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德·圣梅朗夫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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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维尔福先生府上确实刚发生一幕悲惨的场景。

两位女士去参加舞会以前,德·维尔福夫人曾再三劝丈夫陪她们一起去,但他执意不肯。她俩走了以后,检察官按平时的习惯,把自己关在叠着卷宗的书房里,这一大摞卷宗,谁见了都会吃一惊,可是平日里几乎还填不饱他那工作的好胃口。

今天,这些卷宗却只是摆摆样子。维尔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思考问题。他吩咐仆人没要紧事情不准来打扰,关上房门以后,就在扶手椅里坐下,开始把这一周来充溢心间的凄恻的悲伤和苦涩的回忆,细细地在脑子里重温一遍。

他没有翻开面前的那叠卷宗,却拉开书桌的抽屉,在一个小机关上按了一下,然后抽出一沓私人笔记。这些珍贵的手迹,都按只有他自己懂得的数码编了号,贴了标签,分门别类地记载着他在政治生涯、金钱往来、诉讼事务以及恋爱私情各方面的仇人的名字。

这些名字现在已为数相当可观,使他感到有些害怕。然而,回想所有这些曾经威风凛凛、显赫一时的名字,他时常又会在脸上绽出一丝笑容,正如游人登上峰顶之后,俯览林立的巉岩、险峻的山径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攀缘上来的悬崖峭壁,会不由得露出笑容一样。

他在记忆中把所有这些名字过了一遍筛,又把这张名单细细地重看一遍,研究、推敲一番。最后他摇了摇头。

“不,”他低声自语,“这些仇人当中,谁也不会这么耐着性子,处心积虑地等待到今天,才利用这个秘密来搞垮我。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说的,埋得最深的秘密,也会从地底下漏出风声,犹如磷火般疯狂地在空中游弋。但这些转瞬即逝的火苗,是引人走向迷途的亮光。这段往事,也许是那个科西嘉人讲给哪个教士听,然后那教士又去对别人讲了。基督山先生也许就是这么听来的,而他是想探个究竟……”

“可他干吗要探个究竟呢?”维尔福思索片刻过后,这么问自己说,“这位基督山先生,萨科纳先生,马耳他船主的儿子,塞萨利亚银矿的主人,他才第一回来法国,探明这么桩凄惨、神秘而又跟他毫不相干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布索尼神甫和威尔莫勋爵,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是他的仇人,他俩向我提供的情况尽管并不一致,但这中间有一件事是很清楚、很明确,对我来说不容置疑的,那就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场合,我和他都没有丝毫瓜葛。”

但是,维尔福在对自己说这番话的同时,却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对他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已经显露的事情,因为他可以否认,甚至可以辩驳。倏然显现在墙上的那几个血字Mane,Thecel,Pharès[1],并没使他感到不安;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不知道写这行字的人究竟是谁。

他想让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当他踌躇满志地耽于遐想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往往是政治前程的图景。但此刻,他没去想那些;他生怕惊醒那个沉睡了如此之久的仇人,尽力只让自己想些家庭里温馨的场景。正在这时,庭院里传来辚辚的车轮声;随后只听见楼梯上响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脚步声,再后来就是一片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和唏嘘声,仆人们想表示他们对主人的悲伤不胜关切时常会这样涕泪交流。

他赶紧拨开书房的门锁。不一会儿,一个老妇人臂上挽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不等通报就进了书房。她的白发下面露出象牙般微黄的前额,眼角刻满岁月留下的深深的皱纹,眼睛哭得肿了起来,几乎看不见了。

“喔!先生,”她说,“唉!先生,多么不幸啊!我也会……我也会伤心而死的!喔!会的,真的会的,我会伤心而死的!”

说着,她一下子倒在房门边上的扶手椅里,号啕大哭起来。

仆人们都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诺瓦蒂埃的老仆人在主人的屋里听见喧闹声也奔下楼来了,此刻他站在其他仆人的后面,而大家都望着他。维尔福一见进门的是岳母,赶紧起身迎上前去。

“哦!天哪!夫人,”他问,“出什么事了?您为什么这么伤心?德·圣梅朗先生没陪您一起来吗?”

“德·圣梅朗先生死了。”侯爵老夫人脱口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已经近乎麻木了。

维尔福倒退一步,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死了!……”他讷讷地说,“死得……这么突然?”

“一星期前,”德·圣梅朗夫人继续往下说,“我们是吃过晚饭以后一起上的车。德·圣梅朗先生那两天一直觉得不舒服,但想到就要见着亲爱的瓦朗蒂娜,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忍住病痛说要启程。马车驶离马赛六里路光景,他吃了几片平时一直服用的药片以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种昏睡看上去似乎有些异样。我觉得他的脸上泛起潮红,太阳穴的血管也比平时跳得厉害,可我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他。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很快就什么也瞧不见了。我就让他那么躺着;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发出一声喑哑而凄厉的喊声,好像他是在睡梦中遭受了巨大的创痛。随后,他的头猛地往后一仰,垂了下去。我连忙叫他的贴身男仆让马车停下,我呼喊德·圣梅朗先生,给他闻嗅盐,但都没用了,他已经死了。我就这么一路陪着他的尸体到了埃克斯。”

维尔福惊愕万分,嘴巴张得老大。

“您想必叫医生了?”

“当时就叫了。可是我刚才说过,已经太晚了。”

“是啊。不过他至少可以确诊侯爵死于什么病吧?”

“我的天主!是的,先生,他对我说了。看上去是突发性中风。”

“那您怎么办呢?”

“德·圣梅朗先生常说,倘使他不是死在巴黎,希望能将他的遗体运回家族的墓室。我安排下人把遗体装进一口铅棺,自己先回巴黎,棺材过几天就会运到。”

“哦!我的主啊!”维尔福说,“您这么大年纪,受到这样的打击以后,还得操这份心!”

“天主给了我力量,让我支撑了下来。再说,我对亲爱的侯爵所做的这一切,换了他一定也会为我这么做的。可是打从离开那儿以后,我真的觉得自己就像疯了一样。我已经哭不出眼泪了。是啊,有人说过,到了我这把年纪,就连眼泪都没有了呵。可我总觉得心里难受,就该哭出来才是。瓦朗蒂娜在哪儿,先生?我们就是为看她才来的,我要见瓦朗蒂娜。”

维尔福心想,如果回答说瓦朗蒂娜在参加舞会,那未免太残酷了。所以他告诉侯爵夫人,她的外孙女儿跟继母一起出去了,他这就去接她们回来。

“马上去,先生,马上去,我求您啦。”老夫人说。

维尔福搀住德·圣梅朗夫人的胳臂,把她扶进内室。

“您休息一下吧,母亲。”他说。

听到这句话,侯爵夫人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他让她想起了那个使她哀悼不已的女儿。如今对她来说,那个女儿仿佛已经复活在瓦朗蒂娜身上了。所以这声“母亲”使她大为感动,热泪夺眶而出。她一下子跪倒在一张扶手椅前面,把那尊贵的头贴到了椅座上。

维尔福吩咐女用人好好照顾侯爵夫人,而老巴鲁瓦则不胜惊惶地上楼往主人屋里跑去。对一个老人而言,死神暂时撂下自己,让灾难降临在另一位老人身上,总是最使他感到惊恐的消息。随后,就在德·圣梅朗夫人仍那么跪着虔诚祈祷的当儿,维尔福着人叫了出租马车,亲自动身到德·莫尔塞夫夫人府邸去接夫人和女儿回家。当他出现在大厅门口时,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瓦朗蒂娜不由得一边向他奔去,一边大声问道:

“哦!父亲!出什么事了?”

“你外婆刚到,瓦朗蒂娜。”德·维尔福先生说。

“外公呢?”年轻姑娘问道,身子不由得打起战来。

德·维尔福先生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伸向女儿。

他做得很及时:瓦朗蒂娜一阵晕眩,脚下打了个踉跄。德·维尔福夫人赶紧扶住她,帮着丈夫把她一路搀进马车,边走边说:

“真是怪事!谁料得到有这种事呢?哦!真是怪事!”

这悲伤的一家子就这么走了,留下一片愁绪,犹如黑色的丧纱,在舞会剩下的时间里笼罩着整个大厅。

瓦朗蒂娜走进家门,见巴鲁瓦在楼梯脚下等着她。

“诺瓦蒂埃先生今晚想见您。”他低声说。

“请告诉他,我见过外婆就来。”瓦朗蒂娜说。

年轻姑娘凭着自己那颗对人体贴入微的心,知道此刻最需要她的是德·圣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看见外婆躺在床上。祖孙见面,唯有默默无言的慰抚,肝肠寸断的悲伤,抽抽噎噎的叹息和止不住往下淌的热泪,见证了她俩的哀愁。这中间,德·维尔福夫人也挽着丈夫的胳膊进来过,对可怜的遗孀非常——至少看上去如此——恭敬。

过了一会儿,她对丈夫轻声说:

“我看我最好别待在这儿,因为您岳母见着我似乎更难受了。”

德·圣梅朗夫人也听见了。

“好的,好的,”她在瓦朗蒂娜耳边说,“让她走吧。可你别走,你留下。”

德·维尔福夫人走了,只剩瓦朗蒂娜独自留在外婆床边:检察官被这突如其来的死讯弄得很难受,也跟妻子一起走了。

且说诺瓦蒂埃,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他听到了楼下的喧哗声,就让老仆巴鲁瓦去看出了什么事。巴鲁瓦这会儿惊惶地跑上楼来。

一见巴鲁瓦回来,那双炯炯有神、充满智慧的眼睛就在向他询问。

“喔!先生,”巴鲁瓦说,“真是天大的不幸:德·圣梅朗夫人刚到,她丈夫死了。”

德·圣梅朗先生和诺瓦蒂埃之间,不曾有过深厚的友谊。然而我们知道,一个老人的死讯,总会给另一个老人带来很大的影响。

诺瓦蒂埃的脑袋无力地垂到了胸前,就像一个经受巨大打击或正在思考问题的人那样,然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瓦朗蒂娜小姐?”巴鲁瓦问。

诺瓦蒂埃表示是的。

“她去参加舞会了,先生您是知道的,她临走前身穿盛装来跟您告别过。”

诺瓦蒂埃又闭了一下左眼。

“噢,您想见她?”

老人表示这正是他的心意。

“嗯,他们一定会到德·莫尔塞夫夫人府上去接她的。我去等她,让她一回来就上楼来看您。是这样吗?”

“是这样。”瘫痪的老人表示说。

于是,巴鲁瓦下楼去等瓦朗蒂娜回来,而且,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一见她回来就把她祖父的意思告诉了她。

正因为瓦朗蒂娜知道祖父的意思,所以她离开德·圣梅朗夫人以后,立即上楼去见诺瓦蒂埃。这时,情绪激动的侯爵夫人,终究挡不住过度的疲乏,进入了神经仍未抑制的睡眠状态。

一张小桌放在她身边,她伸手就可以拿到放在上面的一瓶橘子汁和一只杯子,这种橘子汁是她常喝的饮料。

于是,我们刚才说了,年轻姑娘离开侯爵夫人,上楼进了诺瓦蒂埃的房间。

瓦朗蒂娜上前吻了老人一下,老人用充满柔情的目光注视着她。在这目光的注视下,年轻姑娘原以为自己已经哭干了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老人仍然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说,“你是想说我仍然还有一位慈祥的祖父,是吗?”

老人表示,他想用目光说的正是这句话。

“是啊,幸好我还有你,”瓦朗蒂娜说,“要不然,我该怎么办呢,天主呵?”

这时已是凌晨一点钟。巴鲁瓦自己感到很倦,就提醒大家说,在一个如此悲痛的夜晚过后,大家都该休息了。老人不忍心说,瞧见孙女对他来说就是休息。瓦朗蒂娜由于悲恸和困乏,看上去确实也神情十分沮丧,于是老人让她快回屋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瓦朗蒂娜走进外祖母的房间,见她仍躺在床上。年迈的侯爵夫人仍没退烧,而且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凄惨的光亮,仿佛精神上正在遭受强烈刺激的折磨。

“哦!我的天主!外婆,您是更不舒服了吗?”瓦朗蒂娜看到这种亢奋的症状,不由得失声喊道。

“没什么,孩子,没什么,”德·圣梅朗夫人说,“但我早就在等你,等你差人去把你父亲叫来了。”

“我父亲?”瓦朗蒂娜不安地问。

“对,我有话要对他说。”

瓦朗蒂娜不敢拂逆外婆的意愿,尽管她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于是稍过片刻,维尔福进屋来了。

“先生,”德·圣梅朗夫人开门见山地说,仿佛她担心自己的时间就要不够用了,“您在信上告诉我,已经在给这孩子办婚事了。”

“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说,“不光有这个计划,而且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您的女婿是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人,就是在逆贼从厄尔巴岛逃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的德·埃皮奈将军?”

“正是。”

“跟一个雅各宾派的孙女联姻,他不反感吗?”

“国内的动乱早已平息了,母亲,”维尔福说,“德·埃皮奈先生在他父亲遇刺时,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他对诺瓦蒂埃先生所知甚少,将来跟他见面,即使不一定愉快,至少也不会很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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