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德·圣梅朗夫人(2 / 2)
“他跟瓦朗蒂娜般配不般配?”
“各方面都很般配。”
“这个年轻人……”
“享有很好的名声。”
“举止谈吐呢?”
“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这段对话进行的过程中,瓦朗蒂娜始终没作声。
“嗯!先生,”德·圣梅朗夫人考虑了几秒钟以后说,“您得赶紧,因为我已经活不长了。”
“您,夫人!”“您,外婆!”德·维尔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时喊道。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侯爵夫人接着说,“所以您得赶紧,这样才能让这没娘的孩子,至少有外婆为她在婚礼上祝福。在我那可怜的蕾内这方面,她就剩我这一个亲人了,而先生您,是早就把蕾内给忘了。”
“喔!夫人,”维尔福说,“您想必是忘了,我总该给这可怜的孩子找个母亲呀。”
“继母算不上母亲,先生!不过咱们要说的不是这事儿,而是瓦朗蒂娜。别去打扰死者吧。”
所有这些话,都是毫无停顿一口气说下来的,语气异常急促,已经显露出谵妄发作的某些征兆。
“一切都将按您的意思去办,夫人,”维尔福说,“何况您的愿望跟我是一致的。等德·埃皮奈先生到了巴黎……”
“外婆,”瓦朗蒂娜说,“外公刚死,我重孝在身……难道您愿意选这么个悲伤的时候为我办婚事吗?”
“孩子,”她外婆急切地打断她说,“别管这些陈规俗套,它们只能阻拦弱者去把握自己的未来。我也是在母亲的灵床前结婚的,可我并没因此招来不幸。”
“还要想想死者吧!夫人。”维尔福接口说。
“还要!老是还要!……我对您说,我就要死了,您明白吗!好,在临死前,我要看到我的外孙女婿,我要嘱咐他让我的外孙女儿幸福,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是不是真会照我的嘱咐去做。反正我一定得认识他,”侯爵夫人带着一种怕人的表情继续往下说,“一旦将来他没有做他该做的事,没有尽他该尽的责任,我就会从坟墓里出来找到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得丢开这些过于激动的念头,老这么想下去会发疯的。人死了,躺进坟墓,就长眠不起了。”
“哦,是呀,外婆,您冷静些!”瓦朗蒂娜说。
“可我要对您说,先生,事情并不像您想的那样。昨晚上我睡得非常不安稳,只觉着恍恍惚惚的,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在四处飘荡。我拼命想睁开眼睛,可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了拢来。我知道,我要说的这事,你们是会觉得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您,先生。嗯!我闭着眼睛,瞧见从通德·维尔福夫人盥洗室的房门角落那儿,一个白色的人影悄没声儿地走过来,就站在您现在站的地方。”
瓦朗蒂娜不由得喊出声来。
“您这是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福说。
“您不信也没关系,可我知道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我瞧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且,仿佛天主生怕我单凭一种感官的感觉还不够让自己相信似的,我还听见了我的杯子挪动的声音,瞧,瞧,就是放在桌子上的这只杯子。”
“哦!外婆,您那是做梦呀。”
“不是做梦,我还伸手去拉过铃,那幽灵看到我伸手过去就走了。这时侍女拿着盏灯进来了。幽灵只有在该看见它们的人面前才会显形:那是我丈夫的亡灵。哦!既然我丈夫的亡灵能来喊我,将来我的亡灵为什么不能保护我的外孙女呢?我觉得,这层关系还更直接些呢。”
“哦!夫人,”维尔福大为感动地说,“快别去想这些伤心事了。您就和我们一起生活吧,我们会永远爱您,尊敬您,让您过幸福的日子,我们会让您忘记……”
“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侯爵夫人说,“德·埃皮奈先生,什么时候能到?”
“随时都有可能,我们正在等他呢。”
“那好;等他一到,就来告诉我。咱们得赶紧,咱们得赶紧。还有,给我去请位公证人来,我要把全部财产都转到瓦朗蒂娜名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嘴唇贴住外婆滚烫的前额,喃喃地说,“您这是想让我折福吗?天哪!您在发烧。别叫公证人了,该去叫医生!”
“医生?”侯爵夫人耸耸肩膀说,“我没事,就是口渴。”
“您要喝什么,外婆?”
“跟平时一样,你知道的,喝橘子汁。杯子就在桌上,给我拿来,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瓶里的橘子汁倒在杯子里,递给外祖母,可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她刚才听外婆说过,这杯子是那鬼魂碰过的。
侯爵夫人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随后,她在枕上辗转反侧,不住地说:
“公证人!公证人!”
德·维尔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床边。这可怜的孩子看上去自己也需要她给外婆去请的那位医生诊断一下。她的双颊红得像火烧,呼吸短促,脉搏跳得很快,像在发热。
这是因为,可怜的姑娘心里在想,一旦马克西米利安得知德·圣梅朗夫人并不是他的盟友,而且无意间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会有多么绝望。
瓦朗蒂娜不止一次想把事情对外祖母和盘托出;要是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是叫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或拉乌尔·德·夏托-勒诺的话,她早就毫不犹豫地那样做了。可是莫雷尔是平民出身,瓦朗蒂娜知道高傲的德·圣梅朗侯爵夫人对不是贵族出身的人都是不屑一顾的。所以,她几次想吐露心头的秘密,可话到嘴边又都缩了回去,她黯然神伤地对自己说,讲了也肯定没用,而一旦父亲和继母知道了这秘密,事情就全完了。
将近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德·圣梅朗夫人睡得很不安稳,始终显得情绪很激动。这时,仆人通报公证人到了。
虽然通报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德·圣梅朗夫人从枕头上抬起了头来。
“是公证人?”她说,“让他进来,让他进来!”
公证人已经站在门口,这时就走了进来。
“你去吧,瓦朗蒂娜,”德·圣梅朗夫人说,“让我和这位先生待在这儿。”
“可是,外婆……”
“去吧,去吧。”
年轻姑娘在外婆额头上吻了一下,用手帕捂着眼睛走出房门。
在门口,她遇到那个贴身男仆,他告诉她说医生正等在客厅里。
瓦朗蒂娜快步走下楼去。这位医生跟瓦朗蒂娜家是世交,同时也是一位当代名医。他很爱瓦朗蒂娜,当年他是看着她降临这个人世的。他有一个年龄和德·维尔福小姐相仿的女儿,出生时母亲不巧染上了肺病,因此他终生都在不断地为这女儿担心。
“哦!”瓦朗蒂娜说,“亲爱的德·阿弗里尼先生,我们等您都等得急死了。不过请先告诉我,玛德莱娜和安托瓦奈特都好吗?”
玛德莱娜是德·阿弗里尼先生的女儿,安托瓦奈特是他的侄女。
德·阿弗里尼先生忧郁地笑了笑。
“安托瓦奈特很好,”他说,“玛德莱娜也还可以。不过,是您让人请我来的吗,亲爱的孩子?该不是您父亲或德·维尔福夫人病了吧!至于您么,虽说事情明摆着,心头的烦恼是谁也没法排遣的,但除了劝您别左思右想地想得太多以外,我看您并不需要我的什么帮助吧?”
瓦朗蒂娜的脸红了起来。德·阿弗里尼先生的医道几乎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是一位主张治病先治心的医生。
“不,”她说,“我是为可怜的外婆请您来的。我们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经知道了?”
“我一无所知。”德·阿弗里尼先生说。
“很不幸,”瓦朗蒂娜强忍住抽噎说,“我外公死了。”
“德·圣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突发性中风。”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可怜的外婆跟外公从没分离过,所以外公一死,她就总觉着他在喊她,以为自己也要随他一起去了。哦!德·阿弗里尼先生,您给可怜的外婆想想法子吧!”
“她在哪儿?”
“跟公证人一起在卧室里。”
“诺瓦蒂埃先生呢?”
“还是老样子,神志极其清醒,但仍然不能动弹,不能说话。”
“而且仍然那么爱您,是吗,亲爱的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叹了口气说,“他很爱我。”
“有谁不爱您吗?”
瓦朗蒂娜凄然一笑。
“您外婆情况怎样?”
“处于一种很奇特的亢奋状态,睡得不安稳,很异常。她今天早上硬说睡着时灵魂离开躯体飘荡了开去,看见自己这躯体还在睡着:她这是谵妄症。她还说瞧见一个鬼魂走进屋来,而且听见这个所谓鬼魂碰她的杯子的声音。”
“这倒很奇怪,”医生说,“我以前不知道德·圣梅朗夫人会有幻觉。”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瓦朗蒂娜说,“今天早上她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以为她疯了。我父亲,德·阿弗里尼先生,您当然知道,家父向来是很镇定持重的,可当时连他也感到惊慌了!”
“我们去看看吧,”德·阿弗里尼说,“您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我觉得很奇怪。”
公证人下楼来了。仆人来告诉瓦朗蒂娜说,她外祖母现在独自一人在屋里。
“您请上去吧。”她对医生说。
“您呢?”
“哦!我不敢上去,她不许我让人去请您。还有,正如您说的,我又激动又焦躁,觉得不大舒服,我想到花园里去走走,定定神。”
医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上楼到她外祖母的屋里去了。与此同时,年轻姑娘走下了台阶。
瓦朗蒂娜最喜欢在花园里的哪个地方散步,是不言而喻的。平时,她总先在绕屋而设的花圃间走上两三个来回,摘朵玫瑰插在腰间或发际,然后步履匆匆地沿着那条幽径一直走到长凳边上,再从那儿走到铁门跟前。
这一回,瓦朗蒂娜还是照常在花圃间走了两三个来回,但没摘花。她心中的哀恸,虽然还没来得及表现在装束上,但已使她感到,即便这朴素的装饰,也是不应该有的。接着,她就沿着那条小径走去。正走着,忽然听到好像有个声音在唤她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住脚步。
这会儿,那声音更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际。她听出那是马克西米利安的声音。
[1]参见第15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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