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乞丐(1 / 2)
夜色渐渐变浓。德·维尔福夫人表示了想回巴黎城里去的意思,这正是唐格拉尔夫人想表示而不敢表示的——她心里其实一直在七上八下的。
德·维尔福先生见妻子这么表示,当即提出他俩先告辞。他请唐格拉尔夫人乘坐他的马车回城,以便他的妻子可以在路上照顾她。至于唐格拉尔先生,他跟卡瓦尔坎蒂先生谈兴正浓,刚说到办实业的节骨眼上,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全然不加注意。
基督山刚才对德·维尔福夫人说起嗅瓶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德·维尔福先生凑近唐格拉尔夫人在说话。尽管维尔福把声音压得很低,就连唐格拉尔夫人也只能勉强听清,但鉴于检察官目前的处境,伯爵猜到了他对她说话的内容。
伯爵没有挽留客人。于是莫雷尔、德布雷和夏托-勒诺也起身告辞,各自上马而去。两位夫人登上德·维尔福先生的双篷马车。唐格拉尔呢,他对老卡瓦尔坎蒂愈来愈着迷,邀他坐自己的轿式马车同回巴黎。
至于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他朝停在门口等他的那辆双轮轻便马车走去。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仆人,模样就像漫画上的英国人那样逗人发笑,正踮起脚牵住高大的铁灰色辕马。
安德烈亚在饭桌上很少说话。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生怕自己会在这些有钱有势的宾客面前说些蠢话,何况,在这些宾客中间,还有一位让他睁得大大的眼睛睃上一眼就觉得心里发怵的王室检察官呢。
后来他又让唐格拉尔先生给缠住了,那位银行家瞧着威风凛凛的老少校和有几分腼腆的儿子,眼见基督山对他俩异常客气、殷勤备至,心想自己准是碰上了带儿子到巴黎社交界来增添阅历的一位大富豪。
于是他带着难以形容的欣羡的神情,出神地望着那颗在少校小指头上闪闪发亮的大钻石——咱们这位少校可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怕留着那笔钱会有不测,所以已经把现金换成了值钱的东西。饭后,唐格拉尔先生仍以谈实业、旅游为由,设法把话头拉到父子俩的生活境况上来。而这对父子,事先知道他们的进账得靠唐格拉尔的银行支付,一个是那笔一次付清的四万八千法郎,另一个是那笔五万利弗尔的年金,所以两人都对这位银行家笑脸相迎、曲意奉承——他们感激涕零的心情得有个地方吐露才行,要不是尽力克制,他们会跑去跟银行家的仆人握手的。
有件事,尤其令唐格拉尔对卡瓦尔坎蒂刮目相看,甚至不妨说肃然起敬。卡瓦尔坎蒂恪守贺拉斯的格言:nil admirari[1],所以我们看到,他在席间只是说了在哪个湖里可以捉到最肥的七鳃鳗,稍稍显露了一下知识的渊博,随后在吃自己面前那盆七鳃鳗时,他始终没开金口。唐格拉尔因此认定,这种珍馐佳肴,对这位显赫的卡瓦尔坎蒂家族成员来说,想必是家常便饭,大概他们平日在卢卡家中就常吃瑞士运去的鳟鱼和布列塔尼[2]运去的龙虾,正像伯爵的七鳃鳗从富扎罗湖运来,鲟鱼从伏尔加河运来一样。所以,他极为热忱地回应了卡瓦尔坎蒂的下述表示:
“明天,先生,我想登门拜访,和您谈些业务上的事情。”
“先生,”唐格拉尔说,“我不胜荣幸,恭候驾临。”
接着,他向卡瓦尔坎蒂建议,如果少校先生舍得跟儿子分开一会儿的话,他想用自己的马车送少校先生回王子饭店。
卡瓦尔坎蒂回答说,儿子早已习惯于独立生活,有自己的马和车子,何况他俩来的时候就不是一起来的,所以他认为完全不妨分头回去。
于是少校登上了唐格拉尔的轿式马车。银行家坐在他的身边,心里对此人有条不紊的经济头脑佩服不已,要知道,他每年给儿子五万法郎,这就是说他的财产每年能有五六十万利弗尔的定期利息哪。
至于安德烈亚,他有意显摆,在那儿呵责仆人,理由是那年轻仆人没把车子停在台阶前面,而是停在了别墅大门口,他得走上三十来步路才上得了车。
年轻仆人顺从地听他呵责,左手抓紧频频倒脚的辕马的嚼环,右手把缰绳递给安德烈亚。安德烈亚接过缰绳,轻捷地把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靴踩在马车踏板上。
这当口,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头。年轻人转过脸来,心想大概是唐格拉尔或者基督山有话忘了说,要赶在他离去前告诉他。
但来人既不是银行家,也不是伯爵。只见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肤色晒得很黑,满脸都是胡子,两只眼睛红宝石似的炯炯发光,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一口白牙长得很整齐,三十二颗牙一颗不缺,锐利得如同豺狼的牙齿。
头发灰白的脑袋上,包着一块红格子头巾;一件又脏又破的粗帆布罩衣,裹在又高又瘦、骨节突出的躯干上,这副骨头架子,让人觉得一走路就会喀喇喀喇作响似的。安德烈亚第一眼望见的那只搭在肩头的手,相对于这人的身躯来说大得出奇。究竟是年轻人凭借车灯的亮光认出了这张脸,还是对方怕人的模样把他给吓着了,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打了个哆嗦,倏地向后缩去。
“您要干什么?”他问。
“对不起!爷们,”那人把手举到红头巾上说,“没准我惊吓了您,可我有话跟您说哪。”
“晚上还讨什么饭。”年轻仆人说着做了个手势,想帮主人赶走这个讨厌家伙。
“我可不是讨饭,漂亮小伙子,”陌生人讪笑着对仆人说,那仆人见了这笑容吓得躲了开去,“我只要跟您的爷们说两句话,约莫半个月前,他差我去办事来着。”
“喂,”安德烈亚故作镇静地说,不想让仆人看出他的惊慌,“您要怎么样,朋友?有话快说。”
“我要……”包红头帕的人低声说,“要你发发善心,别让我走回巴黎去。我又困又乏,又没像你那样美美地吃过一顿,我快要撑不住啦。”
这种奇特的亲热劲儿[3]使年轻人打了个寒战。
“喂,”他对那人说,“您到底要怎么样?”
“呃!我要你让我坐上这漂亮的车子,送我回去。”
安德烈亚脸色变白,但没作声。
“喔!我的天主,一点没错,”包红头帕的人把手插进衣袋,用挑衅的眼光看着年轻人,“我就是这么个主意,你听见了吗,我的小贝内代托?”
这个名字看来触动了年轻人,只见他俯身过去对仆人说:
“我确实差这个人去办过点事,这会儿他来向我报告情况。您先走一程,到了城门口就雇辆马车回去,别弄得太晚了。”
那仆人满腹狐疑地走了。
“您得让我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吧。”安德烈亚说。
“喔!这还不容易?我这就送你去个好地方;你等着。”包红头帕的人说。
说着他牵住辕马的嚼环,把双轮轻便马车往前拉到一个地方。那果然是个谁也看不见安德烈亚屈尊跟一个乞丐说话的地儿。
“喔!我呀,”他对安德烈亚说,“坐这漂亮车子,可不是为了显摆。不,我只是因为累了,再说,也还有点事儿,得跟你谈一谈。”
“喂,您上车来。”年轻人说。
真可惜那会儿光线太暗,要不然,瞧着这个无赖大大咧咧地往绣花软垫上一靠,坐在年轻文雅的赶车人身旁,可真是妙不可言。
安德烈亚驾着马车驶过了小区里的最后一座房舍,一路上没对身旁的同伴说一句话。而那人呢,笑嘻嘻地一声不吭,仿佛坐在这么漂亮的一辆马车上兜风,感到满心欢喜似的。
出了奥特伊,安德烈亚四下里张望一下,确信没人能看见或听见了,就停住马车,叉起双臂对包红头帕的人说:
“嘿!您干吗要来搅得我不安宁呢?”
“可你,我的孩子,干吗要骗我呢?”
“我怎么骗您了?”
“怎么骗我?亏你还问?咱俩在瓦尔桥分手那会儿,你对我说要去皮埃蒙和托斯卡纳,可根本没那回事,你是上巴黎来了。”
“这碍您什么事了?”
“没碍我什么事。这不,我还巴不得能沾点光呢。”
“哼!”安德烈亚说,“这么说,您是在打我的主意啰。”
“瞧你!这话说得有多难听。”
“您打错主意了,卡德鲁斯师傅,我警告您。”
“哎!我的天主!你别发火嘛,孩子。你该知道倒霉背时是怎么个滋味吧。呃!倒霉背时的人是要眼红的。我以为你跑到皮埃蒙和托斯卡纳去当faccino[4]或cicerone[5]混饭吃了。我打心眼里头怜惜你,就像怜惜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知道我以前是一直叫你‘我的孩子’的。”
“说下去,说下去。”
“别不耐烦嘛,瞧你这火爆性子!”
“我是耐着性子呢。快,把话讲完。”
“后来我冷不丁瞥见你带着仆人,坐着马车,穿着簇新的衣服打蓬佐姆城门出来。嗨!敢情你是发现了一座矿,还是弄到了个证券经纪人的差事?”
“所以,您就像刚才说的那样,眼红啦?”
“没这事,我挺高兴,高兴得真想对你表示一下祝贺,孩子!可我没件像模像样的衣服,所以我挺识相,没让自己来连累你。”
“还识相呢!”安德烈亚说,“您居然当着我仆人的面来跟我说话。”
“唉!没办法呀,我的孩子!我什么时候能逮住你,就什么时候跟你说话呗。你有好马,有好车,当然就滑得像条鳗鱼了。要是我今晚上碰不着你,只怕就再也碰不着你喽。”
“您这不也看见了,我没躲起来。”
“你是挺快活的,我也巴不得能这样。可现在,我老是东躲西藏的:我还得担惊受怕,生怕你不认我呢。不过,你还是认了我,”卡德鲁斯带着阴鸷的笑容说,“呣,你还挺够朋友。”
“说吧,”安德烈亚说,“您想要怎么样?”
“你不肯对我说‘你’,这可不好啊,贝内代托,我的老伙计。当心哪,你可别把我惹急了。”
这恫吓把年轻人的火气按捺了下去:火气被一阵凉风刮跑了。
他放开缰绳,让辕马一路小跑前进。
“你对一个,就像你刚才说的,一个老伙计这么干,卡德鲁斯,”他说,“对你没什么好处;你是马赛人,我是……”
“敢情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哪儿人啦?”
“没有。可我是在科西嘉长大的。你又老又倔;我年轻,但也是犟脾气。在咱们这样的人中间,靠恫吓是没用的,有事得心平气和地解决。如果说你老是背运,而我却总是交好运,这难道能怪我吗?”
“你真的交好运了?敢情仆人不是雇来的,马车不是租来的,你身上衣服也不是借来的?好呀,太棒了!”卡德鲁斯说,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喔!既然你能找到我,你当然早就都看到,都知道了,”安德烈亚说,他的情绪愈来愈激动,“要是我也像你这样,头上包着块布头,肩上披件脏兮兮的衣服,脚上穿双破鞋子,你就不会来认我了。”
“你瞧,你这不是小看人吗,孩子,这就不对啦。既然我找到了你,我凭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弄件埃尔伯夫[6]花呢外套穿穿呢?我知道,你心肠好,你要是有两件衣服,准会给我一件。从前我也总把我那份汤和豆子分给你,不是吗?那会儿你可真饿。”
“没错。”安德烈亚说。
“瞧你那胃口哟。现在你的胃口还这么好?”
“可不是。”安德烈亚笑呵呵地说。
“那你刚才在那位亲王家里准是大吃大喝来着!”
“他不是亲王,是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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