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无限贷款(2 / 2)
“幸会,”伯爵回答说,“荣誉勋位膺获者、众议院议员唐格拉尔男爵先生。”
基督山把男爵名片上写着的头衔全都报了一遍。
唐格拉尔听出了其中的揶揄意味,咬了咬嘴唇。
“对不起,先生,”他说,“初次见面没有按通报的头衔称呼您。想必您也知道,当下的政府是一个平民政府,而我又正是平民利益的代表。”
“因此,”基督山说,“您在保留听人家称呼您男爵的习惯的同时,舍弃了称呼别人伯爵的习惯。”
“噢!其实我自己并不在乎,先生,”唐格拉尔漫不经心地说,“我为国家做了点贡献,被封为男爵,授予荣誉勋位,但是……”
“但是您放弃了您的爵位,就像当年的德·蒙莫朗西先生和德·拉法耶特先生一样,是吗?这可是个好榜样呀,先生。”
“并不完全如此,”唐格拉尔脸色尴尬地回答说,“对仆人来说,您明白……”
“是啊,对仆人来说您是老爷,对记者来说您是先生,对选民来说您是公民。这些差异对宪制政府是非常适用的。我完全明白。”
唐格拉尔紧咬嘴唇。他看出在这方面他不是基督山的对手;于是,他打算回到他更为熟稔的地盘上来。
“伯爵先生,”他欠身说道,“我收到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一份通知函。”
“我很高兴,男爵先生。请允许我像您手下人那样称呼您;这是一个坏习惯,但这是从那些还有男爵存在,却偏偏不再另封男爵的国家学来的。我很高兴无须再做自我介绍了,自我介绍总不免让人有些尴尬。您刚才说,通知函已经收到了?”
“没错,”唐格拉尔说,“但说实话,我还不完全明白这封信的意思。”
“哦!”
“我趋访尊府,本想请您做一些解释。”
“哪儿要做解释,先生,您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这份通知函,”唐格拉尔说,“我想我是带在身上的,(他在口袋里寻找)噢,有了。这封信通知我,让我的银行为基督山伯爵先生开一个无限贷款户头。”
“嗯,男爵先生,您觉得其中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吗?”
“没有,先生。只是无限这个词……”
“喔,这个词不是法文吧?……您知道,写信的是个英德混血儿。”
“不,写得没错,先生。从遣词造句的角度看,没有任何问题,不过,从银行业务的角度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男爵先生,”基督山做得一派天真的样子问道,“是不是在您看来,汤姆森-弗伦奇公司有点不可靠啊?啊呀!这下可麻烦了,我有好几笔款子存在他们那儿呢。”
“噢!这家公司绝对可靠。”唐格拉尔回答说,脸上带着一丝近乎嘲弄的微笑,“不过在金融业务上,无限这个词的含义过于空泛……”
“它的含义就是没有限制,不是吗?”基督山说。
“我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先生。空泛,就是吃不准,而哲人说,‘吃不准,不要干’。”
“这就是说,”基督山接口说,“汤姆森-弗伦奇公司再怎么折腾也没关系,唐格拉尔银行反正不为所动。”
“此话怎讲,伯爵先生?”
“可不是吗,汤姆森和弗伦奇两位先生的业务可以是无限的,而唐格拉尔先生的业务却是有限的。他刚才说了,他是哲人。”
“先生,”银行家傲慢地说,“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敢小看我的资金。”
“那么,”基督山冷冷地答道,“看来我要开个头了。”
“凭什么?”
“凭您要我做出解释,先生,这很像是心存退意……”
唐格拉尔咬紧嘴唇,这是他第二个回合落败了,而且败在了自己的地盘上。他那种略带嘲讽意味的文雅做派,完全是装出来的,情急之下粗鲁的本色露了出来。
基督山则不然,他神情优雅,笑容可掬,而且随时可以装出某种天真的神情,这一点让他占尽了便宜。
“好吧,先生,”唐格拉尔沉默片刻过后,开口说,“我想,要让您充分了解我的想法,最好还是请您先告诉我,您究竟打算从鄙行提多少钱。”
“但是,先生,”决意寸步不让的基督山接口说,“我之所以要在贵行开无限贷款的户头,正因为我无法确切说出我究竟需要用多少钱。”
银行家心想这下可占了先机,他仰身靠在椅子上,露出粗俗而傲慢的笑容。
“喔!先生,”他说,“您需要多少,只管大胆说就是了。您完全可以相信,唐格拉尔银行的资金虽然是有限的,但保证能满足您最大的需求,即使您提出要一百万……”
“您说多少?”基督山问。
“我说一百万。”唐格拉尔傻乎乎地说。
“一百万我能派什么用场?”伯爵说,“哎呀!先生,倘若我只需要一百万,我何必为区区这点数目开个贷款户头呢。一百万?我的钱夹或旅行包里,随时拿得出一百万。”
基督山从夹名片的记事本里抽出两张面值各五十万法郎的国库券,持有者凭券即可兑取现金。
像唐格拉尔这样的一个人,刚才这一下可不光是击中了他,而是击晕了他。这一下重拳效果显著:银行家头晕目眩,两腿发软;他直愣愣地瞪着基督山,张大的瞳孔很吓人。
“瞧,您还是直说了吧,”基督山说,“您对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确实心存戒意。哎!这也没什么;这一招我早就防着呢,尽管我对银行业务是个外行,可我还是做了几手准备。这是另外两封通知函,内容跟刚才给您的那封完全一样。一封是维也纳的阿雷斯坦—埃斯科勒银行写给德·罗斯希尔德男爵先生的,另一封是伦敦的巴林银行写给拉菲特[7]先生的。您只消说一句话,先生,我就马上在那两家银行当中找一家去谈这事儿,不再来给您添麻烦了。”
较量已经结束,唐格拉尔彻底落败。他双手瑟瑟发抖,接过伯爵用指尖夹着递过来的那两封通知函,细细辨认信末的签名。基督山要不是已经知道银行家神志有些不清,瞧他看得这么仔细一定会很生气。
“喔!先生,这三个签名价值好几百万哪。”唐格拉尔说着站了起来,仿佛眼前这个人就是金钱威力的化身,他要向此人致敬似的,“三份无限贷款通知函,同时给三家银行!请原谅,伯爵先生,尽管我已绝无戒心,但仍是不胜惊讶之至。”
“哎!像您这样的大银行,是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的,”基督山彬彬有礼地说,“这么说,我可以在贵行提款了喽?”
“当然,伯爵先生。我悉听吩咐。”
“好吧,”基督山说,“既然事情说清楚了,我们彼此也就了解了,是吗?”
唐格拉尔点头表示同意。
“您没有一点怀疑了?”基督山问。
“喔!伯爵先生!”银行家大声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没错,您只是要有个证据。好吧,”伯爵接着说,“既然我们彼此已经了解,您也没有疑心了,那么我们不妨先为第一年定个匡算,比如说六百万,您看怎么样?”
“六百万,行!行!”唐格拉尔惊呆了。
“如果不够用,”基督山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再追加。不过我在法国只打算待一年,我想有这个数也差不多了……反正,到时候再说吧……明天先提五十万法郎吧,我中午之前都在家,您可以让人送来。即便我不在家,我也会把收据留在管家那儿。”
“伯爵先生,这笔款子明天上午十点送到府上。”唐格拉尔回答说,“您要金币、现钞还是银币?”
“金币和现钞各一半吧。”
伯爵立起身来。
“有件事我得向您说实话,伯爵先生,”唐格拉尔说,“我原以为对欧洲富豪的情况都已了如指掌,但现在看来,对您这样实力雄厚的巨富,说实话,我却一无所知。请问您的财富是新近才有的吗?”
“不,先生。”基督山回答说,“情况正相反,我的财产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年代。这笔祖传的遗产长期以来一直是禁用的,所以利息累计起来,使这笔遗产翻了三倍。几年以前,遗嘱规定的期限才刚满,所以我动用这笔财产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您不了解是很自然的。但用不了多久,您就会了解得相当清楚了。”
伯爵说这句话时淡淡一笑,那正是曾让弗朗兹·德·埃皮奈心惊肉跳的笑容。
“先生,按您的品位和意旨,”唐格拉尔说,“您定会在京城一展富埒王侯的风采,让我们这些小小的百万富翁一个个都自惭形秽。我看您还是位艺术鉴赏家,因为我进客厅时您正在看我收藏的画作,我想请您赏光参观一下我的陈列室,里面清一色都是古代画作,都是经过鉴定的大师精品;我不喜欢现代作品。”
“说得有道理,先生,因为一般而言,现代作品都有一个很大的缺点: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变成古代作品。”
“我想让您看看托瓦森[8]、巴尔托洛尼和卡诺瓦[9]的雕塑。他们都是外国艺术家。您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不欣赏法国艺术家。”
“您有权贬低他们,先生,他们是您的同胞。”
“要不等以后我们更熟悉了再去看吧。今天,要是您肯赏光,我想介绍您认识唐格拉尔男爵夫人。请原谅我的性急,伯爵先生,但像您这样的客户,在我看来就像自家人一样了。”
基督山欠身表示接受银行家给他的这份殊荣。
唐格拉尔拉了拉铃,一个衣着光鲜的仆人走进客厅。
“男爵夫人在房间里吗?”唐格拉尔问。
“是的,男爵先生。”仆人答道。
“一个人?”
“不,夫人有客人。”
“当着外人的面介绍您,不会太冒昧吧,伯爵先生?您不想隐姓埋名吧?”
“不想,男爵先生,”基督山笑着说,“我认为自己还没有这个权利。”
“夫人的客人是哪一位?是德布雷先生吗?”唐格拉尔这副好好先生的模样,让基督山心中暗自发笑,这位金融家家里公开的秘密,他早就打听清楚了。
“是德布雷先生,男爵先生。”仆人答道。
唐格拉尔点了点头,转向基督山说:
“吕西安·德布雷先生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他是内务大臣的机要秘书。我的夫人出身名门世家,下嫁我可以说是纡尊降贵。她是塞尔维厄家的千金,前夫是已经去世的陆军上校德·纳尔戈恩侯爵先生。”
“我还没有荣幸认识唐格拉尔夫人,但我已经见过吕西安·德布雷先生了。”
“哦!”唐格拉尔说,“在哪儿?”
“德·莫尔塞夫先生府上。”
“噢!您认识子爵先生?”唐格拉尔问。
“狂欢节我们一起在罗马。”
“噢!是啊,”唐格拉尔说,“我听说过他在废墟里遇到强盗、小偷,后来又奇迹般逃出来的故事。他从意大利回来以后,好像把这段奇遇告诉过我夫人和女儿。”
“男爵夫人恭候两位先生。”仆人回进客厅说。
“我在前面给您引路。”唐格拉尔欠身说。
“请。”基督山说。
[1]诺曼底:法国北部大区,濒临英吉利海峡。
[2]勒阿弗尔:法国北部港口城市,位于英吉利海峡塞纳河口湾右岸。
[3]布洛涅:法国北部港口城市,濒临英吉利海峡。
[4]费康:法国北部港口城市,位于勒阿弗尔东北方。
[5]马蒂格: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城市,位于马赛西北方。
[6]沙隆:即马恩河畔沙隆。法国东北部马恩省省会,位于马恩河右岸。
[7]拉菲特(1767—1844):法国大银行家。路易·菲利普时代曾任财政大臣。
[8]托瓦森(1770—1844):丹麦雕塑家。
[9]巴尔托洛尼(1777—1850)和卡诺瓦(1757-1822)均为意大利雕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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