛可以言之凿凿,既是对钟妮娜说,也是对电话那头的乔希年说:

“我跟乔希年喝过酒,她酒量非常不行,只要喝上一杯红酒或者两杯啤酒,就会毫无征兆的突然昏睡过去。在那之前,她说话走路做事都没有变化。但是第二天酒醒之后,她睡过去之前发生的任何事都记得。”

乔希年在那边听着,很惊奇:“真的吗?”

她不喜欢喝酒,也绝对不会自己喝酒,除了酿下人生大错的那一次,乔希年的喝酒经验全部都是和老板娘两口子加上盛可以。喝多了只有两回,一回是庆祝老板的川菜馆子开张,另一次是庆祝盛年基金旗开得胜。

她坐在这些对她温柔的人之中,很安全,没压力,大家起哄说干杯,乔希年就跟着抿一口,听老板和盛可以吹牛吹到兴高采烈,情不自禁也端起杯子来喝一口。这个过程中她记得所有人说过的话,做过的动作,包括谁给她夹了什么菜,谁帮她递过来一张湿纸巾,谁给她倒热茶水到了某一个程度,乔希年的醉意上来,她知道即将要陷入甜蜜黑暗的昏睡,可是又不舍得离开,于是就会靠在椅子上,接着再靠住盛可以的肩膀,脸上浮出温柔恍惚的傻笑。世界忽然柔和起来,眼前的一切仍然巨细无遗地映入她的眼帘,记忆储存细胞和平常一样运作,忠实地提供可靠的存储与备用服务。直到她再也撑不住了,眼睛终于闭了起来,从完全清醒到沉沉入睡,前后可能不超过一分钟。

这就是乔希年喝酒的习惯。盛可以知道,甚至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因为如果她没有喝醉,她不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旦靠过来,没过两分钟,她就睡着了。

两人接触的瞬间如同温柔的电击,总会激发盛可以内心的战栗。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在小镇上读初中的时光,喜欢的女孩子在背后,手指轻轻戳他的脖子,问一道题,借一块橡皮,多么纯粹的幸福。

他甩开那些多余的想法,得出结论:如果乔希年在醉倒之前和人加了微信,她一定记得。如果在醒来之后和人加了微信,她也一样记得。问题就在于,现在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跟林浩君交换的联系方式,既不在醉前,也不在醉后。

怎么可能?她在电话那头陷入了失语,盛可以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说:“你慢慢想,别急啊,你饿不饿,我等一下回来带你吃点东西。”

乔希年说:“我出来了。”

盛可以很意外:“你去哪儿?”

乔希年的声音低落而疲倦:“我想去医院,和我的心理医生聊几句。我刚给他打电话了,他帮我加了个号。”

盛可以知道乔希年以前偶尔会去一家公益心理诊所咨询,自从不再需要操心钱的问题,她就转成到医生正常开诊的医院去挂号了。

这倒是件好事,起码她知道要去寻求帮助。

叮嘱了几句之后,盛可以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发呆,钟妮娜问他:“你还在纠结乔希年那个加微信的事啊?”

盛可以皱着眉头:“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

“什么不对?”

“很多事情感觉都不太对,加微信这件事,还有她老公对乔希年出轨的反应,都不太正常。”

钟妮娜“扑哧”笑了出来:“哪个老公发现老婆出轨了会表现正常?正常才奇怪吧。”

“乔希年说她老公看到信息之后第一时间去幼儿园把乐乐接到自己父母家去了,然后就

回来把她手机收了,家门反锁,把她关了起来。这正常吗?”

“不然呢,难道还要开瓶香槟庆祝一下?”

盛可以摇摇头:“反正感觉就是不对。”

钟妮娜没兴趣听了,她认为盛可以就是接受不了现实——自己喜欢的女人其实已婚,而且至今已婚,而且之前婚内还出轨,这一切对任何人来说都能构成沉重打击,盛可以只是想逃避罢了。

她回到自己的工作上,顺口打发盛可以:“你要纠结她老公应该有什么心理什么反应的话,别跟我说了,去找你家盛三吧,她是专家啊。”

一言惊醒梦中人,盛可以一跃而起:“对啊。”还真的撒腿就走了。

钟妮娜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真爱。”而后她叫助理,“让蒋总他们回来。”

西京大学的主校园在西京南城区近郊,从市中心过去驱车需要半小时,占地二十多平方公里,十二栋教学楼围绕着校园中心一个狭长椭圆形的人工湖呈放射状向外排列。

学校的历史并不悠久,和其他动不动就百年风云的名校没法比,唯一和最大的优势是有钱。成立二十五年来,西京大学专注于打造硬件环境,砸待遇吸引海内外各处学者,建设新兴学科,努力跟社会实际需要靠拢。他们的电竞专业和心理学应用研究都发展得很快,这几年成果显著,声名鹊起。

盛家三小姐盛利好就在心理学系任教,她比盛可以小两岁,一路名校,大学毕业后去国外读完博士回来,自己申请到了西京大学的教职。前年她刚升了副教授,平常就是带研究生,给本科生上课,做研究写文章,偶尔接一下公益的临床咨询,是标准的学问人。

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盛三沉着而锋利,自己的人生规划得很妥当,执行得也很到位。有时候饭桌上闲聊,她常一句话说破家人最难堪的心事,又不给予丝毫同情。

盛可以知道她上大学读的是心理学之后,提前为她将来的恋人与老公流下了两行同情的热泪。万万没想到她这么多年既不恋爱也不结婚,对男人似乎没有任何兴趣。

盛可以到的时候,盛利好刚好下课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见他突然冒出来很诧异:“二哥?你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盛可以说:“打了,你没接。”

她看了看手机:“哦,我刚上课去了。”转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给盛可以泡了一杯茶。

盛可以端端正正坐稳了,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跟你咨询一个应激行为模式的问题。”

盛利好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自己坐到桌子对面,有意无意地就好像在给他做诊疗。盛可以情不自禁地想了想,等会儿走的时候是给钱呢还是不给,给的话有没有优惠价呢。

“应激行为模式?你这是听谁说了这个词,还是到网上搜的?”

盛可以有点不好意思:“都有。”

“好吧,对什么应激。”

“出轨。”

“被出轨的是男性还是女性?”

“男性。”

盛利好飞快地看了盛可以一眼,他立刻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他妹妹冷淡地说:“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他很无奈:“真的不是我。”

他没提到底是谁的问题,用了ABC作为化名,把乔希年讲的过程跟盛利好又讲了一遍,最后提出的问题是:“你觉得这个老公的反应正常吗?”

盛利好认真地听完,问他:“二哥,你为什么会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盛可以没隐瞒:“因为A这个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盛利好点点头:“我很高兴听到你有重要的人。”

盛可以很不好意思,说:“你和大哥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盛利好毫不领情一针见血:“大哥对你来说确实很重要,因为你一直把他当父亲看,我对你来说完全是陌生人。

盛可以无法辩驳,只好破罐子破摔:“倒也不用说得那么直接。”

盛利好站起身来:“走吧,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们下楼穿过一条横贯校园的林荫道,走进了社科院大楼,绕着深深的教学楼回廊上楼,来到了四楼东翼最靠里的一间办公室。

门一敲就开了,门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锃亮的光头,佛陀一样的圆脸,小眼睛,白上衣,下面配了一条潮得不太适合大学这个环境的迷彩阔腿裤,白板鞋,见到盛利好眼前一亮,笑眯眯地打招呼:“哟,盛老师,你好啊。”

他扭头看到盛可以,问:“这位是?”

“我弟弟,盛可以,你叫他小盛就行。”盛利好微笑,语气非常轻柔,“他遇到了一点事情找我帮忙,但我解决不了,只好来找你。”她扭头对盛可以说,“这是姜教授,犯罪心理学临床应用的大学者,公安部很多大案都会请他去做顾问,应该可以帮到你。”

盛可以当场结巴:“犯、犯罪?犯罪心理学?”他为难地摸摸自己的脑袋,“跟我的问题没什么关系吧?”

姜教授很有风度,一边让他们进去坐,一边说:“有没有关系咱们都可以听听看嘛,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这几个字威力很大,盛可以身不由己跟着盛利好就进去了。这位姜教授的办公室不大,布置得像个小型美术馆,墙上挂着字画,有中国水彩山水,也有印象派名作。到处都是鲜花和绿植,靠墙摆了一长条博古架,摆着盆栽、瓷器、雕塑,看得出来主人童心未泯,还有不少动漫人物的手办,有的还是限量版。

姜教授注意到了盛可以的眼神,端了两个水杯过来,说:“我儿子的,他跟他妈住一起,不给放这些,他只好让我摆在办公室,没事来看看,过过干瘾。”

盛可以笑:“我也有不少手办,有的还会升值,能升十几二十倍,很神奇。”

姜教授说:“哟,这意思是说,买玩具还可以当作一种投资行为?”他很高兴地点点头,半开玩笑,“那以后他再要钱买,我就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同意了。”

他们坐下来,姜教授言归正传,问盛可以:“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

盛可以豁出去再次原原本本把事情说了一遍,只不过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说话的声音都越来越小了,毕竟这里面的一切再往严重里说,也和犯罪没什么关系。

姜教授很仔细地听完了,点点头:“明白了,你的目的是什么?”

盛可以一愣:“目的?”他脑子一热就来了,没想过自己到底有什么目的。

姜教授温和地说:“你这么大费周折来找盛老师,肯定有一个目的吧?”

盛可以语塞,盛利好及时接话了:“那位A女士是我弟弟的暗恋对象。我觉得他可能无法接受对方会出轨的这个事实。”

姜教授转向盛可以:“是这样吗?”

盛可以从来没有这么窘过,脸一阵青一阵红,张了几次嘴想要反驳或者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内心深处他必须承认盛利好说中了,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乔希年跟“出轨”两个字扯上关系。

姜教授没让他继续难受下去,说:“当然,她到底有没有出轨并不是事情的关键。”

他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从你的描述来看,这位A女士出轨的事实被她丈夫发现后,她丈夫马上采取了非常强硬的手段,包括禁锢她的自由,从她身边带走孩子,施加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暴力,虐待她。”

他问盛可以:“对吗?”

盛可以点点头,猛然意识到专业和非专业人士间的区别何在。

乔希年回忆往事时并没有太多感情色彩,只是很平淡地描述了自己的遭遇。尽管惨烈,但好像也算是婚姻出现问题时夫妻之间的正常冲突。

姜教授一总结,事情的本质就变化了。

限制人身自由、殴打、情感虐待,导致乔希年精神崩溃,患上抑郁症

这些全都是犯法的。

姜教授说得更清楚:“按照我们的经验,正常人一般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更不会反应得这么快速果断,一气呵成。”

“在遇到重大情感打击的时候,普通人第一时间情绪会有激烈起伏,有的人会失去理智会采取极端手段,比如说动手打人,但之后通过沟通、自我反思或其他人的劝说,往往会缓和下来。”盛利好补充。

盛可以有点蒙:“姜教授,您的意思是?”

他对盛可以微微一笑:“我认为这位A女士的丈夫很有可能是重度的情感虐待者,长期操控和伤害他的太太,不是什么正常人的正常反应。”

姜教授从办公桌上拿过一张便笺纸,写下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回去征求一下这位女士的意见,看看她是否愿意来和我聊聊。”

盛可以望向妹妹,盛利好说:“专业人士的聊法和普通人不一样,你要是愿意帮她,最好能带她过来。”她又眨眨眼,“姜教授很难约的,公安部的领导都要排队。”

盛可以福至心灵:“那是托你的福!”盛利好微笑,飞快地瞥了姜教授一眼。

他们告辞离开,盛可以走了几步发现盛利好没跟上,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妹妹站在那间办公室的门口,仿佛有点恋恋不舍。

他等盛利好跟上来,说:“你和姜教授关系挺密切的吧?”

盛利好语气平淡:“是啊,我们关系还可以。”

盛可以点点头:“当男朋友带回家的话,邓总可能不同意吧,年纪大了点儿,当教授估计也没什么钱,结婚了也不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好处。”

后面两句话模仿邓总那种刻薄嫌弃的语气,简直惟妙惟肖。

盛利好一愣:“二哥……”再大方的人说到自己的私事,也难免有点扭捏。她问:“这么明显的吗?”

盛可以说:“是啊,只有找自己的爱人帮忙,才是说去就去,说要就要,提前说都不用说一声的。其他人再怎么样,总会有个拜托的过程。”

盛利好对他刮目相看:“你还挺细腻啊!”

盛可以笑:“这和细腻没关系,我们天天在外面玩,玩的人里面好多人有一腿,看多了自然就总结出来了。”

他也有在大学者妹妹面前引经据典的高光时刻:“世事洞明皆学问是不是?”

盛利好笑:“说得是。”

盛可以问她:“你跟大哥聊过没?”

“没有,我怕他去跟妈说,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她对自己的母亲很了解,毫不遮掩,“邓总眼里除了我爸,其他人都是商品,不卖到最高价就浑身不舒服。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年纪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就躲呗。”

盛可以简直有一种同仇敌忾之感:“你说得太对了!”

盛利好莞尔:“二哥,是不是觉得盛家人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盛可以一愣。他们折返到盛利好办公室的楼下,她叮嘱盛可以:“你尽快带你那个朋友来见姜教授,他经常需要突然出差,一错过就要好几天,别耽误事。”

盛可以答应下来,和妹妹告别之后就拿出手机想要打给乔希年。简直是心有灵犀,他刚要拨号,乔希年的电话就在屏幕上闪烁起来,劈头一句把盛可以给说蒙了:“我知道我的信息是怎么被查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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