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 叁·足下千劫 0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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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临再次见到连宋,是在南荒和西南荒交界处的嶓冢山。

那是祖媞沉睡后的第两万七千四百三十六年,他同昭曦一道去嶓冢山猎杀红色天犬。

红色天犬是二十多万年前被火神谢冥封印的洪荒异兽,谁也没料到有朝一日它会冲破封印重临世间。天犬现世,所临之处,必有兵祸。红色天犬身负的这种邪能虽影响不了神、魔、妖、鬼四族,但凡人却无法躲避它带来的厄运。

若八荒已无人族血脉,那即便天犬重现世间,其实也没什么所谓。问题就在于自少绾将人族送去十亿凡世后,八荒中虽再无什么纯粹的凡人部落,然洪荒之时五族杂居,为后世留下的半人族混血后裔却不少。

当初若木门开之时,这些半人的混血们并未跟随少绾一起前往凡世,而是留在八荒,于神族的庇护下建立了几十个小国。

八荒生灵仍唤这些混血为凡人,称他们建立的国度为凡人之国,而因着他们凡人的血脉,红色天犬临世,也必将给这些国度带来兵灾。

祖媞神归位之时曾为世间降下法咒,在法咒中自称人神。人神,乃一切凡人之神,庇佑世间所有凡人。混血的凡人亦是凡人,姑媱自然不会坐视这些凡人罹厄。这便是殷临和昭曦赶来嶓冢山猎杀红色天犬的原因。

不过他们却来迟了一步——在他们赶到之前,神族已派神君下来收拾天犬了。神族派下来的其中一位神君,便是九重天元极宫的三殿下,他们的老熟人——水神连宋。

嶓冢山草木蓊郁,林麓幽深,桃枝竹与钩端竹遍植于山巅。

借着翠竹的掩隐,殷临目光复杂地望向笼罩于嶓冢之上的玄光结界。结界覆地千里,几乎将整条南荒山脉都纳入其间,令殷临不由想起两万多年前水神在凡世裂地造海时,亦筑出了如此广博的结界。

只是彼时,水神在结界中,而此时,他却在结界外。

镇厄扇结金轮悬于中天之上,一身白衫的矜贵青年于云端凭几而坐,从前在凡界就跟着他的那个叫粟及的道士如今已修成仙身,跪坐在矮几另一边,时而倾身同他说话。青年撑腮看向结界内,神态很是闲适,偶尔一笑,风流蕴藉,如芝如兰。

这样的连宋同两万多年前殷临最后一次在北海之滨所见到的那个心若死灰的水神,全然不似同一人。

或许那些事,他已忘了,连同尊上,他也忘了。殷临想。这本该是他乐于看到的结果,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有些五味杂陈。

玄金色的结界中蓦地迸出红光,吸引了殷临的视线。原是红色天犬自远方疾驰而来。

被结界困住的异兽左冲右突,动作快若流星。天犬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姿高挑的玄衣少年。少年一边追逐着天犬,一边分神护着身旁一个持鞭的黛衣少女。天犬最大的优势便是速度快,那少年看着年纪不大,凡人十六七的模样,但爆发之时,速度竟也及得上天犬,可因要留神照顾身旁的少女,好几次眼看便能追上天犬与其近战了,却被生生拖累着错过了时机。如此虚耗半晌后,少年似乎感到生气,突然停下来将少女定在原地,又给她结了一层护身结界,而后独自向天犬疾追而去。

一红一黑两道虚影在结界划定的范围内你追我赶,就在那黑影追上红影的一瞬间,冷冽剑光似闪电掠过,天犬哀号一声,兽首蓦地坠地。鲜血似烈焰自兽颈喷薄而出,玄衣少年退后两步以剑风筑起屏障挡住鲜血,却不料在他后退之时,那喷血的兽颈里突然蹿出了一线残魂。少年一愣,挥剑便斩,那泛着妖异红光的残魂却抵挡住了剑气,如流矢一般直向被定在原地的黛衣少女而去。残魂虽被护身结界挡了一挡,却仍有少许红光穿过了结界,眼看便要近少女的身。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人影闪过,一推一拉之间,少女已被拽至那人身后,原本高悬于空的镇厄扇亦于同一时刻出现在来人手中。穿过结界的红光与扇体相撞,哀叫一声,那人轻松地一收扇,残魂没入扇中,顷刻无影。

那黛衣少女吓蒙了似的,一歪便要倒地,幸被随之赶来的粟及扶住。

玄衣少年匆匆按下云头,落在收扇的白衣青年面前,神色端肃地请罪:“方才是侄儿大意了,请三叔降罪。”

隐了气息借着一丛钩端竹掩住自己身形的殷临,同他们尚有些距离,但因耳力极好之故,清晰地听得了此语,方知这眉目如画的少年竟是九重天上那位天资绝伦的两万岁便飞升上仙的天族储君——太子夜华——连宋大哥的儿子。

玄光结界已撤,连宋垂眸看向垂首请罪的少年太子,笑了笑:“降什么罪,在天君跟前揽下这事儿原本就是为了给你练手,虽然出了点小差错,但你终归也将天犬斩于剑下了,何罪之有?”

少年的神色仍是端肃:“可若不是三叔及时出手,天犬亡魂便已入烟澜仙子之体了。天犬虽是异兽,然并不凶猛,三叔虽不曾说,但侄儿也知三叔带侄儿来此斩杀天犬,乃是希望以此异兽锻炼我在护住同伴前提下的对敌之术,”少年停了一停,含着愧意,“是我太心急了。”

听少年太子提起烟澜,殷临想了一阵,才想起来那是谁。然后他朝那黛衣女子认真看了一眼,发现眉眼果然很熟悉,的确同当初熙朝的十九公主烟澜无甚差别。盖因如今她双腿完好,不再坐在轮椅上,他方才打眼一瞟,才没将她认出来。

殷临忆起,两万多年前他好像是听到了一个传闻,说东华帝君做主,将烟澜给提上了九重天,还给她安了一个什么仙位。但因这是天族的内事,他听过便听过了,也没怎么在意。

其实当初在凡世时,殷临同烟澜并不相熟。然因太安公主烟澜之名极盛,开初,他倒也听说过烟澜乃什么九天仙子转世的传闻。彼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无稽之谈罢了。而后却见连宋出现在了这位公主的身边,他才终于想起一些旧事,猜出了烟澜究竟是何许人。

烟澜同他,应该算有一点渊源。或许不止一点。

当年祖媞献祭混沌后,留下的那口灵息化为了一颗红莲子。昭曦依照祖媞的嘱托,将这颗红莲子送去了九重天,亲手交给了墨渊上神。两位女神谋划红莲子之事时,倒是想得很好,以为只要告诉墨渊这是少绾以灰飞的代价为他换来的新神纪的花主,他便一定会珍惜善待它。可在墨渊看来,若不是为了留下这颗红莲子,少绾不至于连具仙身都留不下,故而对那红莲子十分厌憎,随手将其抛落在南荒便不再过问。多亏被墨渊捡回去养在身边的那个叫作令羽的小童子记住了昭曦的话,生出了恻隐之心,时不时地以昆仑虚中的灵泉水去浇灌那红莲子,才使得莲子存活了下来。

殷临是在几千年后,方得知了莲子的遭遇。彼时墨渊已失踪了许久,天地也已是另一番造化,红莲子久无人看顾,流落在南荒,几乎虚耗掉最后一丝灵气。毕竟是祖媞灵息所化的灵物,殷临不忍见它就此凋萎,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它的责任。

如此,几万年过去,莲子顺利长成红莲。再是几万年过去,有一天,红莲化形了。

化形后的红莲第一眼看到的人便是殷临。但她并不知她是他看顾着长成的,只以为他是生在她旁边的一只普通花妖。且不知为何,她固执地认为他比她小,非要认他做弟弟。他懒得跟她争执,从了她。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放眼一望这四海安定八荒长平的世间,胡诌说他叫长平,红莲便照着他的名字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长依。

红莲化形后不久,殷临等待了许久的祖媞神终于自光中复生,开启了她在凡世的十七世轮回之旅。自此,殷临便不常在南荒待着了,泰半时候都在凡世护佑转世成为凡人的祖媞修行。长依对此一无所知,只以为他是在外游历。

殷临至今记得,那是在祖媞结束第十六世转世的两千两百年后,他终于助祖媞将受损之魂将养好,趁着将养好的魂魄得以重回光中静息,他得空回了趟南荒。他的洞府紧邻着长依的洞府。他刚在自己的洞府门口现身,一只已在那儿等候了许久的白鵺鸟便匆匆迎了上来,急急向他求救,说长依为采灵药误闯了双翼虎的七幽洞,被困在洞中生死不知。

人,是得去救的。可刚耗费了许多神力助祖媞之魂回到光中静息,他着实很疲惫。结果就是,七幽洞中与那双翼虎一场鏖战后,他虽将长依给救了出来,自己却也被那畜生伤得不轻。

长依在他养伤的榻前哭成了个泪人。后来不知道她从哪里打探到若要治好他的伤,需以神族的白泽为质,辅以三十六天无妄海边生长的西茸草,以老君的八卦炉炼丹。

似乎是为了收集白泽给他炼丹,长依才结识了连宋,而后有了成仙的机缘。

殷临一直觉得这很好。她原本便是少绾留给这新神纪的花主,却为墨渊所弃,眼看就要在南荒以妖的身份碌碌一生,没想到最后仍得了机缘化去妖泽证得仙果,成了万花之主,这岂不是上天注定?

自长依当上花主后,殷临自觉任务已成,无需再细细照看她,而为了准备祖媞的第十七世转世,他待在凡世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少再回到八荒中来。

那一次,殷临足在凡世待了一百六十年才再次回到八荒。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花主长依已于十年前殒命的消息。

长依命殒锁妖塔之事很是有名,他稍加打探便探出了因由,同时他还探到了一个很有几分可信度的消息:说长依虽在锁妖塔下魂飞魄散了,但一向照拂她的天君三皇子连宋却不忍她如此,因此散掉半身修为敛回了她的一些散魂,而后又将这些散魂凝成了一颗明珠,欲请灵宝天尊补全她的魂魄,令她再世重生。

若长依果真是个灵胎降生修成神仙的仙者,此种方法或许的确可以救回她。可她毕竟不是。她的原身,只是两位尊神的一口气息,死了便是死了,气息自将回归于天地,又还能有什么以后呢。

相伴了许多年,对于长依之死,殷临也感到怅然惋惜,但毕竟生来心性坚定,他很快有了考量:当日连宋敛的自然不会是长依的散魂,而应是祖媞的灵息。既然灵息未能回归天地,反阴差阳错被水神给凝聚了,那必不能由着天族用它去造个什么别的怪物出来。灵息本就是祖媞一息,自当重归祖媞的魂体。

打定主意后,殷临很快去凡世锁了只凡人的魂魄,洗净了那魂魄的前生事后,带着它偷偷潜进了灵宝天尊的宫邸,寻到了已被天尊补缀得差不多、存放于紫金养魂罐中将养的那颗魂珠。他小心地将魂珠中祖媞的灵息萃取了出来,又将那只洗净的凡人魂魄填放了进去。那口灵息当年被祖媞精炼过,与魂魄无二,被打散后更看不出它只是一口气息,或许正是因此,补缀这魂魄的灵宝天尊才不曾怀疑长依的来历。原本殷临有些担心凡人之魂和仙魂瞧着毕竟还是有些区别,他偷梁换柱这事儿可能瞒不了多久,但没想到长依在九重天的记忆竟也被收纳进了那颗魂珠里。凡人的魂魄融进那珠子,被带着仙泽的记忆一裹,不仔细查探,根本发现不了魂珠里的内容已被他动了手脚。

取回祖媞灵息后,殷临在南荒待了十八年。十八年来,没听说灵宝天尊关于那魂珠有什么怀疑。

十八年后,祖媞在凡世的最后一次轮回契机终于到来了。殷临便提前回到了凡世,在那叫作成玉的小孩子降生之时,将随身携带的灵息放入了那孩子的身体里,希望它能顺利融进祖媞之魂。却不想即便一口灵息,也不是一具凡躯所能承受,即便那是谢冥所造的凡躯。小成玉无法掌控与灵息伴生的全知之力,若不是他及时发现,请来百花族长铸成“希声”封印此力,险些酿成大祸。

殷临全身心都投放在转世的小成玉身上,灵宝天尊那紫金养魂罐中的魂魄最后怎么样了,他没有再关心过。直到他在凡世看到了出现在连宋身旁的太安公主烟澜,他才知晓那魂魄的最终归处。

所有人都以为烟澜是长依的转世,唯有他清楚真相:烟澜不过是个承载着长依部分记忆的凡人罢了。长依早已不存于世。想来东华帝君将烟澜重提上天,也是深信烟澜乃长依转世吧。殷临有些心不在焉地想道。毕竟听说从前在九重天上,帝君也很是赏识长依。

殷临无意去拆穿这一切,终归当年他偷偷潜入灵宝天尊宫邸之事不太光彩,虽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却究竟不该是他这等身份的神使所为。

或许是察觉到了同伴的走神,昭曦抬手在殷临眼前挥了挥,皱眉以口型询问:  “你怎么了?”

殷临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无声而答:“没什么。”

再看向那处时,却见烟澜已不需粟及搀扶,正敛裙向那叔侄二人拜去:“都怪烟澜学艺不精,拖了太子殿下的后腿,早知不该求了三殿下带我来此,烟澜着实惭愧,还望太子殿下勿要怪罪,也请……”一双水润的眸子带着一丝楚楚之意望向连宋,“也请三殿下不要怪罪我。”盈盈一拜,柔婉动人,微微愧悔的语声中透着一股子娇怯,我见犹怜极了。

玄衣的少年太子往旁边避了半步,只受了烟澜半礼,端严道:“是本君未曾护好仙子,不敢当仙子致歉。”烟澜感激地向着他笑了一笑,复又看向连宋,连宋却垂眸没有答话。夜华也看过去,见连宋似在走神,有些疑惑地开口唤道:“三叔?”

连宋这才抬起眸来,看了烟澜一眼:“他没有护住你,自然是他的错,但你在斗姆元君座下修习了两万年,对敌时还只是一味惧怕,的确有些不该。”

烟澜所谓请罪,原本另有深意。因想着太子殿下从来端肃,不为难女仙,三殿下对美人又向来体恤,故而她以弱柳扶风之姿,做出请罪之态,以为如此,二人不仅不会怪罪她,反会怜惜她,却不想三殿下不仅没有怜惜她,反有斥责之意,震惊之下,烟澜大感丢脸,脸上血色迅速褪去,双眼泛起了一圈红,讷讷道:“我、我……”

然连宋已抬步去查看那天犬尸首了,太子夜华紧随其后。

粟及见烟澜一副羞愧欲倒的模样,又见她身在风大的高处,生怕这位在斗姆元君座下修习了两万年却依然似个纸糊灯笼般的美人被风吹走了,赶紧上前两步搀住了她;顺便听到了前面叔侄二人正边走边说着什么。

是太子殿下起的头。

太子殿下疑惑地问三殿下方才心不在焉是在想什么。三殿下平平淡淡地回他你果真想要知道吗。粟及与三殿下相交已久,很明白一旦三殿下如此说话,那话里必然埋了坑,轻易不该接腔。但单纯的太子殿下显然不懂得三殿下的恶劣,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便听三殿下云淡风轻地回道:“我不过是在想,下次再有这种锻炼你的机会,我或许应该去青丘一趟,请白浅上仙与你搭档,大约你就可无师自通如何一边护住同伴一边克敌制胜了。”

粟及清楚地看到,太子殿下愣了一下,然后耳朵慢慢红了:“三叔不要胡说。”

三殿下像是觉得太子殿下的反应很可爱似的,停下了脚步:“怎么是胡说?倘今次你是领着白浅上仙对战,难道还会采取将她给扔在原地的战术,让天犬残魂有机可乘吗?”看着太子通红的一双耳朵,挑眉道,“带着白浅上仙对敌,你会采取什么战术,我倒真有些好奇了。”

太子殿下肃着一张俊脸,假装平静道:“上仙她法力高强,或许会在我之前斩杀天犬也说不定。”

三殿下看了他一眼:“哦,原来你的战术就是让你媳妇儿反过来护着你?”笑了笑,“倒也是一个思路。”

太子殿下装不下去,别开脸:“三叔别再打趣侄儿了吧。”

三殿下不以为意,一边施法使天犬的残尸浮于半空,方便自己查验,一边道:

“我们天族的太子殿下,脸皮也未免太薄了些。”三殿下爱洁,即使检查天犬残尸,也在残尸周围做出了个透明的结界,以防那些污血滴落到他衣袍上。他一面一寸寸查验天犬的尸首,一面问太子:“你和白浅定亲了两万多年还没见过面吧?怎么不让天君安排你们见一见,就不好奇我们神族的第一美人到底长什么样?”

太子殿下垂着眼睛:“侄儿并不好奇。”

三殿下跟没听见似的:“说起来,白浅她大哥白玄的封地便在西南荒,此去不过七百里。白浅虽常年避居青丘,但偶尔也会去她几个哥哥的封地和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坐坐,听说这一阵她就在她大哥的封地做客。你若想去见她,我倒是可以顺道陪你去一趟西南荒。”

太子殿下耳朵红得滴血,白皙面庞上也微染了一丝红,揉了揉额角,无奈道:  “三叔最近是很闲吗?”

三殿下终于查完了天犬残尸,随手一挥,使那残尸化为了一线蓝光,进入到一只白锦囊中。锦囊洁白无瑕,但爱洁的三殿下依然很嫌弃它,扇子轻轻一点,使那锦囊落进了太子怀中,挺欠揍地笑着对太子说:“是啊,很闲。”

粟及觉得他要是太子他就要挽起袖子殴打亲叔了。但九重天上这位以克己复礼、端肃庄重闻名的年少殿下竟硬是忍住了,只隐忍道:“那侄儿回天宫便禀明天君,让天君为三叔多添些差使罢了。”

三殿下像是觉得太子很天真似的嗤笑了一声:“你以为这是在为难我吗?”风轻云淡道,“这不过是在为难粟及。”

粟及一口气上不来,晃了晃。的确是为难他,因为天君吩咐给元极宫的差事,内差全由天步揽了,外差全由他揽了,三殿下又有什么可为难的呢。

叔侄二人说着话远去。粟及叹着气,正欲跟上去,身旁突然传出来两声抽噎,却是烟澜。

烟澜见粟及看过来,泪眼蒙蒙地向他诉说委屈:“仙君,殿下是不是对我很不满,我、我是不是让殿下失望了?”

粟及一看烟澜掉泪就头大,也着实没有心力安慰她。烟澜有几斤几两,他们都很清楚明白。他并不认为三殿下对烟澜有什么寄望,既然没有寄望,也谈不上失望。可理虽是这么个理,话却不能这么说。粟及斟酌了一番,尽量柔和道:“殿下那些话,不过是为勉励仙子罢了,虽然仙子是拖了太子殿下的后腿……”眼看烟澜又要落泪,粟及赶紧道,“但须知太子殿下天资卓绝,出类拔萃,九重天上的其他仙子若也有机会同太子殿下结伴对敌,也只能拖拖后腿罢了。”

话到此处,粟及由衷地叹了口气,“仙子是聪慧之人,自然也该明白,三殿下带谁来拖太子殿下的后腿不是带呢,可却偏偏带了你来,不过是因以太子殿下之能,必然会斩杀天犬立功,而甭管仙子是否在其中出了力,最后算到天君面前的,便是仙子和太子殿下一起立下了此功。有了此功,九重天上那些不看好仙子的仙者们自然不会再有那么多闲话,仙子往后在天上的日子也会好过些。”粟及看向烟澜,“三殿下对仙子,也算是很照拂了。”

粟及虽不擅安慰人,但歪打正着,一番话说到了烟澜的心口上。烟澜心中熨帖,泪便也止了,脸颊上飞起一缕轻红:“仙君说得是,从前在凡世时,三殿下就一直守护着我,为阻我和亲,还曾裂地生海,违反九天之律。当日化凡骨聚仙骨,那样痛苦难当,也是多亏殿下守了我数日,我才闯过难关,殿下对我的好,我自然是……铭记于心……”

粟及一个直男,并没听出烟澜是在自得自己同三殿下的深深羁绊,只以为她一心感念三殿下之恩,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趁机又劝了一句:“仙子既然也念着殿下的恩,那修行上便需勤勉些了。仙子总要自立起来,才能真正堵住九重天上那些闲人的口舌啊。”

烟澜抿唇颔首,两人也没什么可再说了,便一道沿着那叔侄二人的去路御风离开了。

粟及和烟澜的一席话,尽数落于殷临耳中,他愣了好一阵。当日东华帝君前来姑媱逼问他祖媞和连宋之事,悉知一切后所说的会为水神另造记忆,便是这个意思吗?

昭曦也不可置信似的,待嶓冢上空再没有了那几人的身影后,方艰难地回头问他:“所以,水神这是被修改了记忆是吗?他同阿玉的所有过往,都被烟澜给李代桃僵了?”气愤道,“当日东华帝君所谓的于尊上和水神都公平的法子,便是这个法子?”

殷临遥望着姑媱的方向沉默了许久,最后轻轻一叹:“当年那种情形,帝君如此做,也可以理解。”

当年,指的是两万七千四百三十六年前。

对于殷临而言,不,对于姑媱所有神使而言,那都是相当混乱的一段时光。

当日祖媞沉睡后,殷临谨遵她的吩咐潜入长生海,将观南室中拾得的那粒金色魂珠放入了海底的第十八具凡躯中。须知为方便祖媞转世,谢冥为她造的凡躯皆是婴孩模样,这最后一具备用之躯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在祖媞刚进入观南室剥除记忆、创造新魂之时,殷临便潜入了长生海底,为那婴孩之躯注入了催生的灵力。故而此时,当他再次来到这海底,操作那金色魂珠和祖媞凡躯融合时,那凡躯已完完全全长成了成玉的模样。当然,成玉的模样,便也是祖媞的模样。

其实殷临也是在祖媞第一次转世时才发现了这个问题——谢冥所制的凡躯,成年后竟长着一张姝丽至极的脸——祖媞的脸。殷临记得,谢冥当年的确很钟爱祖媞的容颜,曾评说那容貌乃“天道造化之极”,常为如此一副丽容却不得为世所见而感到遗憾。殷临猜测她正是因这遗憾,又仗着世间除了他们几人外再无他人见过祖媞真容,才大胆地依照着祖媞的模样制造出了那些凡躯。醉心神工之技的谢冥,自己不曾造出一个“天道造化之极”来,便复制出一个“天道造化之极”来,这倒也很合她的性子。

殷临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等待着“成玉”的苏醒。

照理说,魂珠和躯体融合后,至多一盏茶工夫,那凡人便将苏醒过来。可殷临足足在那凡躯旁等候了一个时辰,这新的“成玉”竟没有一丝将醒的迹象。

又等了半盏茶,殷临的心渐渐发沉。他虽不懂造魂的术法,但当年祖媞为给新神纪留下花主而精炼体中的那口灵息时,曾提说过一两句造魂术的事;那一两句话,他牢牢记在了心底。彼时,祖媞说,造一个新魂容易,要唤醒那魂却难,但一个新魂,却势必要被创造它的神祇施以“唤灵”之术唤醒,方能真正有识有灵,否则也不过是个死物罢了。

以殷临之能,自然辨别得出他从观南室中取出的、融入眼前这凡躯的金珠的确是一颗魂珠无疑,可这颗魂珠是否被祖媞唤醒了,他却不得而知。

会不会是尊上在唤醒魂珠前便力竭沉睡了?因融入这具凡躯的是一颗未被唤醒的魂珠,所以这新的“成玉”才无法醒来?

思绪到此,殷临不由窒息。这简直太有可能了。

祖媞沉睡前定下的安排,是她剥除掉曾为凡人的记忆,斩断同水神的缘分,重新创造一个新的成玉给水神,以代替无法同他相守的自己,去履行同他厮守的约定。如果一切顺利,这个计划之下,谁都不会痛苦。可谁能想到这新的成玉竟无法醒来呢?

那是否还要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殷临略有动摇,但他只动摇了一瞬,又立刻坚定了心志:既然尊上已这样安排了,且已做到了这一步,那么不管这个“成玉”是否能苏醒,将和水神结缘的,只能是这个“成玉”。因这是尊上的选择,是尊上的决定。

神主之所欲,便是神使之所向。须臾之间,殷临已有了对策。

他记得姑媱的丹房中有一瓶少绾留下的丹丸,那丹丸能改写世间一切有灵之物的记忆。据说是墨渊独创,八荒唯此一瓶。改写他人的记忆,这其实是有违天道的一桩事,不过这术法倒也不算禁术,因八荒压根儿没几人能使出来,禁也不知道禁谁。

君子如兰、矜贵端方的墨渊上神为何会研制这样有违天道的丹药,一直是个谜,不过看这丹丸的最后归宿,殷临猜测终归与离经叛道的少绾君脱不了干系。

这丹药在姑媱丹房中闲置了二十多万年,是到了给它派一个大用场的时候了。

殷临很快自丹房中翻找出了那瓶丹丸,掐指计算出水神结束刑罚的时辰,携了“成玉”的凡躯,穿过若木之门,赶在连宋从北极天柜山脱困之前回到了凡世。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

凭借丹丸之能,殷临成功修改了包括粟及、天步、花非雾在内的所有人的记忆。在被他所修改的众人的记忆里,寂尘丢失后,成玉并没有离开平安城,而是忍耐着相思之苦幽居于十花楼中,规规矩矩地等待着连宋结束刑罚前来寻她。这一等,便等了六年。

在第六年的某一日里,突然有个小鱼仙闯入了十花楼,自称阿郁,说自己是北海的陵鱼公主,听闻了水神为一个凡人裂地生海违背天律之事,好奇是怎样的凡人竟能将一向眼高于顶的天族三殿下迷得神魂颠倒,故特来看看。

小陵鱼见成玉生得貌美,且面对自己这般尊贵的仙子竟毫无唯诺之态,十分不悦,兼之她私心里恋慕连宋,成玉越是得体,她便越是嫉恨,趁着一旁伺候的梨响不留神,竟一掌将成玉的魂魄给打出躯体外一口吞食了。

众人发现成玉遇险,赶来相救,好不容易制服了小陵鱼令她吐出了魂魄,但在将那魂魄重新放入成玉体内后,成玉却再也不曾醒来……

除了修改掉众人的这段记忆,殷临牢记得昭曦说过水神有探入他人神识、查探他人识海之能,还谨慎地擦去了姚黄、梨响、紫优昙等十花楼诸众关于他的记忆,且使他们忘记了身负的守护祖媞转世的秘密。在花草们被丹丸篡改的记忆里,成玉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而他们则是因成玉得了怪病,被她父亲静安王收罗入十花楼,以百花之力为她消除病气罢了。

凡世的每一个可能的遗漏,殷临都考虑到了,所幸那瓶中丹丸像取之不尽似的,再则时间也够,可供他细细去编织这个弥天大谎。当然,他也没忘记这谎言里至为重要的那一环——小陵鱼阿郁。早在回到此凡世前,他便吩咐昭曦和雪意拿着丹丸去料理那尾被囚禁的小陵鱼了——昭曦和雪意会用他给小陵鱼编织的新戏本,去替换掉她脑子里那段凌虐成玉并促使祖媞归位的记忆,然后使她昏迷,将她送回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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