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瓦朗蒂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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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朗蒂娜屋里,壁炉架上的那盏小油灯依旧点燃着,但已经吸尽了浮在水面上的最后几滴灯油;一圈红彤彤的光晕染红了半球形的乳白灯罩,显得格外明亮的灯焰发出最后的阵阵毕剥声。油灯将灭时这种最后的摇曳,常被比作可怜的病人临终前的抽搐;一缕幽暗惨淡的光线,把年轻姑娘的白色床幔和被罩染上了一层乳白色。

这会儿,街上的声音已归于沉静,屋里是死一般的岑寂。

通爱德华卧室的房门打开了。一张我们已经见过的脸出现在房门对面的镜子里:这是德·维尔福夫人,她要回来看看药水是否奏效。

她在门口停住脚步,静听油灯发出的毕剥声,在这个仿佛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这是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随后她悄悄走近床头柜,去看瓦朗蒂娜的杯子是不是喝空了。

我们上面说过,杯里还剩四分之一的溶液。

德·维尔福夫人拿起杯子,走过去倒在炉灰上,再把炉灰轻轻搅动一下,好让液体被吸收得更快些,然后她仔细地涮净杯子,用自己的手帕拭干,再把它放回到床头柜上。

倘若有人能把目光穿透这个房间的话,他就会看到,德·维尔福夫人两眼凝视瓦朗蒂娜,一步一步走近病床时,有一种犹豫不决的神态。

惨淡的光线,死一般的寂静,这种可怕的夜的氛围,想必跟她脑子里那些恐怖的意念交织在一起了:这个下毒的女人,面对自己的作品感到害怕了。

终于,她鼓起勇气,撩开床幔,把手撑在床头上,瞧着瓦朗蒂娜。

年轻姑娘停止了呼吸,微微松开的牙齿中间,没有一丝显示生命迹象的气息;毫无血色的嘴唇已经停止了颤抖;那股仿佛从皮肤里透出的紫色的体气[1],雾蒙蒙地凝聚在眼睛上,鼓起的眼睑显得分外苍白,长长的睫毛在变得蜡也似的脸容上勾画出两条黑线。

德·维尔福夫人凝视着这张寂然不动、依旧如此动人的脸;她鼓足勇气掀开毯子,伸手按在年轻姑娘的心口上。

心口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动静。

她觉着的跳动,是自己手指上动脉的搏动:她战栗地缩回了手。

瓦朗蒂娜的胳臂伸在床沿外边;这条胳臂整个儿从肩部到肘弯,活脱是根据热尔曼·皮隆[2]雕塑的《美惠三女神》塑造出来的;但那条前臂由于抽搐而稍稍有些变了形,模样很美的手腕微微有些僵直地搁在桃花心木的床沿上,手指叉开着。

指甲的根部都发青了。

对德·维尔福夫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完事了,这件可怕的事情,这桩她必须完成的最后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这个下毒的女人在这个房间里已经没事要干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显然她是怕自己的脚在地毯上弄出声音来;可是,她这么往后退的时候,手里还撩着床幔,全神贯注地望着这幅死亡的景象。这幅景象对她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死并不意味变形,只是寂然不动而已,死依然神秘,并不让人厌恶。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德·维尔福夫人手里撩着那裹尸布似的床幔,悬在瓦朗蒂娜脸部上方,竟然无法松手。她听凭自己陷入了冥想:罪犯的冥想,应该就是内疚吧。

这时,油灯又响起了毕剥声。

德·维尔福夫人听到这声音,打了个激灵,松手放开了床幔。

正在这时,油灯熄灭了,整个房间沉浸在怕人的黑暗之中。

黑暗中,挂钟启动,敲响了四点半的钟声。

这个下毒的女人,惊骇地听着这悠荡的钟声,蹑手蹑脚地退到门边;回进自己房间时,她已经是满头冷汗了。

黑暗又持续了两个小时。

然后,微弱的晨光渐渐地透过百叶窗,钻进了屋子;接着,光线变得愈来愈亮,物件和人体都有了色彩和形状。

从楼梯上传来那个女护士的咳嗽声,她手里拿着咖啡杯,走进瓦朗蒂娜的房间。

一个父亲,一个情人,一眼就能看出瓦朗蒂娜死了。而在这个受雇的护士眼里,瓦朗蒂娜只不过是睡着了。

“好,”她走近床头柜说,“她已经喝过药水,玻璃杯里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走到壁炉旁边,重新生好火,在扶手椅里坐下。虽说刚睡醒,但她还是想趁瓦朗蒂娜没醒的工夫再打个盹儿。

钟敲八点,惊醒了她。

她看到年轻姑娘居然睡得这么死,看到那条胳臂就那么垂在床边不伸进去,不由得感到害怕起来。她走到床边,这时才注意到瓦朗蒂娜的嘴唇发凉,胸口冰冷。

她想把那条胳臂放回到身体旁边去,但是那条胳臂就是硬邦邦的不肯听话:一个女护士不会不知道这种可怕的僵硬意味着什么。

她恐怖地尖叫起来。

随后,她朝门口奔去:

“救命啊!”她喊道,“救命啊!”

“什么,救命!”德·阿弗里尼先生在楼梯下应声说。

这正好是医生平时来的时间。

“什么,救命!”维尔福的声音喊道,他正从书房里急匆匆地跑出来,“大夫,您听到喊救命的声音了吗?”

“是的,是的。上去吧,”德·阿弗里尼回答说,“快上楼到瓦朗蒂娜的房间去。”

还没等医生和父亲赶到,楼上的那些仆人,不管是在别的房间里的,还是在过道上的,都已经涌进了瓦朗蒂娜的房间。他们瞧见瓦朗蒂娜脸色灰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都纷纷向上天举起双手,就像突发眩晕似的摇晃着身子。

“去喊德·维尔福夫人!去叫醒德·维尔福夫人!”检察官喊道,他待在房门口似乎不敢进去。

可是那些仆人并不来答应他,兀自只管望着德·阿弗里尼先生,他已经进了屋,奔到瓦朗蒂娜身边,把她抱在怀里。

“又是一个!……”他把瓦朗蒂娜放回床上喃喃地说,“哦,天主啊,天主啊,您什么时候才会感到厌倦呢?”

维尔福冲进屋里。

“您说什么,天主哪!”他向上天举起双手喊道,“大夫!……大夫!……”

“我说瓦朗蒂娜死了!”德·阿弗里尼以庄严的声音回答说,在这庄严之中有一种可怕的意味。

德·维尔福先生突然间就像双腿折断似的倒在地上,脑袋垂在瓦朗蒂娜的床上。

听见医生说的话,听见这个父亲的喊声,惊恐万状的仆人一边发出嘶哑的咒骂声,一边四散逃开去。只听得楼梯和过道上传来他们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院子里的一片喧哗,随后就一片空寂;声音全都消失了:这座遭诅咒的宅子里,上上下下的仆人都跑空了。

这时,德·维尔福夫人披着晨衣,一条胳臂还没伸进袖子,掀开了门帘。她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做出想询问在场的人的样子,同时还想挤出几滴眼泪来。

陡然间,她双手伸向那张床头柜,猛地往前走上一步,或者不如说蹦上一步。

她刚瞥见德·阿弗里尼好奇地向床头柜俯下身去,拿起那只她清楚地记得在半夜里已经倒空的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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