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如何其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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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嫃连忙道:“不必多礼,本宫不想引人注意。”

司马轶便垂手站在她身侧,目不转睛盯着她。

上官嫃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下意识侧头躲开,望着远处,漫不经心问:“世子,为何不去陪皇上冰嬉?”

司马轶不禁握紧了拳,低低说:“我在冰床上看见你了,便偷偷过来……我很想见你。”

上官嫃蹙眉,扭头望向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司马轶一怔,眸光殷切:“有传闻说你左耳失聪,竟是真的?”

上官嫃漠然道:“反正我喜欢清静,无所谓。”

“小环……”司马轶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他不能如此待你,你六岁入宫就当了他的皇后,相依相伴近十年,为何现在竟要你住在这冷宫里无人问津?”

“世子!”上官嫃瞪了他一眼,“这番话若传到别人耳中,你我都休想好过。还有,是本宫非要住到这里来,是本宫谢绝一切妃嫔打扰,是本宫不知好歹罔顾圣意。说到底,这一切也都不关你的事,何必搅进来?”

司马轶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为何我们不能像初识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开怀畅谈?”

上官嫃有些气恼,愤然起身,司马轶担心她站不稳,便下意识伸手去扶。上官嫃脚一歪撞进他怀中,闻见那股清凉的薄荷香,藏在宽大帽子里的脸颊刹那变得通红,她用力推开他,无奈自己双足麻痹,踉跄了两步便支撑不住穿得太过厚重的身子,往侧边跌倒。司马轶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她,脚下一滑,两人一同倒在雪地里。

上官嫃的帽子松落,一头乌黑的发原来并未盘起,在寒风中飘飘扬扬。司马轶拥着上官嫃,后背陷入了冰雪中却浑然不觉冷,只是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她并无春花之媚、秋月之姿,甚至未施粉黛,可眉目中那份隐忍的刚傲叫他无法自持。他紧紧箍住她,企图亲吻她,二人在雪地里翻滚。上官嫃恼羞成怒,吼道:“世子若还想挨本宫一掌,不必如此费事!你把脸伸过来,我就敢掴下去!”

司马轶含笑望着她发怒的样子,气促道:“如果这样就能一亲芳泽,那我也甘愿。”

“你不要脸!”上官嫃好歹习过武,对付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司马轶还不至于落下风,一阵拳打脚踢,司马轶不敢出手反倒招架不住。上官嫃浑身也热了许多,腿脚利索爬了起来,一面整理仪容一面狠狠骂他:“不要脸、坏蛋!混账……登徒子!”她把从前骂査元赫的词语全用上了,觉得实在不解恨,最后还蹲下去抓了一团雪砸在司马轶脸上,然后逃似的沿着小路跑回章阳宫。

司马轶被冰雪激得牙关打颤,急忙甩甩头,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残雪,望着上官嫃远走的背影笑了。原来她还有如此野蛮的时候。

司马轶正沿着原路往回走,积雪覆盖的树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女子低低的呼唤:“世子留步!”

司马轶警觉望了望四周,便抬脚往林子里去了。一颗巨大的松树后,披着雪白斗篷的女官静静伫立,司马轶惊疑问:“你是何人?”

“卑职乃尚宫局调派专门教导皇后的尚书,安书芹。”

“安尚书。”司马轶作揖行礼,心中忐忑不安,若是方才她一直站在这,便看见了发生的一切。

安书芹直截了当警告他:“在宫里最要懂得安分守己,世子去招惹皇后的下场一定比査元赫惨百倍。”

司马轶喉口抽紧,垂头望着耀白刺目的雪地发愣。査元赫身为长公主的独子,一贯骄奢跋扈,被贬至梁州竟是因为上官嫃?司马轶无奈苦笑,原来有人和他一样迷上了那危险的女子。

安书芹沉吟道:“此事我不会泄露,望世子能够自持。卑职受凉王所托,给世子带一句话,凉王并非不念父子之情,而是形势所迫,世子要耐心等待。”

司马轶微微诧异,问:“你是父王安插在宫里的探子?”

“卑职受过凉王的恩惠,自当效犬马之劳。”安书芹温文娴雅,看似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司马轶难以相信她能被父王收买,也不知道是多大的恩惠。

“世子请谨记方才我说的话。卑职不宜久留,告辞。”安书芹顺着林子里一条曲折的小路渐行渐远。司马轶惶惶不安,原本平和的面容渐露愁态。

大年初三,上官嫃得司马棣允许回门探亲,在相府中一呆便是七日。在家中陪伴父亲的日子欢快而短暂,上官嫃离愁满怀,披衣到庭院中散步,望着清冷的明月幽幽叹息。丫鬟们在屋内帮手收拾打点,准备送皇后翌日回宫。元珊手里忙着,时不时朝庭院中瞟去,确保皇后安然。

紫藤架上的藤蔓早已枯萎,干瘪的枝条缠绕着空荡的竹架,苍凉颓败。上官嫃正欲坐下,忽然瞥见拱门处一个黑影缓缓移近。她侧头张望,警觉问:“谁?”

“我来给你送新年礼物。”

熟悉的嗓音,令上官嫃一时惊喜不已,笑逐颜开,唤道:“元赫哥哥!”

査元赫披着大氅,发束并不十分整齐,风尘仆仆的模样。他咧嘴笑着,眉目间依旧磊落,将手中的提笼递给上官嫃。

“这是什么?”上官嫃好奇掀开笼子上的黑绒布,见是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儿,疑惑问,“是鸽子么?”

査元赫难以按捺内心的喜悦,笑道:“是信鸽,从梁州带来的。你若觉得闷,可以给我写信。”

上官嫃抿唇笑了笑,将黑布放了下来,“这信鸽不会是你从军中偷盗所得吧?”

査元赫大手一挥,豪迈道:“军营的信鸽都是我驯养的,少一两只不打紧。”

“驯信鸽?”上官嫃怔住了,难怪长公主恼她,御前一等侍卫首领,竟然被贬去驯养信鸽。她望着査元赫笑容明朗的面庞,迟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令皇帝哥哥如此对你?”

査元赫挠挠腮帮子,小声嘟喃着:“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抱了一下么……”

“什么?”上官嫃凑近了些,微微偏头。

査元赫忽然又觉得不妥当,矢口否认:“没什么,我做错了事,皇上罚我是应该的。”

“可是……长公主明明可以保你。”

“母亲大概也希望我有个教训。”査元赫又笑了,目若星辰,“别担心,我在梁州不会长久,母亲会替我打算的!”

上官嫃内疚难安,毕竟他遭贬黜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忽然从庭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上官嫃微微蹙眉,却听査元赫匆匆道:“我偷偷翻墙进来的时候打晕了两个守卫,看来不宜久留,后会有期!”査元赫身形挺拔,双手抱拳,眼底却藏了几分心虚。上官嫃目送他从另一面翻墙而出,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她垂目望着手中的提笼,努起嘴,心中略略有些安慰。

“娘娘。”元珊不知何时出的屋子,站在不远处望着上官嫃,“进屋吧?”

上官嫃笑眯眯将鸟笼举起来,“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元珊接过,忐忑道:“不管是什么,娘娘带进宫都要给李尚宫交待。”

上官嫃脚步顿住,定定看着元珊:“你想说什么?”

元珊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奴婢只是提醒娘娘先想好说辞,想想这只信鸽是从何处得来的,免得又被皇上抓住査大人的把柄。”

“他们两个一向亲近,如今皇上竟怀疑我与元赫哥哥有私,将他贬出京师。为何所有的事都偏离了我的预期?走到这一步,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总之,査大人那边需要避嫌,而皇上……奴婢不敢妄言。”

上官嫃仰面望着茫茫夜空,寒星稀疏,只觉得凄清。呼出的白气一串接一串消散在眼前,好似过眼云烟,一阵冰冷从她脚底蔓延上了腰身、胸口,她淡然道:“皇上自有他的路要走,与我这个皇后并无多少关系。至于我是死是活、是聋是哑,对任何人来讲都没有分别。”

“怎会没有分别?娘娘身边还有奴婢、安尚书、莫尚仪,还有国丈大人,娘娘别再胡思乱想,快进屋歇息罢,明早宫里会来人了。”说完,元珊搀着上官嫃回屋了,一手提着那只被黑布遮住的鸟笼,鸟笼里时不时传出咕咕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孤独。

阳春三月,又是一年秀女进宫的日子。上官嫃以守丧为借口躲在章阳宫已有大半年,全然不理会宫中大小事务,任由后宫众嫔妃争奇斗妍。很长一段时日,妃嫔无须日日向皇后请安,司马棣亦未曾踏足章阳宫一步,上官嫃与居住在冷宫的境遇无异,只是碍于皇后的名份,宫人们不敢怠慢。

窗前一溜金丝笼子,养着各色的鸟儿。黄莺、百灵、八哥、画眉,一齐鸣啾,生动热闹。只有最头上的白鸽咕咕地叫着,声音极低沉。上官嫃突发奇想,不知这信鸽是不是真的能准确无误地送信到査元赫手上?想了想,她命人准备笔墨,裁了一条宣纸,只是提笔之后,却不知要写什么。她微微嘟起嘴,望着窗外一片春意盎然,目光落在刚绽了绿芽的梅树上。于是落笔写了一行簪花小楷:廊前红梅败,残香暗逝,吾心怅然。

待墨迹干透,她满怀期待地将纸条塞入鸽子腿上的小竹筒内,然后双手托着洁白的鸽子向窗外一振,白鸽扑棱翅膀扇起突兀的风,上官嫃揉揉眼睛,再睁开时鸽子已然没了踪影,她惊奇笑道:“飞得真快!”

元珊替她收拾书案,微笑答:“军用信鸽,当然是训练有素的。”

“看看过几日它会不会飞回来。”上官嫃的心情忽然明爽起来,踮着脚转了几个圈,衣袂飘飘奔向庭院,清脆唤道,“元珊,去取剑来,我要练剑!”

不出三日,白鸽便飞回来了,落在窗台上咕咕地叫着,上官嫃一心写字,并未听见,元珊便去捉了鸽子,将信条取下给上官嫃送去。上官嫃惊喜不已,摊开一看,粗糙泛黄的纸上字迹豪放不羁,写着:红梅虽败,却有百花盛开,何必怅然?

她将纸条攥在手心,探头张望窗外的春色,如此风光,她心中怅然所为何事?愣了半晌,才回信道:理不清、道不明。

她的确道不明。

忽有宫婢通传戴公公求见,上官嫃一失神,手中的白鸽振翅飞走。她这已经许久没人来了。定了定心神,上官嫃端端走出去,拖曳着白绸长裙。戴忠兰许是太久没见着皇后了,不禁一怔,复又躬身请安:“奴才叩见皇后娘娘金安。”

上官嫃神情淡漠道:“戴公公不必多礼,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遣奴才来问一声,皇后娘娘清明可有安排?”

“清明,本宫想给亡母上坟。”

戴忠兰迟疑道:“如此……清明那日,皇上与群臣出郊踏青,若皇后娘娘能去,想必能令龙颜大悦。”

上官嫃微微一笑:“似乎这话是戴公公自作主张了。”

戴忠兰下跪道:“奴才斗胆,只是想为皇上分忧。”

“请戴公公代本宫回皇上,我只想带几个人出宫去祭拜母亲,不必动用凤驾。去吧。”上官嫃说着,回身往内殿去了。

“奴才遵命。”戴忠兰爬起来弹了弹衣袖,望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略叹了口气。

上官氏的陵园外,两名守卫持长矛巡逻,只见三丈开外一顶雅致的轿子落地,丫鬟掀开帘子,一只云纹绣履踏出,从轿内钻出的女子翠裳碧裙,衬得肌肤如玉。元珊上前与守卫低低说了几句话,守卫脸色惊变,忙退至一旁伏地跪着,待一行人进去了,其中一名守卫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方才不知来者何人,我还盯着她发愣,不会因此开罪皇后吧?”另一个接话说:“放心吧,好歹咱们是为他们上官氏看祖宗陵园的。”

“皇后出宫这般寒酸,莫非真如传言那般早已被打入冷宫?”

“没准儿是真的,今天是皇上与宫眷、群臣出郊踏青的日子,皇后竟然独自来祭拜祖宗……”两人正窃窃私语,冷不丁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说闲话也不看是什么地方!”

两名守卫顿时回头,警觉盯着面前华贵的妇人,手里的长矛都握不稳了,问:“来者何人?”

贵妇身后一名侍卫大喝:“大胆,当今长公主在此!”

守卫又噗通跪下了,瑟瑟发抖。

司马银凤拢了拢金花锦绒斗篷,冷笑道:“在人家祖坟前说闲话,也不怕半夜撞鬼?”

两名守卫一个劲磕头认错,直到长公主一行人徐徐进了陵园,他们二人方松了口气,心有余悸。

“长公主,真是名不虚传。”

“嘘……闭嘴吧!”二人各自摸着渗血的额头,不知该叹庆幸还是倒霉。

陵园内一片静谧,墓碑林立间只听见簌簌的脚步声。前行的宫婢拨开垂遮了小路的柳枝,柳絮如鹅毛大雪一般绵绵飞飞。司马银凤微微蹙眉,伸手拂去落在肩上的杨花,轻描淡写道:“这样进去未免打扰上官夫人安宁了,去请皇后出来罢。”

婢女领命,先行往陵园深处去了。

上官嫃在墓地旁烧着纸钱,时不时抬头远眺,显得心神不宁。元珊安慰道:“国丈大人一定会来的,娘娘稍安勿躁。”

上官嫃垂眸苦笑:“不知爹爹最近过得可好……”忽而眼角余光瞥见柳荫小路上匆匆走来一名婢女,上官嫃便站起来,端端伫立在墓碑一侧。元珊见状赶上前几步问:“什么人?”

婢女福身道:“皇后娘娘金安,长公主想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皇姐?”上官嫃犹疑问,“今日长公主没有去郊外踏青么?”

“回皇后娘娘,长公主为了与娘娘一叙,推辞了皇上的邀约。”

上官嫃点点头,命其他人在坟前继续烧香,自己带了元珊跟随婢女前去会长公主。

司马银凤侧目斜视款款而来的碧绿身影,忽而觉得那身影与柳条交错得眼花缭乱,白玉般的面庞上一双剪水秋瞳里藏着洞悉世事后的纯真,司马银凤不禁微微怔住了,直到上官嫃含笑唤了声皇姐,她才回过神来,茫然道:“你来了。”

上官嫃颔首,从容问:“不知皇姐找我可有要事?”

司马银凤挥挥手,令旁人都退下,眉眼含笑托起上官嫃的手:“你闭门谢客,我总不好上门讨扰。于是趁此机会来与你说几句话,顺便也拜祭拜祭雨苓。”

“皇姐见外了,若有事派奴婢来我宫里知会一声便好。”上官嫃不由自主盯着司马银凤尾指上尖削的珐琅护甲,背脊泛起一阵寒意,又挂住笑意问,“亡母得长公主拜祭,自是荣幸之至。”

司马银凤用护甲触到上官嫃柔和的下颌,轻轻托起,逼她看着自己,脸上笑意慢慢凝固:“皇后别怪本宫多事,早听闻皇后要为亡母守丧,于是与皇上约了一年之期。还有三个月期限到了,皇后是否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能够好好侍奉圣驾?”

上官嫃迫于无奈对上司马银凤精明的眸子,答:“皇上身边红颜无数,不差我这一个。”

司马银凤失声笑了一阵,指着上官嫃一字一句道:“差的还就是你这一个。”

上官嫃悄然往后退了退,不解其意望着司马银凤。

“傻孩子,这么多年,你怎么连皇上的心思都猜不中一丁点儿?”司马银凤深吸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别说他身边那么多红颜,就算他左拥右抱,又有哪一个能住到他的心里去?我并不知道你特别在何处,何以令皇上牵肠挂肚,甚至迷失他自己。多年前,我以为他不过是觉得新鲜,等将来后宫佳丽无数,他才不会迷恋你。可是从公孙慧珺小产,他为了不伤到你,甚至以册封为条件迫使公孙慧珺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以致滑胎。就算他对公孙慧珺无半点情意,可她的腹中骨肉竟也比不起你丝毫的份量。”

上官嫃愣愣问:“慧珺姐姐不是意外滑胎么?与我有关?”

司马银凤笑答:“她是吃了牛乳片才小产的,那牛乳片不是你送的么?”

上官嫃失声道:“牛乳片?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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