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四章 佩皮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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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下了;唐格拉尔心想,总算把驿站给盼来了。

他睁开眼睛从车窗望出去,满心以为是到了一个城镇,再不济总也是个村庄;却不料看见的是一座孤零零的破屋子,再有就是三四个像幽灵似的走来走去的人影。

唐格拉尔稍等了一会儿,心想驿车夫一定会来要车钱的;他想趁这个机会向新换的车夫问个讯;但是那两匹马卸下了套,新换上的马也配上了辔头,可就是没有人来跟乘客要钱。唐格拉尔惊讶之余,推开了车门;可是一只有力的手马上把它关上了,马车又往前滚动。

男爵目瞪口呆,完全清醒了。

“哎!”他对着车夫说,“哎!mio  caro[11]!”

这个抒情的意大利词儿,想必是男爵在女儿和卡瓦尔坎蒂亲王唱两重唱时听来的。

可是mio  caro没有搭腔。

这回,唐格拉尔只敢打开车窗。

“喂,朋友!咱们这是去哪儿呀?”他把头探出去问道。

“Dentro  la  testa[12]!”一个低沉而蛮横的声音喊道,伴着一个恫吓的手势。

唐格拉尔明白了,dentro  la  testa的意思是:把脑袋缩进去。由此可见,他的意大利语进步很快。

他服从了,但心里却不免七上八下起来;而且,由于这种不安变得愈来愈强烈,所以不出几分钟,他的头脑就不再像刚上路时我们所说的那样空空荡荡、昏昏欲睡了,他的头脑里,不妨这么说,此刻装满各种各样的念头,而这些念头,一个比一个更适宜于唤起旅客,尤其是处于唐格拉尔目前处境的旅客的想象。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变得非常敏锐,凡是在情绪异常激动的情况下,起初都会是这样,但随后由于东张西望看得太紧张,视觉就会变得迟钝起来。在尚未感到害怕的时候,一个人的视力是正常的;在刚受到惊吓的当口,看到的东西都有重影,但在已经吓慌了的时候,看出去就是一片模糊了。

唐格拉尔看见一个人裹着披风,在车厢右侧策马奔驰。

“一个宪兵,”他说,“难道法国方面已经把我的情况发急报给教皇当局了?”

他决定要消除一下这个疑团。

“你们把我带到哪儿去呀?”他问。

“Dentro  la  testa!”仍然是那同样的嗓音和同样的恫吓口气。

唐格拉尔朝车厢左边转过身去。

车厢左边也有一个人在骑马奔驰。

“完了,”唐格拉尔满脸是汗,暗自思忖道,“我准是被捕了。”

说着,他往后倒在车厢背垫上,但这一回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思索。

不一会儿,月亮升上来了。

他靠在车厢背垫上,望着窗外的原野;这时他又瞥见了曾经见到过的那些花岗岩幽灵似的引水渠架;不过,刚才看见时,它们是在右边,而现在是在左边了。

他明白了,那些人已经把马车掉了个头,这会儿是带着他回罗马去。

“呵!倒霉,”他喃喃地说,“他们准是弄到了引渡权!”

马车继续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行驶。一个小时就是在这样的担惊受怕中度过的,沿途每看到一个景点,这个逃亡者都会觉得,他们确定无疑地是在往原路返回。最后,他见到了一座黑魆魆的庞然大物,而且只觉得马车像要撞上去似的。但马车拐了个弯,擦着它的边缘继续往前行驶,这座黑魆魆的庞然大物,原来就是围绕罗马的城墙。

“喔!喔!”唐格拉尔喃喃地说,“我们不是回城里去,这么说我没有落进司法部门的手里。仁慈的天主!且慢,要是他们是……”

他的头发竖了起来。

他想起了阿尔贝·德·莫尔塞夫,那位年轻的子爵,在他快要当唐格拉尔夫人的女婿、欧仁妮的丈夫的那会儿,对她们母女讲的那些关于罗马强盗的有趣的故事,当时在巴黎,是几乎没人把这些故事当真的。

“说不定他们就是强盗!”他喃喃地说。

骤然间,马车驶上了一条比碎石路面更坚硬的车道。唐格拉尔壮着胆子向路的两边望了望;他瞥见的是些奇形怪状的断垣残壁,莫尔塞夫讲的故事还在他的脑海里盘桓着,此刻,故事里的种种细节呈现在他眼前,他意识到他这会儿大概是在阿皮亚古道上。

马车左边,在一片峡谷模样的凹地里,可以看见一个圆形的洼陷。

这就是卡拉卡拉竞技场的遗迹。

骑马跑在马车右边的那个人一声令下,马车刹住了。

同时,左边的车门打开了。

“Scendi![13]”一个声音命令说。

唐格拉尔立即下车;他仍不会说意大利语,但已能听懂了。

半死不活的男爵,往四下里望望。

四个人把他围在中间,这还没把那个车夫算进去。

“Di  quà[14]。”其中的一人说道,领头走下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从阿皮亚古道一直通往罗马城郊一片地面起伏不平的腹地。

唐格拉尔一声不吭地跟在那人后面往前走,不用回过头去,他也知道另外那三个人跟在他后面。

但他似乎觉着,那三个人沿途分别按大致相等的距离站定下来,就像是布岗似的。

唐格拉尔一声不响地跟着那人走了大约十分钟以后,发现自己来到一座小山冈和一片杂草丛生的荆棘丛中间;三个人一声不吭地站在三个角上,把他围在中间。

他想开口说话;但是舌头像是不听使唤了。

“Avanti[15]。”那同一条嗓音短促而专横地喝道。

这一回唐格拉尔更加明白了:他不仅听懂了话,而且领会了动作的含意——走在他后面的人把他猛地往前一推,他差点儿撞在了前面带路的向导身上。

前面带路的向导,就是我们的朋友佩皮诺,他一头扎进高高的草丛,沿着想必是由榉貂和蜥蝎开出的窄路,蜿蜒曲折地往前走去。

到了一块掩映在茂密的荆棘之中的岩石跟前,佩皮诺停住脚步;这块岩石眼睑似的半开半掩,恰好可以容这个小伙子钻进去,就如梦幻剧中的那些妖精跌进了陷阱似的。

跟在唐格拉尔后面的那人,用声音和动作催促银行家也照样这么做。无可置疑,破产的法国银行家是落在罗马强盗手里了。

唐格拉尔就像一个身临险境进退维谷,却又被恐惧激起勇气的人那样,执行了这个命令。尽管他的大肚皮非常不适合钻罗马城郊的石头缝缝,他还是跟在佩皮诺后面钻了进去,而且闭紧眼睛听凭自己一路往下滑,直朝洞里栽去。

直到脚碰到地面,他才睁开眼睛。

洞里的通道挺宽敞,但黑黝黝的。佩皮诺现在到了家,不必再藏藏掖掖,他打着火镰,点亮了一个火把。

另外两个人也在唐格拉尔之后下来了,他们充当后卫,一看见他停步就从后面推他,就这么一路推着他,沿着一道缓坡来到了一个模样阴森可怕的岔道口。

四周的石壁层层叠叠凿了许多棺材模样的洞穴,映在灰白色的岩石上,就像一个个骷髅头上黑咕隆咚的眼眶。

一个哨兵啪的一声把马枪枪箍握在左手里,问道:

“谁?”

“自己人,自己人!”佩皮诺说,“头儿在哪里?”

“在那里。”哨兵说着,指了指肩后一个大厅模样的岩洞,烛光正从那宽敞的拱形洞口透出来,照在过道的石壁上。

“一条大鱼,头儿,一条大鱼。”佩皮诺用意大利话说。

说着,他拎着唐格拉尔的外衣领子,把他带到那个类似于门的洞口,进了洞口就是那个首领作为起居室的大厅。

“就是这个人吗?”首领问,他刚才正在聚精会神地读普卢塔克写的《亚历山大大帝[16]传》。

“就是他,头儿,就是他。”

“很好;让我瞧瞧。”

随着这声颇为无礼的命令,佩皮诺冷不丁地把火把举到唐格拉尔的脸前,唐格拉尔吓得直往后躲,生怕眉毛给烧掉。

这张惊慌失措的脸,已经吓得毫无血色,变得极为丑陋。

“这个人很累了,”首领说,“带他上床去睡吧。”

“喔!”唐格拉尔心想,“他说的床,大概就是凿在墙壁里躺死人的洞穴;他说的睡觉想必就是死亡了,这会儿我在黑暗中瞧见它们闪闪发亮的这些匕首,随便哪一把都能叫我没命的。”

果然,在这宽敞的大厅黑黝黝的深处,可以瞥见好些人在从他们的干草或狼皮的铺褥上坐起身来,他们都是这位当年莫尔塞夫看见他读《恺撒回忆录》,而这会儿唐格拉尔看见他读《亚历山大大帝传》的首领的伙伴。

银行家发出一声喑哑的呻吟,跟在那个向导后面;他既不想祈祷,也不想叫喊。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意志、精力和感觉,什么都没有了;他在往前走,只是因为有人带着他往前走。

他脚下碰到一级台阶,意识到面前有几级踏步,因为怕撞痛头,便本能地低下头,走下台阶来到一个在岩石中间凿出来的地牢跟前。

这个地牢虽说光秃秃的,却挺干净,虽说是在深不可测的地层下面,却挺干燥。

墙角铺着(而不是搭着)一张用干草铺就、上面盖着山羊皮的床。唐格拉尔瞧见这张床,不啻瞧见了自己得救的曙光。

“哦!感谢天主;”他喃喃地说,“这是张真正的床!”

这是一小时来,他第二次提到天主;这种事在他已经有十年没发生过了。

“Ecco[17]。”向导说。

他把唐格拉尔往里面一推,关上门。

门闩嘎的一响;唐格拉尔成了囚徒。

其实,即便门没上闩,那也除非他是圣彼得[18],而且有天使引路,才能从这伙在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安营扎寨的强盗中间逃出去,这伙强盗的首领,我们的读者当然认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路易吉·万帕。

唐格拉尔也认得了这个强盗,但当莫尔塞夫想在法国让他们相信这个强盗的存在的那会儿,他可是压根儿不相信的。他不仅认得了这个强盗,而且也认得了关过莫尔塞夫的地牢,这儿十有八九是专门给外国佬住的地方。

唐格拉尔想着想着不由得有些高兴起来,这些回忆使他放下了心。既然这伙强盗没有马上杀掉他,那么说不定他们根本就没想杀他。

他们抓他来是为了敲诈钱财,而由于他身边的现金只有不多几枚路易,他们准会向他勒索赎金。

他记得莫尔塞夫的赎金好像是四千埃居;由于他自以为身价要比莫尔塞夫高得多,所以他在心里把自己的赎金定为八千埃居。

八千埃居,就是四万利弗尔。

他还有约摸五百零五万法郎。

谁要是有了这些钱,就能处处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所以,这一关他十拿九稳能逃过,因为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人的赎金会要到五百零五万的;唐格拉尔躺在床上,来回翻了两三个身以后,就像路易吉·万帕读的那本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坦然地入睡了。

[1]英语:该死。费加罗是法国剧作家博马舍(1732-1799)的喜剧《塞维尔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礼》中的角色。

[2]意大利文,音乐术语:快板。

[3]意大利文,音乐术语:中板。

[4]马略(约公元前157—前86)是古罗马统帅、政治家。格拉古兄弟,即提比留·格拉古(公元前162—前133)和盖约·格拉古(公元前153—前121),也都是古罗马政治家。

[5]意大利文,帕斯特里尼旅馆。

[6]意大利文,脚夫。

[7]在意大利很流行的赌博游戏。玩时一人举起右手然后迅速放下,同时伸出一个或几个手指,另一人须猜出他伸出的是几个手指。

[8]教皇领地内使用的一种低值小硬币。

[9]意大利文,听不懂你的话。

[10]古罗马时代的城市供水设施,废弃不用后作为古迹保留了下来。

[11]意大利文:我亲爱的。

[12]意大利文:把头缩进去。

[13]意大利文:下来!

[14]意大利文:跟着走。

[15]意大利文:往前走。

[16]马其顿国王(公元前336—前323),亚历山大帝国的创立者。

[17]意大利文:到了。

[18]《圣经》中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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