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复仇[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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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先生想让我从哪儿讲起呢?”贝尔图乔问。

“随您便,”基督山说,“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以为布索尼神甫对大人说过……”

“是说过一点。不过,七八年过去了,我也忘了。”

“那我就从头说起,不用担心大人嫌烦了……”

“说吧,贝尔图乔先生,我就只当是在听您读晚报。”

“事情要从一八一五年讲起。”

“噢!”基督山说,“一八一五年,那可真有些年头了。”

“没错,先生。不过,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昨天刚发生一样。我有个哥哥,在皇上的军队里服役。他在一个清一色由科西嘉人组成的团队里当上了中尉。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五岁、他十八岁那年,我们就成了孤儿。他像父亲那样把我带大。一八一四年波旁王朝统治时期,他结了婚。皇上从厄尔巴岛回来以后,哥哥立即重返部队,后来在滑铁卢受了轻伤,随部队撤退到卢瓦尔河后面。”

“您说的不就是百日王朝的那段历史吗,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我没记错的话,这段历史早有人写过了。”

“请原谅,大人,但这个头还是得开一下的。您答应过耐心听我说的。”

“好吧,说下去。我说话算话。”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您知道,当时我住在科西嘉海角一个叫罗利亚诺的小村庄里。这封信是我哥哥写的,他告诉我们,那支部队解散了,他打算一路沿夏托鲁、克莱蒙费朗、勒普伊和尼姆回家,倘若我手头还有点钱,他让我托人带到尼姆的一家旅店去,他好到那里去拿。旅店主人是我们的熟人,我和他有过交往。”

“是走私的同伙吧。”基督山说。

“哦,主啊!伯爵先生,人总得活下去呗。”

“可不是。请继续往下讲。”

“我很爱我哥哥,这我刚才已经说了,大人。所以,我决定不是把钱寄去,而是亲自给他送去。我手头上有一千法郎,我留下五百给嫂嫂阿森达,揣着另外五百去尼姆。正好我有条船要去海上装批货,所以我的计划似乎挺顺当。可是装好货之后,风向突然变了,我们有四五天没法驶进罗讷河。最后好不容易到了那儿,逆流驶到了阿尔勒。我把船停靠在贝尔加德和博凯尔中间的一条河里,上岸往尼姆走去。”

“总算进入正题了,是吗?”

“是这样。不过大人也看得出来,我已经是尽量拣最要紧的事讲了。当时正好碰上著名的南方大屠杀,有两三帮叫特雷塔荣、特吕费米和格拉方什么的强盗,在街上见到看上去像波拿巴党的人就杀。伯爵先生对那次大屠杀想必也有所闻吧?”

“当时我远离法国,没听到多少。您说下去。”

“进了尼姆城,简直就像踏在血泊里;每走一步都会碰到尸体。杀人犯成群结帮,到处烧杀掳掠。

“我看到这种悲惨的景象,浑身直打哆嗦。但我不是为自己担心,我不过是科西嘉一个普通的渔民,没什么可害怕的。那年头,对我们这些走私贩子来说,说得上是时来运转的好时光。我是替我哥哥担心,替我那个在皇上军队里服役的哥哥担心。他正从驻守卢瓦尔河的部队里回来,穿着军服佩着肩章,一路上多让人担心哪。

“我一口气跑到那个旅店老板那儿。我的预感没有欺骗我:哥哥头天晚上一到尼姆,就在那家旅店门口被人杀死了。

“我四处打听,可是没人敢告诉我是谁杀了哥哥。大家实在是吓破胆了。这时我想到了司法部门,我常听人家说法国的司法人员不是吃干饭的。于是我就去找王室检察官。”

“这位王室检察官是叫维尔福吧?”基督山不经意地问道。

“是的,大人。他是马赛人,在那儿当过代理检察官,由于效忠王室,得到了升迁。据说,他是最早向政府密报皇上离开厄尔巴岛返回巴黎的。”

“好吧,”基督山说,“您去找他了。”

“‘先生,’我对他说,‘我的哥哥昨天在尼姆街头被人杀死了。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寻找凶手是您的职责。您是王室检察官,应该为本地司法部门没能保护的冤魂报仇。’

“‘您哥哥是什么人?’检察官问。

“‘科西嘉团队的中尉。’

“‘这么说他在篡权者手下当兵?’

“‘在法国军队里当兵。’

“‘他用的是剑,’他说,‘所以死在剑下了。’

“‘您错了,先生。他是被匕首捅死的。’

“‘您想让我做什么?’检察官问。

“‘我对您说了,要您为他报仇。’

“‘找谁报仇?’

“‘找凶手报仇。’

“‘我怎么知道凶手是谁呢?’

“‘派人去查。’

“‘查什么?说不定您哥哥跟别人吵架决斗了呢。老兵就爱动粗,帝国时期这可以吃得开,现在就行不通喽。我们南方人既不喜欢当兵的,也不喜欢暴力。’

“‘先生,’我说,‘我来求您不是为我自己。我或者痛哭一场,或者为他报仇,事情也就了结了。可是我哥哥还有个妻子,她一直就靠哥哥的那点薪俸过日子。一旦我再出点什么事,这可怜的女人会饿死的。请为她申请一小笔政府抚恤金吧。’

“‘每场革命都会带来灾难,’德·维尔福先生说,‘您哥哥就是这场革命的牺牲品。这是一个不幸,但政府并不因此而欠您家庭什么。篡权者的党羽掌权时,对拥护国王的人也肆意报复过,倘若以此论处,您哥哥今天说不定就该判处死刑。一切都很自然,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这叫什么话!’我大声嚷道,‘你,一个执法官,居然对我说这样的话!……’

“‘科西嘉人全是疯子,一点不错。’德·维尔福先生说,‘你们还以为那个同乡在当皇帝哪。你搞错年代啦,你该在两个月前来对我说这些话的。现在已经太晚喽。走吧!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把你送走了。’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想看看如果再央求一次是否还有希望。但我看出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于是我向他走过去。

“‘好吧,’我压低声音对他说,‘既然你熟悉科西嘉人,你就该知道他们是怎样信守诺言的。你认为他们杀了我哥哥做得对,因为我哥哥是波拿巴党人,而你是保王党。那我告诉你,我也是波拿巴党的,你给我听着:我要杀了你。我不会放过你的,这是vendetta。你好自为之,找地方躲起来吧。下次我俩相遇之时,就是你死期来临之日。’

“说完这句话,趁他惊魂未定,我打开门跑了出去。”

“啊哈!”基督山说,“您看上去挺老实,想不到干过这样的事情,贝尔图乔先生,而且对手还是一位王室检察官!哼,他总该明白vendetta是什么意思吧?”

“他当然清楚,从那时起,他深居简出,不再单独出门,还派人四处搜寻我。幸而我藏得很好,他们没能找到我。这时,他吓坏了,不敢再在尼姆待下去。他请求调往其他城市;凭他的声望,他被调到了凡尔赛任职。但您知道,对一个发誓复仇的科西嘉人来说,距离是难不倒他的。马车跑得再快,也不过比步行追在后面的我快半天路程而已。

“最重要的还不是杀他,我有上百次机会可以杀掉他。最要紧的是杀掉他而不暴露自己,尤其是不能被人抓住。因为从那以后,我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了,我有义务保护、扶养我嫂嫂。我暗中跟踪了德·维尔福先生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每次出门,每次散步,都逃不过我的目光。终于,我发现他常悄悄来奥特伊,我每次都跟在后面,看着他走进我们现在待着的这座别墅。不过,他是不像一般人那样从临街的大门进来的,他不管是骑马来还坐车来,都把马或马车留在旅店,然后从您看到的那扇小门进来。”

基督山点了点头,表示在黑暗中他确实看见了贝尔图乔指给他看的那扇小门。

“我不必再留在凡尔赛了,我到奥特伊落了脚,熟悉了一下环境。既然要逮住他,我就得在那儿安个网。

“看门人刚才说了,这座别墅是德·圣梅朗先生的。他是维尔福的岳父,平时住在马赛,根本用不着这座乡间别墅。听说他把别墅租给了一个年轻寡妇,人家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叫她男爵夫人。

“且说有一天傍晚,我伏在墙上往别墅里望去,只见一个长得挺美的年轻女人独自在花园里散步,这座花园的情景,从别的房子的窗口是看不见的。她不时地向小门的那一头张望,我明白了,她是在等德·维尔福先生。当她离得我相当近时,尽管天已经黑了,我还是看清了她的脸。她是个十八九岁的美丽姑娘,身材高高的,长着一头金发。她穿着件便袍,我看出她已经有了身孕,而且好像离临产期不远了。

“稍过片刻,小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进花园。姑娘向他跑去,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充满温情地亲吻着,一起走进屋子。

“这个男人就是德·维尔福先生。我心想,他再走出来时,想必已经是深夜了,那时他总得一个人穿过花园吧。”

“这个姑娘的名字,”伯爵问,“您后来知道了吗?”

“不知道,大人,”贝尔图乔回答说,“您听下去就知道了,我根本没时间去打听。”

“请说下去。”

“这天晚上,”贝尔图乔接着说,“也许我本来是可以杀掉检察官的,但我还不太熟悉花园的具体情况,生怕万一不能一下子把他干掉,他一嚷嚷把人喊来,我会跑不了。于是,我心想,还是下一次再动手吧。为了尽可能熟悉花园的情况,我在沿花园外墙的那条街上租了个小房间。

“三天以后,晚上七点钟光景,我看见从别墅里出来一个骑马的仆人,他在通往塞夫尔大路的一条小街上策马疾驶。我估计他是去凡尔赛。我没猜错。三小时后,此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的信送到了。

“十分钟后,另一个裹着披风的人徒步走来,从那扇小门进了花园。

“我立即奔下楼梯。虽说我没看清德·维尔福的脸,但我的心跳得很猛,直觉告诉我,这人就是他。我穿过小街,踏上墙角的一块界石,上次我就是站在这块界石上向花园里张望的。

“这回可不光是张望,我从袋里抽出短刀,试了试锋利的刀刃,然后翻墙跳了进去。

“我先向门口奔去。他刚才把钥匙留在锁孔里,仅仅在门锁上转了两圈。

“我从那儿逃跑是万无一失的。我端详了一下周围的地形。长方形的花园中央,有一片英国式的草坪,草坪四角都有树丛,枝叶间点缀着秋天的花朵。

“德·维尔福先生要从屋里走向小门,或者从小门走进屋子,都得从其中的一个树丛旁边经过。

“当时已经是九月底了,风刮得很猛,月亮掩映在大朵大朵向天际急驶而去的云块中间,惨淡的月光染白了通往屋子的砾石小径,但透不进茂密幽深的树丛,一个人躲在树丛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我躲进紧挨着维尔福必经之路的那簇树丛。刚一躲进去,我就感觉到风在我头顶上呼啸,把树枝压得弯弯的,而且,我好像还听到一阵阵的呜咽声。您知道,噢不,您是不会知道的,伯爵先生,一个等着下手行凶的人,是经常会听见旷野里发出声声惨叫的。两个钟头过去了,我好几次都听到了那种呜咽声。最后,午夜的钟声响了。

“凄凉而响亮的钟声余音未绝,我们刚才走的那座暗梯的窗口映出了灯光。

“门打开,那个裹披风的又走了出来。这是可怕的时刻,而好久以来我等的就是这一时刻的到来,我决不会手软。我拔出短折刀,打开刀刃,做好准备。

“那人径直向我走来。当他走到明处时,我似乎看见他右手握着一件凶器。我有些怕了,倒不是怕跟他拼,而是怕功亏一篑。到他走到离我几步远时,我才看明白,刚才我是把铁铲当成凶器了。

“我正琢磨着德·维尔福先生干吗要拿把铲子,却只见他在一簇树丛边上停住脚步,朝四下里看了一眼,就在泥地上挖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在披风里掖着一样东西,他把那东西放在草坪上,放开手来挖坑。

“当时,说实话,我的满腔仇恨里掺进了一丝好奇,我想看明白维尔福究竟在干什么。我凝息屏气,一动不动地等着。

“我脑子里萌生出一个想法。当我看清检察官从披风里取出的是一只长两尺、宽七八寸的小箱子时,这个想法得到了证实。

“我瞧着他把小箱子放进坑里,在上面堆上土。接着,他在这堆新土上踩了几脚,抹掉夜间作业的痕迹。这时,我呼的一下向他猛扑过去,一刀刺进他的胸膛,嘴里喊道:

“‘我是乔瓦尼·贝尔图乔!我要杀了你为哥哥报仇,拿你的财宝给他的遗孀。你看见了吧,我说到做到,今天我就是找你报仇来的。’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这几句话。我想是没有,因为他喊都没喊一声就倒了下去。我只觉得一股股热血喷在我手上,溅到我脸上。我像喝醉酒似的,处于一种谵妄的状态。但那些热乎乎的血反而让我冷静了下来。一转眼的工夫,我就用铁铲把小箱子挖了出来,为了不让人看出我拿走了东西,我重又把土填上,然后把铲子扔出墙外。我冲出小门,用钥匙转两圈从外面把门锁上,带着钥匙离开了别墅。”

“好呀!”基督山说,“看来这是一桩外带盗窃的谋杀案。”

“不,大人,”贝尔图乔说,“这是外带赔偿的vendetta。”

“是笔不小的数目吧?”

“那不是钱。”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基督山说,“您刚才不是说到过一个孩子吗?”

“一点不错,大人。我奔到河边,一屁股坐在河堤上,急于知道小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用短刀把锁撬了开来。

“只见里面是一个细麻布的襁褓,包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婴儿脸色发青,双手发紫,看来是被绕在脖子上的脐带勒死的。他的身子还没变凉。我有点犹豫,不忍把他扔进我脚下流淌的河水。果然,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孩子的心口在微弱地跳动;我把绕住他颈脖的脐带松开。我从前在巴斯蒂亚医院当过护工,在这种情况下医生会怎么做,我照做了一遍,也就是说,我给他做了人工呼吸。我使足劲忙乎了一刻钟,终于看见婴儿有了呼吸,而且听见他喊出了声来。

“我也大喊一声,那是狂喜的喊声。‘天主没有诅咒我,’我心里想,‘他让我拯救一个生命,来换取另一个被我剥夺的生命!’”

“您把这孩子怎么办呢?”基督山问,“对一个急于逃跑的人来说,这可是个不轻的包袱。”

“我不想把他留在身边。我知道巴黎有家育婴堂,专门收容这些可怜的小生命。过城关时,我只说在大路上捡到一个孩子,打听育婴堂在哪儿。我手里的小箱子是个凭证,细麻布襁褓说明孩子的父母是有钱人。我身上的血可以说成是孩子的,就跟别人不相干了。守城门的人相信了我的话,告诉我育婴堂就在地狱街的尽头。襁褓上原本绣着两个字母,我多了个心眼,把一个字母从襁褓上撕下藏好,让另一个字母留在襁褓上。然后,我把襁褓放在转柜,按了铃,就飞也似的跑掉了。半个月后,我回到罗利亚诺,我对阿森达说:‘宽宽心吧,嫂嫂。伊斯拉埃尔死了,但我为他报了仇。’

“她要我告诉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对她讲了。

“‘乔瓦尼,’阿森达对我说,‘你该把这个孩子带回来,我们可以替代他失去的双亲,我们可以为他取个名字,叫他贝内代托[2],我们做了这桩好事,天主真会赐福给我们的。’

“我二话没说,把藏在身边的那一小块襁褓布交给她。等我们有点钱之后,她就可以凭这块布去认孩子。”

“襁褓上是哪两个字母?”基督山问。

“一个是H,一个是N,字母上面都绣着男爵冠冕纹徽。”

“唷!您说到贵族纹徽了,贝尔图乔先生!请问您是在哪儿学的纹章学?”

“侍候您什么都能学到,伯爵先生。”

“请再往下说吧,有两件事我挺想知道。”

“哪两件事,大人?”

“这个小男孩后来怎么样了?您对我说过他是个男孩吧,贝尔图乔先生。”

“没有,大人。我记得没对您说过。”

“噢!我还以为听您这么说过呢,敢情我是弄错了。”

“不,您也没弄错,他确实是个男孩。不过,大人刚才说想知道两件事,那第二件是什么呢?”

“第二件,就是当初在尼姆,布索尼神甫应您的要求到监狱里来看您的那会儿,给您定的是什么罪?”

“这就说来话长了,大人。”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才十点钟,您知道我这时候还不会睡觉,我想,您也不太困吧。”

贝尔图乔躬一躬身,继续往下讲。

“打那以后,我铆足劲儿干起走私买卖来了,一来是想借此驱散困扰我的那些回忆,二来也是为了维持可怜的寡妇的生计。一场革命过后,法纪总会松弛些,所以我这买卖干得挺顺当。当时南方沿海一带骚乱不断,阿维尼翁、尼姆和乌热斯都发生过骚乱;政府的警戒一松弛,我们就趁机会在沿海一带建立起了联络网。我打从哥哥在尼姆街头被人杀害以后,不想再到这座城里去。和我们合伙做买卖的那个旅店老板,见我们不去他那儿,就主动来来找我们,还在贝尔加德到博凯尔的大路边上开了家分店,名叫加尔桥客栈。这时,我们在埃格莫特、马尔蒂格和布克一带,已经有了十几个存货据点,必要时我们也可以在那儿藏身,躲过海关人员和税警的追捕。干走私这行当,只要心眼活、有力气,是挺能挣钱的。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现在却有了两重惧怕,怕海关又怕宪兵。因为我一旦给抓住,法官一追究,查出的事情就会远远比走私进口雪茄、无证贩运烧酒严重得多。所以,我宁肯死一千次,也决不能让他们给逮着。我做成了几笔漂亮的大买卖,不止一次地体会到,要做成大事,一定要行事果断、临危不惧,把性命看得太重,往往会阻碍我们的成功。真的,一个人只要把生命置之度外,他就跟别人不同了,别人就不再是他的对手了。一个人只要横下了这条心,就马上会变得浑身充满劲儿,眼光也看得远了。”

“您讲起哲学来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打断他的话头说,“敢情您这辈子什么行当都干过?”

“喔,请您原谅,大人!”

“哪儿的话!只不过晚上十点半谈哲学好像晚了点噢。别的我没什么意见,我觉得您说得很对,比好些哲学家都有道理。”

“我跑的地方愈来愈远,生意愈做愈大。阿森达是个节俭的女人,我们积攒起了一笔小小的家财。有一天,我正要出门去跑一趟,她对我说:

“‘你去吧,等你这次回来,我要让你有个惊喜。’

“我问她是什么事,她怎么也不肯说。于是我就走了。

“我出去了将近六个星期。我们先到卢卡装油,再到里窝那装英国棉花,然后顺顺当当把这些货脱了手,分了红利,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回到家里,我走进阿森达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一只摇篮。跟其他的家具相比起来,这可是只很豪华的摇篮,里面躺着一个七八个月的孩子。我高兴得叫出声来。虽说杀了那个检察官,我从没感到过丝毫内疚,但想到被遗弃的婴孩,我心里还是挺难受的。

“可怜的阿森达猜出了我的心事:她趁我出门的机会,拿了半块襁褓布(她怕忘记,把孩子送进育婴堂的准确日期和时间都写在上面了),去了巴黎。她到育婴堂要求领回孩子,人家没说什么,就把孩子还给了她。

“啊!我得承认,伯爵先生,我看见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躺在摇篮里,心里激动得不得了,眼泪夺眶而出。

“‘阿森达,’我大声喊道,‘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天主会降福给你的。’”

“这一点么,”基督山说,“就没您的哲学说得那么准了。这只是您的一厢情愿啰。”

“唉!大人,”贝尔图乔接着说,“真让您给说着了,天主是让这个孩子来惩罚我的哟。他邪恶的天性很早就露了出来,可是天地良心,我们在他身上可没少花心血,我那嫂嫂简直是把他当亲王的儿子那样在宝贝。这个孩子的脸蛋长得很俊俏,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蓝得那么剔透,就像中国瓷器乳白底色上的蓝色彩釉。不过,他那头亮得发红的金发,却让这张脸看上去有点特别,不仅目光显得加倍灵活,笑容也显得加倍狡黠。有句俗话叫‘红棕色头发的人不是好极就是坏透’,这话用在贝内代托身上真是不幸而言中了。他从小就非常任性。没错,做母亲的过于迁就,也助长了他的坏脾气。为了孩子,我那可怜的嫂嫂可以跑上四五里地,到城里的集市去买来新鲜的水果和可口的糖果,可那孩子不爱吃帕尔马的橙子和热那亚的罐头,自家园子里现成的栗子和苹果也放着不吃,偏偏喜欢爬过篱栅偷吃邻居家的栗子或者谷仓里的苹果干。

“有一天,那会儿贝内代托大概有五六岁了,邻居瓦西利奥向我们抱怨说,他的钱包里少了一个金路易。伯爵先生想必比任何人都清楚,科西嘉是没有小偷的,所以瓦西利奥按当地人的习惯,从来不把他的钱包和首饰锁起来的。我们以为他记错了,可他说决不会记错。这天,贝内代托大清早出去一直没回家,我们急坏了,晚上,我们看见他牵着一只猴子回来了,他说他看见猴子拴在一棵树上,就把它带回来了。

“早在一个月前,这个淘气包不知怎么异想天开,一心想要一只猴子。当初有个杂耍艺人路经罗利亚诺,带来过几只猴子,孩子对猴子耍把戏特别感兴趣,这个荒唐念头也许就是那个杂耍艺人教他的。

“‘我们的林子里没有猴子,’我对他说,‘更没有拴在树上的猴子。你给我老实说,这只猴子是怎么弄来的。’

“贝内代托一口咬定是林子里牵来的,还添油加酱瞎扯一通,我一听就知道那是胡编乱造,没一句真话。我肝火直冒,他却笑了起来。我吓唬他说要打他,他退后两步说:‘你不能打我,你没有这个权利,你不是我父亲。’

“我们始终不知道,到底是谁把我们一直小心翼翼瞒着孩子的这个秘密告诉了他。当时我一听他这么说,顿时愣住了,举在半空中的那条胳膊一下子垂了下来,没碰着这个坏孩子的一根寒毛。他胜利了,这个胜利使他变得更加胆大妄为。从那以后,他愈来愈不像话,而阿森达对他却愈来愈溺爱。她的钱,孩子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她想劝也劝不了,看着他肆意挥霍,她不敢去拦他。我在罗利亚诺时,日子还凑合着过。等我一出门,贝内代托就成了霸王,家里全都乱了套。他才十一岁,可他的玩伴尽是些十八九岁的大孩子,一个个都是巴斯蒂亚和科尔泰有名的坏种,玩的恶作剧常常到了触犯法律的地步,司法部门向我们提出过警告。

“我真的担心了,因为我一旦被传讯,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时我正好有桩买卖,得离开科西嘉出趟远门。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把贝内代托一起带走,免得留下后患。走私贩子的生活紧张而艰苦,船上纪律又很严,我指望他在这样的环境里能有所改变,不致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于是我把贝内代托拉到一旁,劝他跟我走。我还做了好些足以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动心的承诺。

“他静静地听我说;我讲完以后,他哈哈大笑。

“‘你疯了吧,叔叔?’他说(他脾气好时就是这样称呼我的),‘你要我放着舒舒服服的好日子不过,跟你们一起去自讨苦吃!你要让我夜里挨冻,日里挨晒,成天东躲西藏,生怕一露面就得挨枪子儿,为来为去,就不过为了挣那么一点点钱!钱么,我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我开口,阿森达妈妈就会给。你得了吧,我要是听你的话,我就成了大傻瓜啦。’

“他居然会这么厚颜无耻,振振有词说出这么一番话,我听了简直惊呆了。贝内代托转身回到那帮玩伴中间;我远远地看见他朝我指指点点,准是在告诉他们我是个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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