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四章 佩皮诺(1 / 2)
当伯爵的汽艇消失在莫尔季翁海岬后面的时候,一个人乘着驿车奔驰在从佛罗伦萨到罗马的大路上,刚驶过阿卡庞当特这座小城。这辆马车一路上速度很快,但还不至于快到使人生疑的地步。
此人身穿一件礼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件大氅,穿这种衣服旅行实在是活受罪,不过它毕竟可以把一条荣誉勋位的绶带衬托得更加鲜艳夺目;从他的这两个标志,再加上他跟驿车夫说话时的口音,可以看出他是个法国人。还有一个证据,也可以证明他出生在全球通用语言的故土,那就是他除了几个音乐术语外对意大利语一窍不通,这几个音乐术语就如费加罗说的goddam[1]那样,可以代表某一种语言的全部精华。
“Allegro[2]!”每次上坡时他都要对车夫喊一声。
“Moderato[3]!”每次下坡时又要喊一声。
从佛罗伦萨出发,取道阿卡庞当特去罗马,这一路上究竟有多少次上坡和下坡,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不过,听他说这两个词儿的汉子们,没有一个不是放声大笑的。
当那座永恒的城市遥遥在望之际,也就是说当马车驶抵拉斯托尔塔,可以从那儿瞥见罗马时,这位旅客却并不像那些外国游客一样激动地从车厢座位上直起身,充满好奇地争着先看一眼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不,他只是从袋里掏出一只钱袋,从钱袋里抽出一张折成四折的纸,很当心地把它打开看一眼,又重新折好,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颇有点近乎敬畏的味道。然后他说了句:
“好,它还在我身边哩。”
驿车驶过波波洛城门,往左拐进去,停在西班牙旅馆门前。
我们的老相识帕斯特里尼老板把帽子拿在手里,站在旅馆门口恭候这位旅客。
这位旅客下了车,吩咐准备一顿可口的晚餐,然后询问汤姆森—弗伦奇银行的地址,旅馆老板马上把地址告诉了他,因为这家银行是罗马最有名的银行之一。
它就坐落在圣彼得大教堂附近的银行街上。
在罗马,就像在随便哪个别的城市一样,一辆驿车的到达是件稀罕事儿。马略和格拉古兄弟[4]的十来个后代,赤脚光肘,一只手叉腰,另一条胳臂有模有样地弯过去搭在后脑勺上,打量着旅客、驿车和马匹;跟这座杰出城市里的这帮小淘气结伴的,还有教皇陛下治下的五十来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台伯河里有水的时候,他们通常聚集在圣天使桥上一边喷烟圈,一边朝台伯河里吐唾沫。
不过,罗马的顽童和二流子比巴黎的同行有个沾光的地方,那就是他们听得懂四面八方的语言,特别是听得懂法语,所以他们听明白了,这位旅客要了一个套间,订了一客晚饭,最后还问了汤姆森—弗伦奇银行的地址。
于是,当这位新来的旅客带着旅馆派给他的导游走出旅馆时,有一个人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抽身出来,稍稍隔开一段距离跟在这外国佬后面,这外国佬压根儿没注意他,那导游看上去像是也没注意他,此人就这么机灵得有如巴黎警探,尾随着他俩往前走。
这个法国佬心急火燎地想马上赶到汤姆森—弗伦奇银行去,就连给辕马套辔头的这点时间也等不及了;他吩咐车夫随后一路追上来,或者就在银行门口等他。
他走到银行时,马车还没赶上来。
法国佬进门后,把导游撇在前厅,这个导游马上就跟两三个二流子搭讪了起来,这些不干任何营生,或者说什么营生都干的小伙子,平时常在罗马街头的银行、教堂、古迹、博物馆或剧院门口转悠。
法国佬前脚进银行,那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抽身出来的人后脚跟进;法国佬敲办公室门,走进第一个房间;他的影子也照样这么做。
“汤姆森先生和弗伦奇先生在吗?”法国佬问。
一个一本正经地占据着第一张写字桌的高级职员做了个手势,一个仆役模样的人马上立起身来。
“怎么通报?”那仆役问,一边做出为来客引路的姿势。
“唐格拉尔男爵先生。”这位旅客回答说。
“请随我来。”仆役说。
一扇门打开了,仆役和男爵消失在这扇门里面。尾随唐格拉尔进来的那个人,在长凳上坐下等着。
职员的那支笔,继续在纸上沙沙地响了大约五分钟之久;在这五分钟里,那个人一直保持沉默,纹丝不动地端坐着。
随后,职员手里的笔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四下望了一遍,确认房间里没有外人。
“嘿嘿!”他说,“你来啦,佩皮诺?”
“来了!”对方的回答非常简洁。
“你在这个胖子身上闻到油水的味儿啦?”
“对他我可没费这份劲儿,我们是预先得到情报的。”
“这么说,你是知道他上这儿来干吗的啰,你这机灵鬼。”
“没错,他是来提款的;不过,还得弄清楚提款的数额。”
“待会儿我会告诉你的,老弟。”
“很好;不过,你可别像上回那样,给我弄个假情报哦。”
“瞧你说的,你说的是哪一回啊?敢情是说前不久从这儿取走三千埃居的那个英国人?”
“不是,那家伙身上确实有三千埃居,我们都搜到了。我是说那个俄国亲王。”
“怎么啦?”
“怎么啦!你对我们说是三万利弗尔,可我们只搜到两万二。”
“也许搜得不够仔细。”
“是路易吉·万帕亲自动手搜的。”
“那么,他没准儿是还债了……”
“一个俄国人会还债?”
“要不就是花掉了。”
“这还差不离。”
“准是这样;现在我得去看一下,要不然,说不定没等我来得及弄清个准数,那法国佬就把事情办完了。”
佩皮诺点点头,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串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了起来,而那个职员则消失在仆役和男爵经过的那扇门里。
约摸十分钟过后,那职员满脸兴奋地出来了。
“怎么样?”佩皮诺问他的朋友。
“好家伙,好家伙!”那职员说,“数额可大着呢。”
“五百到六百万,对不对?”
“对呀;你知道这数额?”
“拿的是基督山伯爵大人的收据。”
“你认识这位伯爵?”
“银行划账到罗马、威尼斯和维也纳,让他作为贷方。”
“一点不错!”那职员喊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告诉过你,我们事先得到情报了。”
“那么,你干吗还要来问我?”
“为的是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就是他,没错……五百万,好大的一笔数目哎,佩皮诺!”
“对。”
“咱们一辈子也甭想有这么多钱哪。”
“不过至少,”佩皮诺冷静地回答说,“我们早晚也能有个零头吧。”
“嘘!他来了。”
职员又提起笔,佩皮诺拿起念珠;当门打开时,一个在纸上沙沙地写,另一个在喃喃地祷告。
唐格拉尔满面红光地出现在门口,银行经理亲自送他出来,一直送到大门口。
佩皮诺跟在唐格拉尔后面出了门。
照事先的约定,后面赶上来的那辆马车等在汤姆森—弗伦奇银行门前。导游给唐格拉尔打开车门:导游是个爱献殷勤的角色,什么事情都可以派到他的用场。
唐格拉尔纵身跳进车厢,动作轻捷得像二十岁的小伙子。
导游关好车门,爬上车,坐在车夫旁边。
佩皮诺跳上车,坐在车厢外的后座上。
“阁下想去看看圣彼得大教堂吗?”导游问。
“去干吗……?”男爵回答说。
“天哪!去观光呗。”
“我不是到罗马来观光的,”唐格拉尔大声说,随后他带着贪婪的笑容低声地对自己说,“我是来提款的。”
说着,他真的摸摸自己的钱袋,他刚把一份信用卡装在里面。
“那么阁下要去……?”
“旅馆。”
“Casa Pastrini[5]。”导游对车夫说。
这辆马车就像辆私家马车似的疾驶而去。
十分钟过后,男爵回到了旅馆的房间,佩皮诺跟我们在本章开头提到过的那伙马略和格拉古兄弟的后代中的一个小淘气咬了一阵耳朵以后,在旅馆正门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而那个小淘气则拔腿往卡皮托利山丘拼命跑去。
唐格拉尔觉得疲乏而满足,倦意袭了上来。他上了床,把钱袋放在长枕头下面,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佩皮诺闲着没事做;他跟那些facchino[6]玩morra[7],输了三个埃居,为了安慰一下自己,又喝了一小瓶奥尔维耶托酒。
第二天,唐格拉尔醒得很晚,虽说他昨晚睡得很早;一连有五六个晚上了,他就算躺在床上,也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他美美地吃了一顿早饭,由于正如他说过的那样,他并不想去领略这座永恒的城市的景色,所以他吩咐驿车在中午备好马。
但是唐格拉尔没有想到,警方的手续居然如此繁琐,驿站的掌柜办事居然又如此磨蹭。
驿马到两点钟才来,而那份去办签证的护照,导游到三点钟才拿来。
格拉古兄弟和马略的后代们,却一个都没落下。
男爵得意扬扬地穿过人群,小淘气们为了想得到几个baiocco[8],都管他叫大人。
我们知道,唐格拉尔是个很平民化的人,到现在为止只尝过听人称他男爵的滋味,可还从来没听人喊过他大人,这个头衔使他觉得大为过瘾,便撒了十几枚小钱给这群顽童,他在口袋里还另外摸好了十几枚小钱,准备等他们喊殿下时撒出去。
“走哪条路?”驿车夫用意大利话问。
“去安科纳的大路。”男爵回答说。
帕斯特里尼老板翻译了这一问一答,随即马车就疾驶而去。
唐格拉尔是想先到威尼斯提出一部分钱来,然后从威尼斯到维也纳把剩下的款项都取出来。
他盘算着在最后那个城市住下来,他听人说过那是个寻欢作乐的城市。
马车在罗马城郊刚驶过三里路程,夜色就开始降临了;唐格拉尔事先没想到会动身得这么迟,要不然他就不走了;他问车夫还有多少时间才能到下一个城镇。
“Non capisco[9]。”车夫回答说。
唐格拉尔点了点头,意思是说:
“很好!”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
“到前面的第一个驿站,”唐格拉尔思忖道,“我就停下休息。”
唐格拉尔因为昨晚睡了个好觉,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舒适惬意的余味。此刻他懒洋洋地躺在一辆双层弹簧坐垫的豪华英国马车里,感觉得到车子正由两匹骏马拉着往前行驶;他知道,每隔七里路才有一个驿站。谁叫他是个银行家,又碰巧是个破产的银行家呢?
唐格拉尔对留在巴黎的妻子想了十分钟,又对跟着阿尔米依小姐出逃的女儿想了十分钟;接着对他的那些债权人以及将来怎样花他们的钱也想了十分钟;然后,由于没有什么事情好想,就闭上眼睛入睡了。
不过有时候,随着一下特别猛烈的颠簸,唐格拉尔也会暂时张开一下眼睛;这时,他感觉得到自己仍然在罗马的城郊飞速前进,沿途到处都是残存的高架引水渠[10],宛如随着岁月流逝而石化成的花岗岩巨人,屹立在那儿。但夜晚是阴冷的,而且下着雨,在这种时候,能闭上眼睛缩在车厢里面,实在要比从车窗里探出头去问一个只会回答“non capisco”的车夫舒服得多了。
所以,唐格拉尔琢磨着反正到下一个驿站总会醒的,就继续睡他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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