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忧心如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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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嫃惊魂未定摸着自己微肿的嘴唇,兀自发怔。

不过到了晚上,上官嫃心神不宁地睡在棚中,査元赫却离她远远的睡在棚外,一夜相安无事。不仅这一夜,接连几夜都如此,上官嫃渐渐放松了紧绷的心,只是放松之余未免有几分失落。

査元赫在不远处喂骆驼,上官嫃时不时瞟他几眼,一面收拾晾在支架上的衣物。她那件白袍洗了几遍,可不知怎么那点点淡红就是洗不掉,好在干透之后颜色淡了也看不出来。上官嫃正捧着衣裳发愣,査元赫拎着上午打的猎物走来,途经她身边时探头望了望,问道:“怎么?还要洗一遍么?”

上官嫃红着脸摇摇头,“算了,洗不干净的。”她壮着胆子举眸看他的眼睛,却觉得他好似在逃避自己的目光。査元赫一面往湖边走一面说:“你记住别下湖沾凉水,要洗的话给我好了。”

上官嫃幽幽望着他的背影,不知心里什么滋味,抱着干燥的衣物慢慢走回棚子里去。她将裹在身上的毯子摘下,背脊顿时一片凉意,刚要穿上袍子,査元赫突然探头进来问:“你敢不敢吃蛇?”上官嫃斜斜跪坐在葱翠的软席上,只系了件肚兜,背脊扭出一段优雅的弧度,腰线迷人。她听见突如其来的问话惊惶转过身,迎上査元赫痴迷的目光,不由一窒息,喏喏问:“什么?”

査元赫仓促转过身去,深吸口气重复问一遍:“你敢不敢吃蛇?”

上官嫃连忙穿好衣裳,一面答:“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査元赫应了声,匆匆逃回湖边。上官嫃越发不解了,默默俯身去叠毯子。

绿洲里夜晚虽然不冷,但多少有几分凉意。篝火熊熊燃烧,烘得棚子里暖暖的。上官嫃辗转难眠,怔怔望着那热烈的火焰将一根根木枝吞噬,觉得口干舌燥。她索性爬起来呆坐了会,然后拾了条毛毯蹑手蹑脚走出棚子。

査元赫远远趴在篝火的另一侧,便是他们当日缠绵之地。上官嫃心跳如鼓点般密集,一下强过一下,好似做贼似的悄悄蹲在他身边,替他盖上毯子。衰弱的光线照着他的脸,那轮廓如刀斧雕刻,棱角分明。下颌的胡茬已有数日未剔,显得落拓不羁。上官嫃定定看着他,不知当年的顽童何时长就了一副英武豪迈的面孔。

她正想站起来,一只大手忽地将她拽了下去,猝不及防就跌进他怀中。査元赫睡眼惺忪睨着她慌乱的神情,气息逐渐急促。上官嫃以手抵在他胸前,恰巧能摸到他强劲的心跳,红着脸解释:“我担心你受风着凉,于是拿了毯子来。”

査元赫并未完全清醒,口里含含糊糊念着:“快回去,那里面暖和。”

上官嫃淡淡蹙眉,将脸颊贴进他臂膀,“你为何要睡在外面?”

査元赫不由揽紧了她,望着满天繁星觉得眼花缭乱,喃喃道:“我怕我管不住自己。”

上官嫃仍然不解,揪着一双眉,“为何……对我如此冷淡?”

“冷淡?”査元赫半睡半醒,侧头瞪着她,“我几时对你冷淡了?”

上官嫃挣脱出他的怀抱,抿了抿唇便跑回去了。査元赫缓缓爬起来,赤脚踩着柔软的沙地慢慢走近凉棚,夜风撩起一些火星落在他脚边,他被烫了一下,顿时清醒了大半。上官嫃向棚里侧身躺着,甩了个背影给他。査元赫挠了挠鬓角,面上带着几分怯意扑过去强行拥住她,哑声问:“你身子还有不适么?”

上官嫃一愣,陡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只是想不到他一向粗枝大叶竟会如此细致入微。见上官嫃未答话,査元赫当她生气了,喏喏道:“这里条件恶劣,没法给你配药,我是真担心你有损伤……”

上官嫃仍然背对着他,嗫声答:“都六七天了,有何损伤都痊愈了。”

査元赫双眸为之一亮,大手沿着她玉臂渐渐滑向腹部,轻轻揉了揉,“不疼了么?”

上官嫃不禁失笑,扭头看着他涨红的脸,“最多疼一两天,况且……你待我并不粗蛮……”她被他的漩涡般痴缠的目光深深吸引,嗓音越来越低迷,最终被他的唇封住了。天旋地转,她被他压在身下,唇齿间长久的纠葛令她喘不过气来。

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他的肌理张弛之间暴发出慑人的气魄,迫不及待要占有她、甚至吞噬她。

她的肌肤如玉一般圣洁,他的身体被晒成健康的麦色,在火光里映照出成黑白分明的缠绵。她战栗的指尖触到他颈后的脊骨,沿着那一节节的凸起慢慢数下去,数了几遍,却终究未数清。胸房被粗粝的手掌摩挲着,体内涌上一股烈焰之气,如那火堆里的木枝就将被吞噬,她早已陷入迷乱,吟声似苦似甜。他只觉久旱逢甘霖一般,迫不及待探入那幽密之地,分分加深,逐渐凶猛。

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这一刻,她只想得到这句诗,这一刻,她凄凄无助的娇喘呻吟中夹杂着一个名字,“元……赫……”

夜风送凉,火堆却越燃越旺。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嫃安谧地趴在査元赫胸前,分不清自己两颊的汗水究竟是她的还是他的。纤指被他攥着细细亲吻,从指尖吻到手背,从掌心吻到皓腕,她的心便如溺水般不能呼吸。

上官嫃另一手提了提盖在半腰上的毯子,将自己盖得严实,连头都蒙住了。査元赫松开她的手去掀开毯子,捏起她的下颌笑问:“怎么要躲起来?”

上官嫃羞于启齿,挣了挣想要从他身上翻下,査元赫却箍紧了她,气息拂在她耳畔,“哪儿也不许去,就这样趴着。”

上官嫃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见他不罢手,才小声说:“我想去洗洗……”

査元赫拍了拍她的头,“迟些再去。”

“为何?”上官嫃迷茫问。

“免得你再跑几回。”査元赫答得一本正经,似乎也并未觉得哪里不对。可上官嫃再次用毯子蒙住了头,揣着一颗乱蹦乱跳的心躲在他怀里。

査元赫拥香在怀惬意无比,捏着她的手又亲吻了一番,突然怯生生唤了句:“娘子。”

上官嫃惊得浑身僵硬,半晌没动静。听得他又唤:“娘子,不如我们拜天地吧?”她紧张极了却佯装镇定,从毯子里探出头来望着他俊朗的眉目,抿唇笑了笑,说:“我们早已拜过天地,十几年前。”

査元赫喜上眉梢,大叫:“对啊,我怎么忘了!”

上官嫃故意拉着脸瞪他:“是不是你拜天地拜得多了,所以记不清?”

査元赫紧张辩解道:“哪里?我就拜过两次,第二次还是我不情愿的!”

上官嫃拖着懒懒的调子睨着他问:“什么叫就拜过两次啊?你还嫌少是不是?”

査元赫语塞,眨巴着眼想了一会,认真说:“不管几次,我只有一个娘子。”说完,猛地吻住了上官嫃微微撅起的唇。她欲推开他,不知是气力不敌他还是本就无意反抗,终是任人宰割了。

繁星满天,湖水漾漾,不知疲倦的二人周而复始,一番番纠缠不清。

每过一天,上官嫃便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一道痕迹。日落西沉,她数着那些长长短短的刻痕,心底忽然一阵阵地发慌。被困在这已有月余,可她信期未至……

査元赫赤膊着在湖里捉鱼,灿灿的夕阳余晖似一层金纱熨帖在他周身,柔柔泛着光。上官嫃在湖边踟蹰,不知如何开口。不一会,査元赫拎着两条长约半尺的小鱼朝岸边跑,笑眯眯喊道:“小娘子,你想吃鱼汤还是烤鱼?”

上官嫃心神不宁道:“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我当然听娘子的!”査元赫凑过去在她脸颊轻啄了一下,“快说!”

上官嫃挤出一丝笑,答道:“鱼汤罢,方便些。”

査元赫点点头,忽觉她神色异样,疑惑问:“怎么了?可是有话想说?”

上官嫃目光闪躲,双颊被晚霞映得绯红,喃喃道:“我觉得……我可能……”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上官嫃攥紧了衣袖,深吸口气,却突然听见査元赫兴奋呼道:“有商队!真的是商队!”

上官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霞光笼罩下沿着沙丘缓缓而行。査元赫立马扔了手里的鱼,朝那方向狂奔而去。上官嫃也惊喜万分,随着他身后追上去。

査元赫振臂高呼,时不时回头冲上官嫃欢笑,两人站在绿洲的边缘翘首张望,背着夕阳定格出两只相依的影子。那队伍渐渐走近,影像逐渐清晰,训练有素的士兵扛着刀枪,骆驼拉着一辆宽敞的篷车,査元赫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一把握紧了上官嫃的手。

上官嫃微微胆怯往后退了一步,躲藏在他身后,“他们是什么人?”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刮起,旌旗飘荡,红底黑墨赫然画着一个唐正威严的“査”字。

“爹?”査元赫迟疑再三,牵着上官嫃慢慢朝前走。

对方亦加快了速度,直到先行的士兵们将他们二人团团包围,査元赫预感出有些异样,高声问:“査将军可在车上。”

驼铃叮铃,晃晃悠悠拉着篷车走进了包围圈,敞开的布帘令车内一览无遗,司马银凤缓缓走至车边,目光极为复杂盯着他们,语调疲惫:“你爹往南边寻去了,我一会要给他传个信,叫他回扁州去。”顿了顿,司马银凤斜睨着周围的将士,“怎么?你们都不认得皇太后?”

一圈圈士兵陆续跪下,呼声震天:“叩见皇太后!”

只这短短的一瞬,上官嫃前一刻被冰冻三尺的心里陡然又涌起无数惊涛骇浪,她终是挣脱了査元赫的手,缓缓走向前,“平身。”

司马银凤并未下车,始终高高在上睨着他们,下令道:“既然找到了,那便先在前面扎营,明日回程。你们去给皇太后搭寝帐,本宫的稍后安排。”

士兵们纷纷忙碌起来,大队伍缓缓移进绿洲。

上官嫃脑里空白一片,只觉得这夕阳极刺目,刺得人头昏眼花。司马银凤躬身,朝她伸手,语气温和道:“太后,请上车。”

上官嫃木然朝她走过去,耳边传来査元赫低微的呼唤:“晚上在帐里等我。”那熟悉的嗓音令她心绪稍微平和了些,不论前边的路究竟要怎样走,他都会护着她的罢。

寝帐的帘子厚重,一放下来,大漠里呼啸的风声顷刻被遮掩得毫无踪迹。上官嫃呆呆跪坐在床铺上,失神望着自己的手臂,并未察觉有人进来。直到司马银凤逼近她问:“太后似乎有心事?”

上官嫃心中一惊,从容将衣袖放下,“皇姐劳累了,怎么不在帐中休息。”

司马银凤满面倦态,不似从前那般锋芒毕露,叹道:“我想叫你看个东西,又担心你情绪过激,便先来问一声。”

“皇姐想叫我看什么?”上官嫃定定望着她。

“我们在大漠里遇见了押解犯人去扁州的队伍。”

上官嫃喜出望外,表情刹那又僵住了,静静不发一言瞪着司马银凤。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手指便剧烈颤抖起来。司马银凤握住她的手,痛心道:“他们被风沙掩埋致死,后又被暴晒多时,已被晒成了干尸,面目难忍……只想叫你去认一认你爹,好焚了骨灰回去下葬。”

上官嫃僵了许久,嘴角微微抽搐,艰难挤出几个字:“等一会。”

“嗯,我在帐外等你。”司马银凤戚然望了她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上官嫃猛地捂紧了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生生将悲伤吸进肚里不着痕迹地消化掉。她极度恐惧,又必须撑下去,世上已再无亲人,最疼爱她的爹此刻就躺在不远处,等她去认、等她带他回家。她还记得,娘亲的墓穴有两口石棺,其中一口是爹留给他自己的。她要带爹回到娘身边,让他们重聚。

上官嫃骤然爬起来疾步冲出寝帐,对背对着自己的司马银凤说:“我们走罢。”

此时,査元赫正站在一丈开外,怔怔望着她。司马银凤侧头唤他:“你也一起去好了。”说着,她便拢着防风斗篷朝小帐去了。上官嫃失魂落魄随着司马银凤,并未在意査元赫朝自己伸来的手,只自顾自朝前走,好似只剩了一具躯壳。査元赫抿紧了唇快步跟上她,护在她身后,生怕那摇摇欲坠的身子突然晕厥倒地。

这一段路极近,怎么好像走了一世那么长。帐里守卫的士兵掀开帘子,现出里面两排用白布遮盖的尸首。上官嫃顿了顿,垂头钻进去。

司马银凤抬了抬手示意,士兵便将白布扯开。数十具干尸呈现在眼前,那些皮肉干枯粘连在骨骼上,面容惊悚至极,头发稀疏枯黄,就像传说中的恶鬼一般。上官嫃侧目瞟了几眼,便不敢再看,肚里一阵汹涌好似翻江倒海,忍不住扭向一旁干呕起来。其实口里什么也没呕出来,只是眼泪先簌簌扑落了。査元赫揽住她的胳膊,心疼得无以复加,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可以安慰她。

司马银凤轻声道:“若是不敢,改天罢。”

上官嫃死死咬住下唇,踉跄几步冲到那些干尸当中,一面泪流,一面细细打量。査元赫在一旁看得揪心,恨不得将她拖出去,好别让她刚结痂的伤疤又再次溃烂流血。

上官嫃剧烈颤抖的手翻动着一具具干尸身上褴褛的衣裳,终于在其中一具面前跪了下去,泣不成声。

司马银凤快步走了去,瞠目端详,问:“是他么?”

“是……亵衣的袖口有娘亲绣的花纹……”上官嫃攥着尸首的袖口,隐忍的哭泣渐渐变成嚎啕,声嘶力竭。査元赫从她身后抱住她,用自己的胸膛包裹住她颤抖且冰冷的身体,埋首在她颈间哽咽道:“还有我,娘子,我一直都会在……”

上官嫃渐渐伏地痛哭,她许久没这样哭过,最近的一次,仿佛是在太液池边。她以为那时便穷极了一生的眼泪,原来不是。伤痛并不曾麻木,而是逐渐加深。丈夫、爹娘、家族,一丝丝从她生命中被剥离,她终究落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就算躲在大漠里,仍然逃避不了如此残酷的命途。为何要甘心忍受?为何只有无尽的忍受……她从未争过什么,但也是时候争点什么了。此仇,不共戴天……

漆黑的帐里燃起了一点火光,司马银凤提着灯笼慢慢走近床边,见上官嫃仍然坐在角落里纹丝不动,好似丢了魂一般,只是瞪着空洞的双眼。査元赫趴在一旁睡得正熟,轻微的鼾声中还透着几分天真。

司马银凤望着上官嫃低声说:“你知道左右命运的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自己。公孙一族因受凉王怂恿意图弑君才惨遭灭族,皇上喘疾突发全因酒中被凉王的人下了毒,你父亲更是如此冤死在大漠之中。如今朝堂诡异,忠良陆续被害,摄政王一心培植自己的势力,罔顾社稷。上官嫃,你饱读圣贤书,知书达理,难道要做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徒有虚名的皇太后吗?”

上官嫃缓缓抬眸,晦暗的眼中再也不复往日清明,她气若游丝却无比坚定道:“我不要。我是皇太后,我要回去告诉所有人,是谁弑君,是谁逆谋,是谁在扰乱朝纲,是谁让社稷陷入风雨飘摇。”

“好,我会助你。”司马银凤慢慢走近她,用灯笼照亮了査元赫的脸庞,“可是他呢?元赫生性耿直,为人仗义,他会为你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可是你真想看见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场面么?我承认我自私,不想他牵涉到那些无法明辨的是非当中。你可割舍得下?”

上官嫃一合眼,满眶的泪便倏然滚落,嘶哑的声线中透着一股恍若隔世的沧桑,缓缓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阳光般的笑靥,是她陈年旧梦中唯一的光亮,与其让这光亮在阴霾中渐渐湮灭,倒不如放逐他去更加光明的地方,如那些翩翩白鸽,遨游蓝天。

司马银凤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复,提着灯笼转身离去,帐内又陷入一片昏暗。上官嫃伏在査元赫身上,湿漉漉的嘴唇贴在他唇畔辗转,“元赫……再唤我一声娘子,可好?”

可惜,凄凉的静谧中,徒有她肝肠寸断的哭泣。

弦月如钩,夜幕漆黑,不似往日的深蓝。营地间篝火寥寥,这是大漠里最后一夜,明日就要进城了。疲惫的士兵们随便吃喝了一阵便回营帐休息,几只骆驼也相继趴下,驼铃叮当作响。

帐内充盈着肉香,在大漠里能吃上肉便是极奢侈的,査元赫却直愣愣望着菜肴发呆,丝毫没胃口。司马银凤这一番也着实受累了,微微咳嗽了一阵,抿了口水,道:“不管你作何想,都必须打消那念头,她是你舅母,这辈子都是。回去之后,我会请求皇上将你调走,去戍边。”

査元赫戚然道:“男子汉大丈夫,焉能始乱终弃?娘,请恕孩儿不孝。”

“何止是不孝!”司马银凤气急,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身怀六甲,难道抛妻弃子就是大丈夫所为?”

査元赫傻傻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磕磕巴巴道:“她、她、她怀孕了!?”

“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身怀六甲……”隔着帘子,帐外的上官嫃只听清楚了这一句话。她收住已经在掀帘子的手,缓缓摸在自己的小腹上,一步步往后退,最终扭头而去。

见査元赫痛苦纠结的样子,司马银凤渐渐压下怒火,厉色道:“你现在就去帐里跟她说清楚,你们只能一刀两断,别无他选!”

査元赫跌跌撞撞冲出了长公主的寝帐,抱头瘫坐在尚有余温的沙地里。别无他选?不,他从不违背自己的内心!

帘子揭开,夜风趁隙而入。火焰摇摇晃晃,许久才稳下来,一缕缕黑烟从木柴中腾起,熏得帐内有些呛人。上官嫃在火堆边发愣,连査元赫进来都只抬目望了一眼,继而又垂眸下去。査元赫眼见着她日益消瘦,心痛难当,面对这样形容枯槁的上官嫃,他想说的话更加难以启齿。

“你怎么不歇着?”上官嫃问道,嗓音嘶哑。

査元赫直勾勾盯着她,小心翼翼问:“明日就进城了,我知道你想送你爹回金陵去,可是我们一旦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不如……我们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就逃走吧?”

上官嫃淡淡蹙眉,胸口一阵钝痛,“逃去哪里?就算逃走了,他们也会派兵寻我们。”

査元赫急切握住她的手,“不怕,我们去西域,他们一定找不到!等我弄匹马,我们就可以连夜逃走!”

上官嫃斜斜睨着他风尘仆仆的面庞,一点点将自己的手抽回来,道:“我不走。”

“什么?”査元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凑近了她一些。上官嫃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我不走。我要回去。”

査元赫急急喘气,眸子渐渐湿润,“为何?我们已有夫妻之实,我会待你很好,我们去寻一片海阔天空无忧无虑过日子……”

上官嫃移开视线,毅然打断他:“无忧无虑?我们要靠什么为生?你能给我锦衣玉食的生活吗?还是下半辈子都要随着你颠沛流离?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她挤出这一番话,尾音悄然在颤抖。

査元赫怔了许久,喃喃道:“你在说什么啊?娘子……我们这些天过得不好么?你不快乐么?你不用吃苦,不论如何颠沛流离,我绝不让你吃苦,我可以伺候你,我可以把你当皇太后一样供着……”

上官嫃含泪吼道:“够了!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总之我要回去,你也回去,我们互不相干!”

査元赫重新攥住她的手,用尽整条臂膀的力气紧紧攥着她的手,声音颤抖着说:“互不相干……难道我在你心中的份量,还比不上那皇太后的地位?”

上官嫃僵了许久,缓缓道:“没得比。”

査元赫不敢置信瞪着她,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却丝毫不觉,一字一句问:“你可曾喜欢过我,淡薄也无妨,只要一点点……”这句话,与她当日说的如出一辙,他们原来都这样傻,上官嫃苦笑着,斩钉截铁答了两个字:“从未。”

査元赫骤然松了手,浓眉紧紧收住,仍带有几分不甘苦哑追问:“既然从未,又为何委身于我?”

上官嫃喉口抽紧,强咽了半晌,垂眸道:“不过是寂寞时候,聊以慰藉罢了。”

査元赫定定望着她,越看越不真切,越看越觉得模糊。跳跃的火光倒映在他双眸中竟毫无光亮,晦暗至极。上官嫃始终不敢看他,直到拖沓而沉重的步子从耳边渐渐远去,渐渐消失,她才望着自己手腕上被他掐出的红痕泫然涕下。

翌日清晨,上官嫃面色苍白钻进篷车,瞥了眼紧紧盯着自己的司马银凤,喏喏道:“皇姐,昨夜休息得可好?”

“不错。”司马银凤伸手扶了她一把,笑道,“元赫已经连夜赶去跟他爹汇合了,或许比我们还早到金陵。”

上官嫃恍惚了一阵,低低应道:“是么,也好。”

篷车的帘子放下来,一望无垠的大漠风光顿时缩成了一丈见方的狭窄空间。上官嫃觉得难以呼吸,紧紧捂着胸口。司马银凤和蔼道:“你暂且回道观去,我会想办法让你回宫。”

上官嫃淡淡笑着,“皇姐当初一心要我出家,如今又绞尽脑汁送我回宫。”

“今时不同往日,你长大了,不会再由着性子来。对不对?”司马银凤侧目睨着她苍白的脸色,叹道,“你们的身份就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忘了他罢。如今我们要同心协力,对付司马琛,阻止他排除异己,还朝堂一片清明。”

“我一切听从皇姐的意思,只是有个请求。”上官嫃抬眸与她对视,坦然道,“我腹中已有元赫的骨肉,等我生下孩子,才能回宫去拼尽全力对付司马琛。”

司马银凤惊骇不已,打量她几番才痛心疾首道:“若被人发现,你性命堪忧,还谈什么报仇?这孩子不能留!”

上官嫃微微扬起下颌,毅然道:“若是不能留,我便与他同归于尽。孩子有闪失,我绝不独活。”

司马银凤连连摇头,“可是你要如何避人耳目?十月怀胎,莫非你终日躲在屋里不见天日?生产的时候更难以掩饰,待孩子出世,你又要将他养在何处?”

上官嫃颔首道:“这便要倚仗皇姐了。”

“你!”司马银凤语塞,黛眉微蹙,又沉沉叹了口气,“怎么说,也是我的孙……我哪里会见死不救呢?罢了,你先安心在道观养着,我会暗中遣人去照应。”

“多谢皇姐成全。”上官嫃俯首以表谢意,最后那点点牵挂已经得到了解脱,再也无所顾虑。

浮椿观静谧依然,马车一路晃晃悠悠绕着浮椿山盘旋而上。尽管没有多少护送的侍卫,行人却都明白车里坐的人是谁,纷纷驻足敬候,待马车跑远了才继续赶路。皇太后出逃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但人人皆道太后孝悌有义,为见父亲最后一面甘愿冒犯宫规、以身涉险,几乎命丧大漠。一回金陵便忙于安葬父亲,并向皇帝上请守丧一年。

又是守丧,上官嫃抚着自己一袭白衣,无奈一笑。最美的年华,她都在一个又一个丧期中度过,没有娇艳、没有俏丽,只是从头到脚清清白白。

元珊早已站在院门外翘首以待,上官嫃见着她清瘦了不少,未免心疼。元珊眼眶发红,紧紧拉住上官嫃的手无语凝噎。

上官嫃微微笑着,执了她的手一道进去,便问:“元珊,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多亏皇上圣恩庇佑。娘娘一定吃了许多苦,如今让元珊好好服侍你。”说着,元珊领她进屋看,“瞧,这里装饰一新,是皇上吩咐的。”

上官嫃心事重重,无暇顾及其他,一径上了楼。元珊忙着烧茶,接着收拾她带回来的包袱,然后沏茶。上官嫃在窗边伫立半晌,回头对元珊说:“我怀孕了。”

元珊一惊,手中杯里的茶水全洒了。

上官嫃平和笑了笑,“如今还看不大出来,好在道袍也宽松,皇姐说五个月就瞒不过去了,要多加防范,不能让外人得知,否则我万死不辞。”

元珊将茶杯搁下,怔怔道:“娘娘,这可如何是好?若将孩子生下来,怎么瞒得住道观里这么多双眼睛。”

“这些自有皇姐操心,我只消安心将他生下来,然后……回宫去。”上官嫃轻轻托起元珊的手,愧疚道,“牵累你了,我总想着要给你寻个托付终生的人,可我现在无能为力。”

“娘娘,不用急着把我托付给谁,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娘娘你!”元珊热了盈眶,摇头道,“不论娘娘要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上官嫃深深吸了口气,晦暗的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包袱里有个胭脂盒子,是皇姐命人密制的朱砂,帮我点颗守宫砂。”

“这……”元珊疑惑问,“管用么?”

“能维持一年,等消失了再重新点。”上官嫃挽起衣袖,睨着自己光洁的手臂发愣。守宫砂还能回来,只是那些短暂的快乐一去不返了。她闭目,想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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