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诺瓦蒂埃·德·维尔福先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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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唐格拉尔夫人和唐格拉尔小姐上了剧院,花园里那对情人正在进行我们刚才描写的那场对话;此时,王室检察官的宅邸里发生了下面这么一桩事情。

德·维尔福先生走进他父亲的居室,德·维尔福夫人紧随其后。至于瓦朗蒂娜,我们是知道她在哪儿的。

两人向老人欠身致意,然后示意那位服务了二十五年之久的老仆巴鲁瓦退下,在老人两旁坐了下来。

诺瓦蒂埃先生坐在他的大轮椅里。他得让人每天早晨把他抱上这把轮椅,晚上再把他抱下来。此刻他面对着一面能映出整个房间的大镜子;他不必动一下身子——其实他也没法动弹,就能从这面镜子里看清进出屋子的每一个人,以及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木然不动、像具僵尸似的诺瓦蒂埃先生,用聪睿而灵活的目光注视着儿子和儿媳,他俩表现出的这种恭敬态度无异于告诉他,他们是为一件他还没法预料的大事来见他的。

他只剩下了视觉和听觉。它们就像两颗火花,还在这个大半截已经入土的躯壳里跳动着;而且,他仅凭其中的一种官能,就能将内心活动——给冰冷的躯壳带来生气的内心活动表露出来。这种表露内心活动的目光,犹如夜间从远方射来的一束灯光,它告诉荒原上迷路的旅人,在这片寂静和黑暗中还有人的踪迹在哩。

老诺瓦蒂埃的头发又长又白,一直披到肩头。浓浓的黑眉毛下却是一双乌黑的眼睛;而且,正如人们用一样器官代替其他器官以后常有的情形,以前分散在这个身体、这个灵魂里的所有的活动,所有的敏捷身手,所有的力量和所有的智慧,现在都凝聚在这双乌黑的眼睛里了。自然,他的手臂已不能动弹,嗓子已无法出声,身体已丧失了活力,但是这双眼睛弥补了一切:他用这双眼睛发号施令,用这双眼睛表示感谢。这是一具眼睛还在活动的僵尸,这张大理石般的脸上,有时会迸射出愤怒的火花,有时会焕发出喜悦的光芒,这些时候,这张脸真让人看着心里发怵。只有三个人能懂得可怜的风瘫老人的这种语言:维尔福、瓦朗蒂娜和刚才提到的老仆人。但维尔福极少来看望父亲,确切地说,非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来的,而且即使来了,见到了他的目光,知道了他心里的想法,他也决计无意让父亲高兴一下。所以老人的全部快乐,就都寄托在孙女的身上了。瓦朗蒂娜呢,凭着她的热忱、爱心和耐性,也已经学会了由目光来了解诺瓦蒂埃的全部思想。她用嗓音的各种语调,用脸部的各种表情,用自己的整颗心,来应答这种在旁人看来既无声、又费解的语言;因此在少女和老人之间,完全可以进行畅谈。这团所谓的上帝的泥土[1],眼看就要重新化为尘土了;然而他依然是个知识渊博、思想敏锐的人,有着一个包藏在不听使唤的躯体中的灵魂所能具有的最坚强的意志。

就这样,瓦朗蒂娜解决了理解老人的想法,并使他懂得她自己的想法的这样一个难题。凭借这种能力,平时在生活中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几乎每次都能准确地了解这个依旧充满活力的心灵的意愿,明白这个几乎完全丧失知觉的肉体的需要。

至于那个老仆人,正如我们前面说的,他已经和主人相处了二十五年之久,所以他熟悉主人所有的习惯,几乎用不着主人再来吩咐他做这做那。

维尔福无须瓦朗蒂娜或老仆人来帮他跟父亲进行这场奇特的谈话,我们说过,他也完全懂得老人的语汇。他很少使用它们,是由于厌烦和漠视的缘故。于是,他让瓦朗蒂娜待在楼下的花园里,又把巴鲁瓦支走,然后在父亲右首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德·维尔福夫人则坐在左首。

“先生,”他说,“瓦朗蒂娜没和我们一起上楼,而且我差开了巴鲁瓦,请您不要对此感到惊讶,因为我们的谈话是无法当着一位姑娘或一个仆人的面进行的;德·维尔福夫人和我,要告诉您一个消息。”

维尔福说这通开场白的时候,诺瓦蒂埃的目光中始终毫无表情;而维尔福却相反,他的目光像要看到老人心底里去似的。

“这个消息,”检察官用一种冷漠的、仿佛不容争辩的口吻往下说,“德·维尔福夫人和我,相信您听了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老人的目光中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他在听:仅此而已。

“先生,”维尔福接着说,“我们要给瓦朗蒂娜办婚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即便是一张蜡脸,也未必会比老人的脸更无动于衷。

“不出三个月就要举行婚礼。”维尔福继续说。

老人的目光中,依然毫无生气。

德·维尔福夫人这会儿开口了。她急匆匆地说:“我们原以为您会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的,先生;平时您似乎一向都很疼爱瓦朗蒂娜的。好吧,现在我就把她要许配的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告诉您吧。这门婚事对瓦朗蒂娜来说是很体面的;我们给她找的这位年轻人又有家产,又有地位,人品才情都能保证她将来过得很幸福,他的名字您想必也是听说过的。他就是德·埃皮奈男爵,弗朗兹·德·盖斯内尔先生。”

维尔福注意到,在妻子说这番话的时候,老人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当德·维尔福夫人说到弗朗兹这个名字时,诺瓦蒂埃的眼睛——维尔福对这双眼睛非常熟悉——颤动了起来,眼睑使劲扩张,如同双唇拼命想张开说话似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王室检察官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弗朗兹的父亲之间有一段公开的宿仇,所以他明白这怒火和激动的由来。但他装着没看见似的,不去加以过问,接着妻子的话茬往下说:

“先生,您也明白,瓦朗蒂娜快十九岁了,所以给她找门亲事确是当务之急。不过,我们没有忘记来向您通报,我们事先已经得知,瓦朗蒂娜的未来夫婿,虽说并不打算和我们住在一起,因为那也许会使年轻夫妇感到不便,但他已同意让您和他俩在一起生活,瓦朗蒂娜对您非常依恋,而在您这方面,看来也对她抱有同样的感情,那样的话,您就可以不必改变任何生活习惯,所不同的,只是您将有两个,而不是一个孩子,来照料您了。”

诺瓦蒂埃眼中的闪光变得很吓人。

显而易见,老人的脑海里正在转着某个可怕的念头。显而易见,痛苦和愤怒的喊叫已经升到了他的喉咙口,可就是冲不出来,憋得他连气也透不过来。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嘴唇发青。

维尔福平静地走过去打开窗,一边说道:

“这儿真热,诺瓦蒂埃先生热得受不住了。”

然后他回到原地,但没有坐下。

“这桩婚事,”德·维尔福夫人说,“德·埃皮奈先生和他全家都觉得挺满意。当然,他的亲人也只剩一个叔叔和一个婶婶了。他母亲在他出生的那会儿就死了,他父亲在一八一五年让人给暗杀的时候,这孩子才两岁。所以,现在他遇事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

“那是一起神秘的谋杀案件,”维尔福说,“谁是杀手,至今没人知道——尽管不断有人涉嫌,被怀疑的对象有很多。”

诺瓦蒂埃拼命使劲,居然让嘴唇挛缩成微笑的模样。

“然而,”维尔福继续说,“真正的凶手,那个明知是自己制造了这起谋杀案,那个不仅活着时有可能受到法律的审判,而且死后想必也会受到天主审判的人,大概会很乐于处在我们的地位,把一个孩子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彻底打消别人的怀疑吧。”

诺瓦蒂埃神色异常镇定。看着这么个瘫痪的躯体,叫人难以相信他还能有如此之强的自制力。

“是的,我明白。”他用目光回答维尔福说。在这道目光中,既有着鄙夷不屑的藐视,也有洞察其奸的激愤。

维尔福懂得这道目光所包含的意思,但他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算是回答。

然后他示意妻子站起身来。

“现在,先生,”德·维尔福夫人说,“请允许我们就此告退。您要不要我让爱德华来陪您一会儿?”

事先有过约定,老人闭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连眨几下眼睛表示拒绝,抬眼望天表示想要什么东西。

如果想要瓦朗蒂娜来,就闭一下右眼。

如果想要巴鲁瓦来,就闭一下左眼。

听到德·维尔福夫人的提议,他使劲地眨眼睛。

德·维尔福夫人遭到如此明显的拒绝,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那么我让瓦朗蒂娜到您这儿来?”她说。

“对。”老人急切地闭一下眼睛。

德·维尔福夫妇鞠欠了欠身,退出房间时吩咐仆人去唤瓦朗蒂娜。其实,事先也已经有仆人通知过姑娘,当天诺瓦蒂埃先生有事要让她去一次。

维尔福夫妇刚走不久,满脸激动的红晕还没褪去的瓦朗蒂娜,就进了老人的房间。她才瞧了一眼,就明白祖父正在受着痛苦的折磨,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哦!爷爷,”她喊道,“出什么事啦?有人惹你不高兴了,你是在生气,对不对?”

“对。”他闭一下眼睛表示说。

“生谁的气呢?生父亲的气?不对。生德·维尔福夫人的气?也不对。生我的气?”

老人表示说是的。

“生我的气?”瓦朗蒂娜惊讶地又问一遍。

老人重又做了这个表示。

“我对你做什么了,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喊道。

没有回答。她继续说:

“我今天都还没见过你呢。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我的什么事啦?”

“是的。”老人的目光急切地说。

“让我想想是谁。主啊,我向你保证,爷爷……啊!……德·维尔福先生和夫人刚离开这儿,对吗?”

“对。”

“是他们说了什么话惹你生气了?他们说了什么呢?你愿意我去问了他们,再来向你表示歉意吗?”

“不,不。”那目光说。

“哦!你可把我吓坏了。天哪,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她思索着。

“哦!有了,”她压低嗓音,凑近老人耳边说,“他们大概说了我的婚事?”

“对。”愤怒的目光回答说。

“我明白了;你是怪我不告诉你。喔!你要知道,他们一再叮嘱我什么也别对你说。而且,他们原先也没告诉我,是我碰巧撞上了,他们才对我说的。我没告诉你,就是这个缘故。原谅我吧,诺瓦蒂埃爷爷。”

重又变得凝滞无神的目光,仿佛在回答说:“让我伤心的不光是这些。”

“还有什么呢?”姑娘问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扔下你不管,爷爷,以为我结婚以后就会把你忘了?”

“不是。”老人说。

“那么,他们对你说了德·埃皮奈先生同意咱们住在一起?”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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