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4 章 二十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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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慈关,日落时分。

        一个硕大的藤筐从瓮城城墙上被吊着下放到关外的戈壁滩上。

        在百丈开外等待许久的西凉人看到,立刻派出一骑,牵马过去接人。

        藤筐里蜷着个男子,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手脚被和他拇指一样粗的绳索牢牢捆缚,头上罩着厚厚的黑布。

        赶来的骑兵将黑布取下,他眯了眯眼,一时不能完全睁开。待手脚解放,他站起来露出全身,活像逃荒数月的难民。而后活动着手腕跨出筐,衣物收放间,露出一道又一道皮开肉绽的勒痕。

        赤脚踏到戈壁上,感受到飞快流失的热度,他慢慢掀开眼缝。

        昆仑之西有若木,赤华照地光灼灼。

        一望无垠的戈壁滩尽头,一轮巨大的红日渐沉。它的沉没无可阻挡,仿似悲壮的具象,令霞光也染上了黑芒。

        “真美啊。”那日阿用大宣官话,发自真心地赞叹。

        苍天之下,一条宽阔的河流溢满余晖,追随着落日而去——业余山上的冰雪无时无刻不在融化,几百座山峰的雪融水涓涓流到山脚,汇成一条大河,名为“叶河”。

        叶河沿着山形蜿蜒向西,流过仙慈关,流入西凉人的戈壁与草原。

        宣人占尽地利,就连这条河,也被圈进了仙慈关内。

        哪怕西凉人占据了这条河的十分之八,剩下的两分发源地也足够宣人扼住西凉东部命脉。

        那日阿回头看仙慈关。关城之高,令他必须将头颅仰到最大限度,才能勉强一窥城墙上飘扬的旗帜。

        虽然主帅姓贺,但西北军用殷字旗与金雕旗。

        吊桥已经放下。

        他看了半晌,猛地转身,抬手按住马背。下一刻,人便已跃上去,纵马西去。

        风驰电掣中再回头,仙慈关随着他的远离而展现出全貌。

        自殷侯到此镇守开始,城防便不断被完善。

        现今的仙慈关,城墙高三丈有余,两臂城关周长近五里,城垛一千两百有余,正中箭楼高耸,两侧望楼十六座。皆是青石包砖,一字排开,远望去,恢宏壮观到恐怖的境地。

        然而仙慈关还不止于此,它坚固的城郭外修有瓮城,瓮城之外又挖有护城壕。虽叶河水浅,城壕一年有一半时间是干的,但阻碍军队大举冲锋、推进的目的已然达到。

        三十年前,他的祖辈尚可正面攻破仙慈关。gonЪoΓg

        三十年后,贺勍将仙慈关打造成了固若金汤的堡垒。凡是亲眼见过此关的西凉人,都难以抑制地生出永不能翻越的绝望。

        那日阿也不止一次产生动摇,但每一次动摇之后,都会变得更加坚定。

        早晚有一天,他会和他部族里的勇士一起,越过这道关!

        他回到族人之中,等待的骑兵们发出欢呼,为他的归来而庆贺。

        此次负责与仙慈关谈判将他赎回的年长官员说:“太子殿下在叶辞城等你很久了。”

        互市早已结束,但谈判不太顺利。仙慈关要得太多,谈了一个多月双方才勉强达成共识,以八百头肥羊折合成白银换回了那日阿,也因此令那日阿在仙慈关地牢里多受了一个月的罪。

        但只要能见到那个男人一面,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我当尽快去见殿下!”那日阿说走就走,队伍随之动起来,沿着叶河飞驰。

        衣料不断贴打在身上,他扒掉衣裳扔进河里,迎风高声呼喝。

        他上身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但伤疤正是他的勋章。

        紧随其后的官员大声问:“贺勍怎么样?”

        “他啊!他老了!”那日阿大笑:“伤病缠身,和你们所说的‘战神’相差太远!”

        “当真?那他岂不是撑不了多久了?”官员亦大喜道:“苍州的地形图已经拿到,只要贺勍一倒,太子殿下大计可成!”

        近百年以来,西凉不断向宣朝靠拢,学习宣人的制度与技艺。梦想着有一天能跨过仙慈关,进入传说中遍地黄金、米粟成堆、没有冰雪与大漠的中原富饶之地。

        先祖们眼里梦里都是仙慈关,但怒月太子上位之后,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观点。

        仙慈关就是一堆石头,是不能移动的,令仙慈关发挥防御作用的是守关的将士。若是没有守关将士,那关隘也就不再成阻碍,自然畅通。

        而宣人自私、傲慢、贪婪,为了蝇头小利便能彼此出卖、自相残杀,正是可以利用的弱点。

        不管从哪里突破,只要能越过西北军的边防,就能将宣人从内部撕裂。到那时,不管仙慈关如何坚固,都将变成一座死关。

        “你们被他打怕了?白头名将,何须在意!”那日阿年轻而骁勇,是太子殿下的忠实拥泵。

        他遵照太子命令令学习宣人的历史与文化,但越是了解,越是对其不屑一顾。宣朝当今在位的皇帝昏庸,连个亲生的继承人都没有,如何能比得过太子英武?

        未来二十年,天下必定属于西凉与怒月太子。

        西凉骑兵就如一股沙尘暴卷远。

        “放虎归山呐。”仙慈关的城墙上,王义先用折扇指着天边那一团渐小的黑影,叹道:“婆罗山传回的消息说,西凉王老迈不问朝事,现在西凉朝廷由他的儿子铸邪怒月说了算。这那日阿就是铸邪怒月的部下,潜入关内,肯定所图不小。”

        对于那日阿起初自曝的身份,他心里衡量出可以接受的与西凉交换的价位是三百头大肥羊。于是他开口要了三千头。再经过一个多月的博弈,最后压到了八百头。

        翻了一番不止啊。

        但他们并不因此感到高兴。因为越贵的东西,往往越不简单。

        “就该宰了他。”依王义先的脾气,把那日阿放下去等人来救之后,几轮箭雨就能收割掉,还买一送一。

        “别说气话。”贺易津收回视线,心态倒是一如既往地平和:“你杀了他,拿什么给朝廷交代。”

        仙慈关抓到奸细之后,将这件事上报给朝廷,政事堂回复的批文是“以和为贵,以朝廷利益为重”。

        也就是说,此事虽然细节由他们把握,但人必须得交还给西凉。换来的四万两白银,也都得送回宣京。

        王义先噎了一下,他是真忍不下这口气,伸出三根指头,“今年互市的税又少了三成,加上这四万两也不够去年的税利。本想一起缴,现在我是哪笔都不想往回送了。”

        仙慈关互市,西凉与大宣两边的商人所做的每一笔交易,西北军都会抽一成税。但近三年以来,这笔税连年减少,前两年还被户部的对接官员含沙射影,暗示他们私吞。王义先亲自去清吏司发了顿火,扬言要砍人,才把那狗屁郎中给镇住。

        “这几年的气候都不大好,一年比一年恶劣,夏季干旱成灾,冬季大雪成灾,买卖自然也受影响。”贺易津有些发愁:“天灾多了,不管哪里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一旦百姓的日子彻底过不下去,兵乱就要来了。

        为将者最怕大灾之年,他是真的愁啊,想来想去,对军师说:“那就先把钱留着吧。”

        夜幕降临,王义先的眼睛却亮起来,“好啊,你想通了?怎么忽然想通的?”

        “那个西凉的年轻人说他不是从仙慈关进来的,那就是从其他关口。我看西凉人是贼心不死,又想来犯。仙慈关我有信心,不急着加防,但沿线其他大小关口都要重新布防,不然我总觉得不安稳。”贺易津长叹。

        论计谋,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玩儿不过那些城府深沉的,最怕别人说十分话,里面九分真再掺一分让人匪夷所思的假。但日子要过,事情要做,仗也要打,为防万一,他一直习惯把事做全。不论对方出真招假招,他都有法子去应付。

        “我手头没有余钱,必须想办法弄钱才行。”他坦然道:“你先拖着别给清吏司,我写折子上书给陛下,请他允准。”

        “……”王义先还以为他终于愿意学南北那两位,怀着好心情听了他这一番话,结果只是权宜之计,最后还得要皇帝允许,过明路。

        贺易津说完了,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王义先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打开折扇呼呼地扇风,反问:“你觉得皇帝能准吗?就算你说动皇帝,政令能出政事堂吗?你这问和不问有什么区别?直接缴上去还免了你一番笔墨!”

        “天下三十三州卫,南北两边军,再加禁军六部,哪个半点没贪过?两袖清风有什么用?喝风就能饱不成?”他真是要气昏头了,扇子一收,拍到城墙上重重道:“要是没钱,那关防就烂着吧!”

        “管他娘的山河社稷,谁爱守谁守!”

        贺易津把扇子拿过来给军师扇风,沉默半晌,才说:“你别急,若是陛下不准,那就再依你的办。”

        王义先不想和他说话,就死死地盯着他。

        “秦甘路民生凋敝,官府想办实事尚得朝廷挪富庶路的赋税贴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再掠夺他们的血汗。”他叹了口气:“但这笔钱,挪起来不会那么难受。”

        “这还差不多。”王义先也没想搜刮什么民脂民膏,那是畜牲做的事,否则他何必来西北?

        繁星爬上天空,贺易津仰头望天。

        仙慈关一面是高山,一面是广漠,夜里只要不下雨,永远都能看见漫天的星辰。

        王义先拿他没办法,也不想改变他。琢磨怎么把那笔钱黑掉的时候,亲卫过来,呈上了两个信封。

        第一封是一叠银票和汇报文书,他一点数便知是卖给顾穰生的那批马,一边看汇报一边说:“比预计的日期晚回来了三日,估计路上遇到了些麻烦。等会儿我下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贺易津脑子放空中,闻言茫然道:“我见他们干什么?”

        “你就不想你亲侄子?”王义先“啊呀”一声,扬了扬文书:“苍州马匪成一股了,匪首能驱狼,你侄子鏖战狼群,差点伤成傻子,也不去?”

        “能回来就说明没事。”贺易津笑了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起于卒伍。不经历许多生死一线的险地,哪能成材?”

        他说着敛了笑,沉思道:“倒是苍州的马匪,散兵游勇就罢了,抱团必定不是偶然,得提醒一下苍州卫。还有大遂滩的马场,绝对不能被响马骚扰。”

        “行,我给朱指挥使去封信。大遂滩有水有粮,还有一千人马,杨语咸也在那里,全苍州的马匪都去了,也不至于应付不了。”王义先揣好银票,拆第二个信封,里面只有几张信纸。

        他看了几行字,却脸色大变,飞快地扫完所有内容,“我说那日阿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眼线都收买到衷州去了,真是好大的手笔。”

        贺易津接过他递来的信纸,也跟着拧起眉头,“陆潜辛怀疑今行的身份……他想起复,还是想灯下黑?”

        “老狐狸一个。”王义先说:“我马上派人去盯着他。不管他想干什么,只要有与西凉勾结之相,或者对今行不利,就直接杀了他。放逐之臣,宣京总不会还要说法。”

        贺易津微微颔首,同意了他的安排,又道:“就怕不止西北有奸细。”

        若他是西凉人,布局肯定不止于西北。他们的人能安插到西凉国都,西凉的探子自然也能深入到宣京。

        他因此道:“给崔连壁写信,叫他暗中查探。顾穰生和长公主那边,也知会一声。尤其是北黎,与西凉接壤,难保不会暗地里通气。”

        王义先却迟疑道:“如果这个奸细就是崔连壁呢?”

        “他?”贺易津沉吟片刻,否决道:“不会是他。”

        “既然你相信他,那我也选择相信他。”王义先说。他们在朝中没有太多人手,高官更是插不进去,让崔连壁出手是最快的法子。思及此,他装好信纸,“我即刻就去。”

        下了内城墙,亲卫对等在的贺长期与贺平等人说:“军师已看过你们的汇报,夸你们这趟差事办得很好呢。但他临时遇到紧急的公务要办,只能明日再召见你们。”

        “谢军师夸奖,都是分内事,应该的。”贺长期抱拳回道。

        回营地的路上,贺平轻轻撞了他一下,他“嘶”一声,转头问干什么。

        “看你抱拳,我还以为你真痊愈了呢。”贺平笑说。

        “去去去。”贺长期用左手挥开他,含糊道:“面子不能丢。”

        他们的营地与编外的神仙营接近。同行一名军士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不见半条人影马影,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又出去打猎了,也太自由了些。”

        “他们不是西北军,不领饷,自己开伙,当然自由。”贺长期把他脑袋搂回来,“你们要是也想有这个待遇,现在退伍加入他们还来得及。”

        大伙都马上摆手,嘻嘻笑:“不去不去,西北军就没有退伍的,我们也不能丢人!”

        贺长期伸长手臂拍到他们背上,“那就早些回去睡吧,明天好按时起来训练。”

        他看着大家勾肩搭背地钻进营帐里,也无声地笑起来。不管什么身份级别,他都是仙慈关的兵,都应该认真训练,尽全力执行任务。

        问心无愧,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人心里不藏事的时候,一睡觉就很容易睡到天亮。

        崔连壁忽然惊醒,看到窗外还是黑漆漆一片,松了口气。

        “堂官,您醒啦。”案前传来带着笑好似幸灾乐祸的声音。

        崔连壁揉了揉眉心,看着跟前站桩的副手,骂道:“你小子就看着上峰打瞌睡,也不把上峰搬到榻上去是吧?”

        “哪儿能啊。”盛环颂立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左手公文右手信封,全放到他面前,“这还有信要让您过目呢,把您搬到榻上去,万一让您耽误事情怎么办?”

        崔连壁直接从桌案下踹了他一脚,才开始处理这些东西。

        盛环颂及时扭身,贴心地去给上峰换盏灯台,然后帮忙把案上的纸卷都整理起来。

        兵部这几年只有提前下衙,绝没有超时拖延的。他们堂官这段时间之所以留宿官衙,是因为不知道得了什么奇思妙想,要编一本兵书。

        崔连壁很快看完,却没有说什么,而是陷入了沉思。

        这模样让盛环颂受到了一点惊吓,小心问:“堂官儿,出什么事了?”

        公文叠在上面,他拿起来瞄了两眼,说:“西北边防确实该加固了,殷侯这些年拿到的军饷只够维持军队不散,现在估计也是没办法了。不过这钱不好拿吧?卑职敢赌一两银子,户部已经规划好这笔钱该怎么用了。”

        他家堂官还是没说话,他的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边军要钱都不是大事,那岂不是天要塌了?他又拿起信纸一看,“好家伙。”

        “这要坐实了,可是通敌卖国,要满门抄斩,夷九族之罪。”盛环颂差点没压住声音,俯身凑到他堂官面前,“谁这么大胆子?”

        崔连壁把信拿过来,送到烛火上,说:“人为权钱死,西凉人给的确实太多了。”

        盛环颂瞬间意会:“真要查?”

        “这西凉探子送给奸细的财宝,又不分给你我,为什么不查?”崔连壁看着信纸焚烧的火苗,伸手试了试火温,幽幽地笑道:“只是这满朝同僚,一个个都人面兽心的,真不好分辨哪头才是真狼啊。”

        信与公文都是仙慈关送来的,信给他,公文要他转递给皇帝陛下,免得被截留在舍人院落灰。

        最后几句肯定出自王义先之手,但仙慈关这两人同穿一条裤子,他就默认是贺易津的意思,见了皇帝的面也准备这么说。

        能不能动摇圣心,就看造化。

        盛环颂也深有所感地点头:“您说得对,现在分不到这些钱,后头查出来,就能分了。”

        崔连壁看他片刻,把他手上的纸卷拿回去,“我还是赶紧编书吧。”

        “这么急?”

        “祸患将起,现在不赶紧编完,以后未必还有机会。”

        五更天,上朝时间到,崔连壁略略整理坐皱的官服,就准备出门。

        通宵就要换朝服,只有秦相爷和裴相爷才这么讲究。

        盛环颂跟他一起,出门后看到其他直房才忽然想起:“对了堂官,还有一件事。去年送靖宁公主出塞和亲的禁军回来了,林远山走前只是暂时挂职,现在桓云阶差人来落档,您看?”

        不是本人前来,看来桓云阶是真心想收。崔连壁就卖他个面子,“桓云阶要,禁军也勉强算是个好去处,那就让他留在禁军吧。”

        “林千户,以后同为武官,又都在京中行事,大伙儿互相多照应。”兵部郎中将签好字盖好印的文书递给林远山。

        他得体地笑着回应了几句,便拿着文书转去禁军衙门,领了牙牌和分到的官廨钥匙之类,再去拜见桓云阶。

        桓统领大手一挥,先给他放了半月的探亲假。

        朝阳已经升得很高,林远山走在大街上,看着两边商铺行人。一年不见,恍若隔世,都陌生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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