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订婚宴(1 / 2)
第二天是个晴天。初升的太阳纯净而明亮,紫红的曙光鲜艳夺目,把泛着泡沫的浪尖点缀得绚丽多彩。
雷瑟夫酒店二楼,盛宴准备就绪。酒店的凉棚我们已经熟悉,二楼则是个宽敞的大厅,五六扇落地长窗的窗楣上,镌刻着法国各大城市的名字。对这种装饰风格作何评价,读者尽可以见仁见智。
窗外是个左右贯通的阳台,围着木栏杆。
午宴定于十二点举行,但从上午十一点钟起,阳台上就聚满散步散得已经不耐烦的来宾。他们是与新郎相与的法老号船员,还有几位当兵的朋友。为了给新人贺喜,大家都穿上了节日盛装。
消息传来,说是法老号的船主也要莅临大副的订婚宴。但不少人觉着唐戴斯的面子未必有这么大,所以没把这事当真。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一起来了。他证实了这一消息,说早上遇见莫雷尔先生,莫雷尔先生说了要亲自来雷瑟夫酒店赴宴。
果然,他俩前脚到,莫雷尔先生后脚就进了大厅。法老号的船员鼓掌向他致意。在他们看来,船主的到来证实了唐戴斯要当船长的传闻;唐戴斯在船上很有人缘,这些正直的船员为船主的选择与他们的心愿不谋而合向他鼓掌。莫雷尔先生刚进来,大家就催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快去通知唐戴斯,这位举座瞩目的贵宾已经到了,让他赶快过来。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向外跑去。但他俩还没跑上一百步,就在香粉店附近看见一群人迎面走来。
这群人中,埃德蒙挽着新娘的胳臂走在前面,四个少女陪在新娘身旁,她们都是梅塞苔丝的朋友,也是加泰罗尼亚人。新郎身边是唐戴斯老爹。费尔南走在后面,脸上挂着阴沉的笑容。
梅塞苔丝和埃德蒙没有注意到费尔南的坏笑。这对年轻人沉浸在幸福中,看到的只有对方和自己,还有正为他们祝福的晴朗天空。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完成了报信的使命。两人和埃德蒙亲热地紧握了一下手,唐格拉尔随即陪在费尔南身旁往前走,卡德鲁斯悄悄挨到了唐戴斯老爹身边,这位老爹今天引来了街上行人的注目。
老人穿着漂亮的棱纹塔夫绸上装,衣服上缀着棱纹大纽扣。他瘦削而仍有力的小腿上套着质地很好的碎花点长筒袜,远远一看便知道是英国货。三角帽上垂下一束蓝白相间的缎带。
他拄着一根杖身绞扭、模样挺像古罗马弯头牧杖的硬木手杖,打扮得简直就像一七九六年在重新开放的卢森堡公园和杜伊勒里花园中得意扬扬的保王党人。
上面说了,卡德鲁斯悄悄挨在了他身边,大快朵颐的想望已经让他跟唐戴斯父子重归于好了;头天发生的事情只在卡德鲁斯的记忆里留下了模模糊糊的残片,一如早晨醒来,脑子里还模模糊糊地保存着夜间的残梦。
唐格拉尔走近费尔南,对这个失意的情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费尔南走在那对未婚夫妇后面,此刻的梅塞苔丝已经完全顾不上他了,她沉浸在爱情的甜蜜和欢乐中,眼里看见的只有她的埃德蒙。费尔南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每交替一次就变得更加苍白。他时不时地朝马赛方向望一眼,这时全身都会神经质地抽动一下。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预感到了要发生一件大事。
唐戴斯的穿着很简朴。他是商船船员,所以衣着介于军服和便装之间;他原本气色就好,未婚妻的快乐和美丽更使他显得容光焕发。
梅塞苔丝像塞浦路斯和希俄斯的希腊姑娘那样美丽,眼睛乌黑,嘴唇鲜红。步履像阿尔勒女人和安达卢西亚少女那般轻盈婀娜,落落大方。城市姑娘往往会把幸福隐藏在面纱后面,起码也会垂下长长的睫毛,梅塞苔丝却始终笑盈盈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她的微笑和眼神仿佛在说:“如果你们是我的朋友,那就与我一起欢乐吧,因为我真的太幸福了!”
莫雷尔先生望见这对新人和伴随的人群走近,便下楼迎上前去。他身后跟着船员和士兵,他刚才告诉了大家,他已许诺让唐戴斯接替勒克莱尔的船长职位。埃德蒙见船主过来,脱开未婚妻挽着的胳膊,让她去挽着莫雷尔先生。于是,船主和姑娘率先登上通往大厅的楼梯,木楼梯在众多宾客的脚下噔噔作响,足足响了五分钟。
“爸爸,”梅塞苔丝走到餐桌跟前说,“请您坐在我右首;至于左首,我留给我的兄长。”她温柔地说,这柔情犹如匕首扎进费尔南的心窝。
他的嘴唇全无血色,在那张棕褐色的脸上,我们可以看见血又一次渐渐往下退,往心脏涌去。
唐戴斯这时也在请客人入席。他请莫雷尔先生坐在他右首,唐格拉尔坐在左首;而后,他扬臂示意,请大家各自入座。
宴席上已经摆满香味浓郁的阿尔勒腊肠,晶晶发亮的大龙虾,色泽淡红的螯虾,周身长刺的海胆,还有南方老饕交口赞誉、声称尽可与牡蛎媲美的蛤蜊,以及随海浪冲上海滩、识货的渔人统称为海果的各式可口海鲜的冷盘。
“怎么都不说话呀!”老人呷了一口琥珀色的葡萄酒说,这酒是邦菲尔老爹刚给梅塞苔丝送来的,“敢情这三十来个人都只顾得笑了。”
“喔!做丈夫的不见得老是兴高采烈的。”卡德鲁斯说。
“可我,实在是因为太幸福,才反而不觉得兴奋了。”唐戴斯说,“如果您也是这么想,我的邻居,那您就说对了。有时候,快乐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效果,和痛苦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唐格拉尔瞅着费尔南,此人性格外向,喜怒都会形之于色。
“喔,”他对唐戴斯说,“您难道是担心会出什么事?听我说,没事儿,您这不是挺称心如意的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心里感到不安,”唐戴斯说,“我觉得一个人是不会这么容易就得到幸福的!幸福如同神奇小岛上有巨龙看守的宫殿。要获取幸福,非得经过一场恶斗不可;而我,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凭了什么得到这幸福,成为梅塞苔丝的丈夫。”
“丈夫,丈夫,”卡德鲁斯哈哈大笑说,“你还没当丈夫呢,我的船长;要等你当了丈夫,你才知道那是啥滋味呢。”
梅塞苔丝脸涨得通红。
费尔南坐在椅子上痛苦难当,一听声响就浑身哆嗦;他不时擦一下额头的汗珠,这些沁出的汗珠,犹如暴风雨来临前密集的雨点。
“没错,”唐戴斯说,“我的邻居,我明白您的意思。梅塞苔丝此刻还不是我的妻子,这没错,”说着他掏出挂表看了看,“但再过一个半小时,她就是了!”
所有的人都惊讶地叫出声来,唯有唐戴斯老爹安坐不动,满心欢喜地笑着,露出依然整齐洁白的牙齿。梅塞苔丝粲然一笑,脸上的红晕退了下去。费尔南痉挛地握住短刀刀柄。
“再过一个半小时!”唐格拉尔说,他的脸也变白了,“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朋友们!”唐戴斯说,“莫雷尔先生是除父亲外,我在世上欠情最多的人,这次又是多亏了他的贷款,我们的问题才都解决了。结婚登记已经办妥,下午两点半钟,马赛市长会在市政厅等我们。刚才敲了一点一刻,所以我说再过一个半小时梅塞苔丝就是唐戴斯太太,想必是不错的。”
费尔南紧闭双眼,感到有两团火球在灼烧眼皮。他紧靠餐桌不让自己瘫倒,可还是忍不住吁出了一声呻吟,但呻吟声淹没在了宾客的哄笑和贺喜声中。
“办得好啊!”唐戴斯老爹对唐格拉尔说,“您看,这可不算磨蹭了吧?昨天大清早回来,今天下午三点就结婚!当水手的干事情就是麻利。”
“可还有手续要办呢,”唐格拉尔底气不足地说,“结婚契约……”
“契约,”唐戴斯笑着说,“契约已经写好了,既然梅塞苔丝没有财产,我也没有多少,我们就依财产夫妻共有的方式结婚,就这样!这种契约写起来简单,而且开销也省些。”
这个玩笑又激起一阵欢呼和喝彩声。
“这么说,这桌订婚宴也就是结婚喜酒了。”唐格拉尔说。
“不,”唐戴斯说,“您不会吃亏的,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去巴黎。四天去,四天回,用一天时间把受托的事情办完;三月一日我就回来,三月二日,举办真正的婚宴。”
宾客们听说还将有一次宴请,情绪更加高涨。一开始还嫌午宴场面有些冷清的唐戴斯老爹,这会儿在一片嘈杂的说话声中,想让大家安静下来,听他对新婚夫妇表达美好的祝愿,也难以做到了。
唐戴斯猜到父亲在想什么,满含亲情地朝父亲笑了笑。梅塞苔丝看了一眼餐厅的挂钟,向埃德蒙递了个眼神。
筵席上喧闹异常,无拘无束。宴席快要结束时,这种气氛在下层百姓中是常有的。有些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不住了,从桌边站起来,走到别处去寻邻座聊天。整个大厅里人人都在说话,但没人留心于接对方的茬,大家都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唐格拉尔的脸色,几乎也变得像费尔南一样潦白;而费尔南如同在火海里受煎熬的囚犯,觉得自己就像死了一般。他夹在第一批站起来的人中间,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只想躲开那嘈杂的歌声和酒杯的碰击声。
他似乎也想躲开唐格拉尔,但唐格拉尔在大厅的一角碰上了他,而卡德鲁斯正好也走了过来。
“说真的,”卡德鲁斯说——唐戴斯友好热情的款待,尤其是邦菲尔老爹的上等葡萄酒,早已把他嫉恨唐戴斯交上好运的怨气打消了,“说真的,唐戴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我瞅着他坐在未婚妻身旁,心里就想,你俩昨天想跟他开那个糟糕的玩笑太不应该啦。”
“就是,”唐格拉尔说,“这不你也看见了,玩笑并没有开下去;我看这位可怜的费尔南先生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开始还真有点难过;但既然他完全能控制自己,而且情愿在情敌的婚宴上做伴郎,我也就没什么好说喽。”
卡德鲁斯看了看费尔南,只见他脸色铁青。
“姑娘确实长得美,”唐格拉尔接着说,“所以牺牲就更大喽。嗨!未来的船长真是个走运的家伙;我能做半天唐戴斯也就甘心喽。”
就在这时,梅塞苔丝以柔美的声音问道:“我们这就去吗?两点敲过了,他们在等我们,约好两点一刻到呢。”
“对,我们走吧!”唐戴斯迅即起身说。
“走喽!”所有的宾客应声高喊。
唐格拉尔一直注视着坐在窗台上的费尔南,这时只见他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周身痉挛地站起身来,而后重又跌坐在窗台上。几乎就在同时,楼梯上传来沉闷的响声。沉重的脚步声,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夹杂着枪支的碰撞声,盖过宾客的喊声,一时间镇住了在场的人们,不安的寂静笼罩着大厅。
响声逼近,大厅门口响起三下叩击声;大厅里的人惊异地面面相觑。
“以法律的名义!”一个人响亮的嗓音喊道,没有人应答。
门随即被打开,一个挂着肩带的警长走进大厅,另一名伍长带着四名士兵跟随其后。
不安变成了恐惧。
“出什么事了?”船主认识这个警长,迎上前去问道,“先生,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如果有误会,莫雷尔先生,”警长回答,“那就请相信,这场误会很快会澄清。现在,我身上带有逮捕令,虽然我很遗憾,这项命令要由我来执行,但我责无旁贷。各位,请问谁是埃德蒙·唐戴斯?”
所有的目光转向唐戴斯,这个年轻人情绪很激动,但仍保持着尊严,跨上一步说:
“我就是,先生。您有什么事?”
“埃德蒙·唐戴斯,”警长说,“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你!”
“逮捕我!”埃德蒙说着,脸色微微泛白了,“为什么要逮捕我?”
“我不清楚,先生,但初审过后,你就会知道了。”
莫雷尔先生心里明白,这种情形下是没有通融余地的:一个挂着肩带的警长此时已不是通情达理的人,而是一尊代表法律的雕像,冷峻,无情,缄默无语。
老爹却向警官扑了上去;世上有些事情,做父母的是没法用自己的心去理解的。
他又是请求又是哀号:眼泪和央求都无济于事;然而,他的悲恸毕竟使警长的心软了下来。
“先生,”他说,“请您冷静些;也许您的儿子触犯了海关或卫生公署的某些规定,他可以提出证据表明自己无罪,证据一经查实,他就可以获释。”
“嗨,怎么回事?”卡德鲁斯皱起眉头对唐格拉尔说,后者装出一副惊诧的样子。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说,“我同你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什么也不明白。”
卡德鲁斯用目光寻找费尔南,但他不见了。
这时,上一天的情景异常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显现了出来。
头天他喝醉了,记忆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眼下,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把薄纱掀开了。
“嚯!”他嗓子嘶哑地说,“莫非这就是你们昨晚儿开玩笑的结果,唐格拉尔?要真是这样,谁开玩笑谁该死,这实在太过分了。”
“没这回事!”唐格拉尔大声说,“你明明知道我把纸条撕了。”
“你没有撕,”卡德鲁斯说,“你把它扔在角落里了。”
“闭上你的嘴,你当时喝醉了,什么也没看见。”
“费尔南在哪儿?”卡德鲁斯问。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说,“大概有事走了吧;哎,咱们别管这事了,还是去帮帮那些可怜的人吧。”
在他俩说话的当口,唐戴斯面带微笑,和所有的朋友一一握手,然后边往外走边向大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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