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意识形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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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跟常人不同的人,是的,先生,我认为至今为止还没人有过像我这样的地位。国王的疆土是有限的,不是为山脉、河流所限,就是为习俗和语言的变异所限。而我的王国是没有尽头的,因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法国人、印度人,也不是美国人、西班牙人,我视整个世界为我的王国。任何国家都不能说我生在他们那儿,也只有天主才知道我将死于何处。我适应各地的习俗,我能说所有的语言。您以为我是法国人,因为我说法语和您一样流利纯正,是不是?那好!我的努比亚黑奴阿里以为我是阿拉伯人,我的管家贝尔图乔以为我是罗马人,我的女奴海黛以为我是希腊人。所以,您会明白,既然我没有任何国籍,不要求任何政府保护,不认任何人做朋友,那些让强者止步的顾虑,那些让弱者畏葸的障碍,都不能妨碍我、阻止我。我只有两个对手——是对手而不是征服者,因为凭我的坚忍,它们最终会向我屈服——那就是距离和时间。第三个对手是最可怕的,那就是凡人都难免的一死。只有死亡才能在我达到既定目标之前,使我停在前进的路上。除此之外,一切我都心有定算。人们所说的命运,灾祸、变乱和意外,我都充分考虑到了。即使遇到这些情况,我也决不会垮掉。我只要还没死,就永远是今天的我。就因为这样,我对您说的话,您以前是不可能听到的,即使是国王,也不会对您这么说,因为他需要您,而其他的人则惧怕您。在一个如此荒唐的社会里,任谁都会这么想:‘说不定哪一天,我有求于王室检察官呢!’”

“而您,先生,也会这么想吧,既然您目前住在法国,至少在此期间您得受法国法律的制约。”

“这我知道,先生。”基督山回答说,“不过每去一个国家之前,我总会通过适当的途径,对那些我对他有所期盼或有所提防的人,事先细细研究一番,把对方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有些他们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我也了如指掌。其结果就是,当我要和无论哪一位王室检察官打交道时,他的处境一定会比我来得尴尬。”

“您的意思是说,”维尔福有些犹豫地说,“人的本性是脆弱的,也就是说,每个人免不了有……过错?”

“过错……或者罪孽。”基督山漫不经心地说。

“您刚才说过,您不认任何人做朋友,”维尔福接着说,声音微微有些变了,“莫非您认为在所有的人中间,只有您一个人才是完美无缺的?”

“不是完美无缺,”伯爵回答说,“是无懈可击。不过,如果您不喜欢这个话题,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正如我双重视觉的异禀吓不倒您一样,您的法律也吓不倒我。”

“不,不,先生!”维尔福赶紧说,生怕显出临阵逃脱的样子,“不!您这番非常出色、堪称精妙的宏论,把我提升到了常人的水平之上。我们不是在聊天,而是在进行探讨。然而您知道,那些在索邦大学讲课的神学家,那些热衷于辩论的哲学家,有时也会说出无情的真理。我们不妨就算是在讨论社会神学和宗教哲学吧,有句话虽然不中听,可我还是要对您说:老兄,您未免太骄傲了。您是在常人之上,可是还有天主在您之上呢。”

“在所有的人之上,先生,”基督山说,深沉的语调使维尔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我对人类傲然以待,因为他们像蛇一样,即使你只是从旁边经过,没踩着它们,它们也要昂起头来咬你。但我在天主面前是谦卑的,是天主把我从一无所有的境地中解救出来,造就了今天的我。”

“伯爵先生,我敬佩您,”维尔福说,在这场奇特的谈话中,他一直称这位外国人为先生,这是第一次改口以贵族爵位相称,“是的,我要对您说,如果您真是个坚强的人,出类拔萃的人,道德高尚或无懈可击的人——您说得有理,道德高尚和无懈可击几乎是等同的——那么先生,您的确可以骄傲。这是统治的法则。那您肯定会有一些雄心壮志啰?”

“我有一个野心,先生。”

“什么野心?”

“我也曾被撒旦带到地球上最高的山峰上——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到了山巅,他向我指着山下的整个世界,犹如当初对基督那样对我说:‘人之子啊,你要得到什么东西,才会拜倒在我脚下呢?’我没有马上回答他。其实有个可怕的野心一直在吞噬着我的心灵,但我过了很长时间才对他说:‘你听我说,我一直听人说起天意,可是我从没见过天意,也没见过任何像是天意的东西,因此我相信天意是不存在的。我想成为天意的化身,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最美好、最伟大、最崇高的事情,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是撒旦低下头,叹了口气说:‘你错了,天意是存在的。但你是看不见的,天意是天主的女儿,她与她的父亲一样,都是看不见的。你见不到天意的迹象,是因为它来无影、去无踪。我能为你做的,只是让你成为一名天主的使者。’我们成交了。我可能因此丧失了灵魂,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假如我还能重新选择一次,我仍然会这样选择。”

维尔福极其惊异地望着基督山。

“伯爵先生,”他问,“您有亲人吗?”

“没有,先生,我在这世上孤身一人。”

“可惜啊!”

“为什么?”基督山问。

“因为有一种足以让您收起骄矜之心的情景,您就没法看到了。您说您只惧怕死亡,是吗?”

“我没说惧怕,我是说只有死亡才能让我停下。”

“衰老呢?”

“在我变老以前,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发疯呢?”

“我差一点发过疯。您知道有条公理叫non  bis  in  idem[7]吧。这是一条犯罪学的公理,是您的本行喽。”

“先生,”维尔福说,“除了死亡、衰老和发疯,还有别的让人惧怕的事情:比如说中风,这闪电般的一击,并不会立即置你于死地,但一旦发病,你就完了。你仍然是你,但再也不是以前的你了。你曾像埃里厄尔[8]一样和天使做伴,如今却只剩下一具生气全无的躯壳,像卡利班[9]一样与牲畜为伍。说得简洁些,就像我刚才对您说的,这就叫中风。伯爵先生,我想请您改日赏光到舍下继续这场谈话,我要给您介绍一位能够理解您、巴不得能和您进行辩驳的对手,他就是家父诺瓦蒂埃·德·维尔福先生,法国大革命时期最狂热的雅各宾党人,也就是说,曾为最强有力的社会组织效命的风云人物。他和您一样,也许未必见过所有的王国,但曾为推翻一个最强大的王朝出过力。他也和您一样,自称是负有使命的人,但派他来的并非天主,而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人,他并非天意的使者,而是代表历史必然的天数的使者。然而,先生,所有这一切都毁于一根大脑血管的爆裂,不是毁于一天、一小时,而是毁于一秒钟。头天晚上,当年的雅各宾党人、上议院议员、烧炭党人诺瓦蒂埃先生,这位大革命的弄潮儿,还在嘲笑断头台,嘲笑教规,嘲笑匕首。在诺瓦蒂埃先生眼里,法国就是个大棋盘,得把棋盘上的小卒、城堡、骑士和王后统统吃掉,将死国王。这位令人望而生畏的诺瓦蒂埃先生,第二天却成了可怜的诺瓦蒂埃先生,一个自己无法动弹,只能听任家里最弱小的人,也就是他的孙女瓦朗蒂娜摆布的老头,成了一具不能开口说话、正在渐渐变冷的躯壳,他苟延残喘,只是让时间慢慢地叫这躯壳完全分解罢了。”

“噢!先生,”基督山说道,“这种情景我看见过,也考虑过。我也算是个医生吧,我和我的同行一样,不止一次在活着或死去的人身上寻找灵魂。可是灵魂就像天意一样,尽管存在于我的心间,却是肉眼看不见的。从苏格拉底、塞内加[10]、圣奥古斯丁到高尔[11],有上百位学者在他们的文章或诗篇中做过您刚才做的比较。然而,我理解一个父亲的痛苦能使儿子的心灵产生多大的变化。既然您盛情邀请,先生,那么本着学会谦抑的初衷,我一定会去府上看看这可怕的景象,府上想必为此弄得举座不欢了吧?”

“幸好天主给了慷慨的补偿。就在老人日渐衰微、行将就木的同时,两个孩子给这个家带来了生机:瓦朗蒂娜是我和前妻德·圣梅朗小姐的女儿,爱德华是我和维尔福夫人的儿子,您救了他的命。”

“对这样的补偿,先生,您作何想法?”基督山问道。

“我认为,先生,”维尔福回答说,“家父为激情所困误入歧途,他犯下的过错逃过了人间的审判,却逃不过上天的审判,但天主要惩罚的只是一个人,报应只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基督山嘴角仍然挂着微笑,内心深处却回荡着一声狂野的喊声,要是维尔福能听见这喊声的话,他一定会吓得落荒而逃。

“再见,先生,”检察官已经起身站着说了一会儿话,这时他告辞说,“我走了,但我对您的敬意将留在我的心间,我希望当您对我更了解的时候,您会为我的这份敬意感到高兴,因为,我绝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另外,德·维尔福夫人也早就在心里把您当作一位挚友了。”

伯爵躬身致意,但送他到书房门口就不再送了。维尔福朝马车走去,随着主人的一个手势,两个跟班赶紧为他打开车门。

检察官的马车驶远了。

“行啦,”基督山好不容易才从胸中吁出一口恶气,露出一丝笑容说,“行啦,毒酒尝得够多了,这颗心都要盛不下了,我得去找解药了。”

他敲了一下铜铃。

“我上楼去夫人房间,”他对阿里说,“半小时后备车!”

[1]空论派:1814年法国王朝复辟时期的政治派别。主张调和资产阶级革命和王权的矛盾。

[2]哈雷(1536—1619):巴黎议会主席,以忠于王室著称。莫莱(1584—1656)也是著名的巴黎议会主席。

[3]拉丁文:惩罚是瘸着腿来的。意思相当于“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4]同态复仇:指早期巴比伦法律中相当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准则。

[5]多比亚斯:《次经》中多比之子。多比双目失明后,天使拉斐尔使他复明。此处似把父子两人搞混了。

[6]阿提拉(?—公元453):匈奴王(公元434—公元453在位)。屡次率兵攻占罗马帝国疆土,并将帝国属下的小国夷为平地。

[7]拉丁文:一罪不二罚。

[8]埃里厄尔: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精灵。

[9]卡利班:《暴风雨》中半人半兽的怪物。

[10]塞内加(约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悲剧作家、哲学家,以雄辩著称。

[11]高尔(约1330—约1408):中世纪英国诗人,对当时的诗坛影响极大,其声誉一度堪与乔叟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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