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 叁·足下千劫 0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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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不休在凡世忙了半个月,殷临终于编织好了这个弥天之谎。最后查验了一遍,确定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化作一株寻常花草,不打眼地藏于众多花草后,隐在了成玉闺房的角落,一边冷眼瞧着梨响和花非雾跪在那具凡躯跟前以泪洗面,一边静待着结束刑罚的水神前来凡世,迎接他的新娘。

水神前来那日,是凡世的三月三,上巳节。

那日惠风和煦,碧空万里,正宜祭祀宴饮,郊游踏春。若是成玉还在,以她爱热闹的性子,决然不会错过这样的节日。

街道上传来嬉闹的人声,是少年男女们出游闹出的动静。少年们清朗的嬉笑声令殷临仿佛回到了成玉还在的过去,正自恍惚,忽感到一股威压逼近了十花楼,定心凝神之间,便看到连宋出现在了房中。

水神玉带白袍,翩翩而入,以扇撩开将内外室隔断的水精珠帘,脸上带着微微笑意,柔声向室内道:“阿玉,我来了。”

那笑却在看到跪坐于沉香榻前垂泪的梨响和花非雾时,微微凝固住了。

他顿了一下,快步上前,伸手撩开垂于床榻前的白纱帘,目光落到似乎正自沉睡的“成玉”脸上,又移到她身上所戴的龙鳞饰品上,殷临看得分明,连宋松了口气。

他坐下来,握住“成玉”交叠于腹上的双手,仔细打量了会儿她的睡颜,方看向自见到他便隐忍着不敢再哭的花梨二妖,轻轻皱了下眉:“她是什么时候服下寂尘的,怎么还没有醒来?”

两只花妖不敢开口,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却是天步提着裙子匆匆迈入,见到连宋,眼眶一红,扑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奴婢无能,没有护好郡主,奴婢死罪!”

连宋怔住,看着伏跪于地的天步,静了许久。许久后他的声音响起,像是自地底而来,喑哑冰冷:“怎么回事?”

在天步含着泪一桩一桩交代连宋离开后发生在成玉身上的事情时,殷临有些紧张。虽然他自觉他为水神编的这篇故事无可挑剔、无懈可击,但昭曦说过,水神“性多疑,且周密嚚猾”,或许不会被他骗到也未可知。

然,当天步说到发现成玉再不能醒来后,粟及相请了冥主谢孤栦前来查探“成玉”之魂,谢冥主一番探查,却道“成玉”的魂魄并无损伤,人为何无法醒来,他亦不知因由时,殷临清楚地看到连宋像是不能承受那消息似的晃了一晃。

彼时他终于确定,他骗过了连宋。水神已入局中。

世人说关心则乱,连水神也不例外,事涉成玉,竟也失了向来的冷静周全,令殷临有些感叹。

而天步所言的求助谢孤栦这一段,倒也并非是殷临强加给她的记忆。粟及的确闯了冥司,这事就发生在上月的二十一——在殷临改换掉他们的记忆不久后。

这世间唯有三大创世神、四大护世神及五大自然神中的光神和地母懂得造魂之术。随着古神们湮没于洪荒远古,造魂术于世间已是闻所未闻。冥主虽是幽魂之主,统领人死后的世界,但毕竟不懂造魂之事,自然看不出那躯壳里宿着的已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成玉的魂魄,更不能明白“成玉”昏睡不醒的原因。可天步和国师哪里懂这些,只以为冥主对凡人的魂魄最为熟悉,若是连冥主都对此事没辙,那“成玉”的确难以有救了。虽然国师此刻仍在外打探使成玉醒来之法,但他们并不真的对此抱有希望。

听完天步的哭诉,连宋的面色雪似的白,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探向“成玉”额间。殷临猜想他是在探“成玉”的魂。凡人的魂魄没什么区别,他并不担心连宋会探出什么,毕竟连冥主都没探出什么来。

一盏茶后,连宋收回了手,低声似自语:“三魂皆全,七魄俱在,为什么会醒不来?”

他静了一阵,微微俯身,看向榻上的玉人。榻上的“成玉”面容微红,似在熟睡,熟睡中亦是娇颜无双。他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脸,又将她散落于颊旁的几缕青丝拂于耳后。做完这一切,他眉头一皱,忽然捂住了口。殷临清晰地见得那白玉般的指间渗出殷红的血来,一时愕然。

就在殷临愕然之时,连宋已打横将“成玉”抱了起来。房中风起,下一瞬,水神已不知所终。

花非雾和梨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望着空空如也的床榻,不知该作何反应。天步亦有些愣,抹掉了眼尾的泪痕,看向窗外晴空喃喃:“殿下是要去何处?”

殷临眉心一动,他几乎是在瞬间就猜出了水神的去向。

待殷临趁众人不备离开十花楼,匆匆赶到北海之时,果见水神正携怒立于北海之上。他的身后是摊开的镇厄扇,“成玉”正安静地躺在扇面上,置身于玄光的保护中;他身前几步远的破碎云絮上,趴着瑟瑟发抖的小陵鱼阿郁。

整个北海,上有乌云遮天蔽日,下有海浪翻覆不止,小虾小蟹们被海浪卷上岸来,哆哆嗦嗦地在沙地上发着抖。而在海岸的上空,距离连宋数丈远之地,战栗地跪着许多人,看模样像是北海的臣子。

殷临找了块巨岩藏身。那巨岩一侧有个洞,一条小儵鱼正在那小洞里探头探脑,看殷临出现在巨岩旁,小儵鱼靠了过去,主动同他搭话:“你看,水君发怒了,好怕人呐!”

殷临瞥了小儵鱼一眼,没搭理它。

见殷临不搭理自己,小儵鱼也不尴尬,反正它有四个脑袋四张口,它可以假装它是在和它自己说话。

小儵鱼的第二个脑袋咳了一声,点着头给自己解围:“是啊,五十多年前,水君来北海巡海时我远远见过一眼,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第三个脑袋捧场地接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二个脑袋赞赏道:“是啊是啊,就是这句。可仙姿俊逸郎艳独绝的水君大人,没想到生起气来是这么怕人的呢!”

第四个脑袋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哎,海里翻天覆地的,不知道我们北海会不会就此倾覆啊?都怪陵鱼族不肯立刻交出那个闯祸的小鱼姬!”

四个脑袋一起静了一静,第二个脑袋愤愤地晃了晃:“可不是!想从前水君大人莅临北海,一向都是携祥云瑞雾而来,此番却是如此,一定是那小鱼姬闯了不得了的祸事,不然怎么水君大人一到,就让海使前去提那小鱼姬呢,可恨的是陵鱼族竟敢大胆不交出那小鱼姬,这才使得水君大人震怒,令北海摇摇欲倾,让我们也跟着遭殃!”

第一个脑袋附和地点了点:“没错,反正最后陵鱼族还不是交出了那小鱼姬,之前他们又何必一番作态,最后还连累我们,真不地道!”

明明只是一条鱼,它居然能制造出一群鱼聒噪的效果,殷临也是很佩服。对于连宋来北海的目的,殷临心中虽早已有数,然听到这里,他还是想要再确认一下,因此打断了一个人也聊得很高兴的小儵鱼,问它:“水神此来北海,就是为了提那陵鱼公主?他为何要提那陵鱼公主,你可知道?”

小儵鱼是个记仇的小儵鱼,方才它主动找殷临说话,殷临却不理它,这件事已经被小儵鱼暗暗记在了心底。小儵鱼四个脑袋整齐地一偏,八个鼻孔整齐地一哼:  “哼!”

殷临淡淡:“听阁下方才自言自语,还以为阁下是个见多闻广之人,原来阁下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小儵鱼四个脑袋立刻偏了回来:“谁说我不知道?陵鱼族绑住那小鱼姬呈到水君大人面前后,水君大人便朝那小鱼姬身体里打去了一道光,小鱼姬就趴在地上哼哼了。”它摇头晃脑,“哼,这个小鱼姬,本来就调皮捣蛋,爱惹是生非,必然是什么地方惹到了水君大人,所以水君大人特来捉她,譬如将一道银光打入她体内,就是在对她施以惩戒!”话说完,小儵鱼高傲地昂着四个脑袋,“哼,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它身子软,脑袋昂得太厉害,几乎昂到尾巴上去,眼见就要栽倒。看在它无意中向自己透露了条有用信息的分上,殷临叹了口气,俯身伸手将它扶了一扶……

小儵鱼认为连宋打出的那光是惩戒,盖因它只是个小鱼仙,见识有限。作为一个活了三十多万年的神使,殷临根据小儵鱼的描述,却几乎立刻肯定了那是连宋在对小陵鱼施用禁术藏无。

藏无这禁术,有那等润物无声的文雅施法,也有那等风狂雨横的粗蛮施法。直接以灵力打入对方身体读取对方思绪,便是极粗蛮的施法,会给承受这术法的一方造成极大痛苦。看来连宋是一点也没怜惜那小陵鱼。

殷临很明白连宋以藏无探知小陵鱼识海的缘由。换作是他,他也会第一时刻赶来北海查看小陵鱼的记忆,以解成玉沉睡之谜。水神从来细心。幸而他也不曾大意,早做了万全准备,不管连宋如何查探,最后应该也只能猜测着得出一个“那凡魂因过于惊惧,故而封闭了自我”的结论罢了。

中天之上,浓云密布。殷临一瞬不瞬地盯着高空。见那小陵鱼或是因太过害怕,或是因太过痛苦,只一味地趴在云絮间一颤一颤地发着抖。连宋垂眸看着瑟缩的小陵鱼,神色一片冰冷,右手一抬,戟越枪现于掌中。觑到连宋的动作,那跪伏着一大片北海臣子的白浪之上起了一点小骚动,看长相酷似阿郁亲族的几个男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跪在了连宋面前,护住阿郁哀哀而哭,央求水君大人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连宋淡漠地站在跪地求饶的众臣子面前,冰寒的脸上看不出格外的怒色,但周遭呼啸的狂风,脚下流卷的怒云,海中掀天的白浪,却无一不在诉说水神之怒。

“高抬贵手,手下留情?”戟越枪寒光噬人,水神的声音称得上平静,“你们族中这位公主当日谋害我妻之时,却似乎没有想过高抬贵手,手下留情。”既无疾言,也无厉色,但话中的森冷之意却令在跪的所有臣子都感到了喘息不能的威压,一个个冷汗湿透重衣。

阿郁躲在她父兄身后,目中含泪,像是怕极了。可害怕到了极致,反倒让她有了勇气,就在众人战栗着一片静寂之时,阿郁突地爆发:“我的确是伤了那个凡人,可凡人本就命贱如蝼蚁,按照九天律例,仙者若杀了一个凡人,至多受些皮肉惩戒罢了,但殿下若是杀了我,却是违反了九天律例,殿下不能杀我!”

护在阿郁身前的中年陵鱼似是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反手一巴掌甩过去,大喝:“孽障,还不住口!”又一径地向连宋磕头请罪。

狂风怒号,势同鬼哭,中天之云被狂风撕得粉碎,连宋所立之处的浓云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他站在那儿没动,看向捂着被打伤的脸颊面露忿色的小陵鱼,淡淡道:“说得是,杀了你做什么。”听了这话,中年陵鱼脸色发白,然小陵鱼却自以为威胁到了水神,面色一喜。密切关注着这一切的殷临不禁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这蠢货。”果听连宋继续道:“死,又是什么可怕的事。永生活在万年冰域里,岂不比死可怕千百倍?”

冷淡的、白袍翩然的水神,他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激烈情绪,说出“万年冰域”四字时,也很云淡风轻,就像所说的并非什么大不了之事。却正是这四字,令在场众人遽然色变。北海海底的万年冰域,终年极寒,寸草不生,风霜刀剑,四时不停,但有仙者置于其间,将终日承受冰刀斫体、冰箭穿身之苦,却又不至死,乃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刑罚之地,便是小陵鱼不学无术,也听过这对于所有仙者而言都不啻噩梦的地方。

连宋平握着戟越枪往前一推,枪体爆出刺目银光,众人尚来不及反应,银光已穿过云层,直达怒浪滔滔的海面,于海中劈出了一个巨大漩涡。小陵鱼率先回过神来,惶惧不已,尖叫着连连后退。那漩涡之水却直冲上天,化作一股细绳紧紧缠缚住她,蓦地将她拽下云头。小陵鱼惊惧挣扎,痛叫不迭,但水流湍急,顷刻之间,她的尖叫便湮灭在了漩涡之中。

眼见小陵鱼被漩涡卷走,小陵鱼的父兄颓然跪坐在地。他们是北海之臣,不能违逆自己的主君,因此并不敢上前相救小陵鱼,只能流着泪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那漩涡的底部。

小陵鱼消失了,漩涡亦很快便消失了。大海像是一头得到投喂的饿兽,因饱腹而止了怒气,不再鲸涛鼍浪,虽仍自翻涌,但比之方才,实在安宁了许多。

北海不再摇摇欲倾,中天亦不再乌云压顶,天海虽依旧昏黑,却不再是那等末日之状,此等天象,就像是水神之怒终于得到了平息。然殷临却知,天有此象,并不代表陵鱼所得到的惩戒纾解了水神的痛楚,平息了他的怒意。这不过是因水神终于意识到了盛怒之下的他不经意间曾对整个北海降下了灾厄,理智回笼之后及时住了手罢了。

殷临虽同连宋不熟,但他亦曾有过刻骨铭心,自然明白连宋心底之痛根本无计可消。即便将小陵鱼关入万年冰域,又如何呢,“成玉”并不会因此而醒来。

殷临仰望着半空中默立的年轻水神。那白衣青年只是随意瞥了眼重焕生机的海面,便像对眼前的一切都厌倦极了似的移开了视线,面无表情地从镇厄扇上抱起“成玉”,抬手收扇,便要离开。却在此时,一个蓝袍仙者踩着云团匆匆赶来,口中急呼“三弟留步”。

能唤连宋三弟的,八荒之中只得两人,一位是他大哥天君大皇子,一位是他二哥天君二皇子。

来者容颜俊秀,正是天君二皇子,北海水君桑籍。连宋停下了脚步。

桑籍到得近前,目光掠过连宋怀中,轻轻一叹:“那陵鱼族公主之事我听说了,她确然有罪,可北海之民何辜,你为了一个凡人,使得北海翻覆不安,”像是感觉难办似的揉了揉额角,“此事父君迟早会知晓,届时必定降罪,父君虽宠你,但涉及女子之事……”他叹出一口长气,“你还是同我一道去凌霄殿主动请罪吧,若让别的什么人抢先禀了此事,便不知他们会在父君面前如何编派了。”又看了一眼被连宋抱在怀里护得严实的“成玉”,规劝道,“这八荒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她自何处来,你便该放她回何处去,仙凡相恋有违天律,你万勿一错再错。”

连宋原本只是垂眸静听,听到此处,却抬眸一笑,笑中不见暖色:“二哥今日能如此劝我,二十八年前却为何不让那小巴蛇自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桑籍一愣:“少辛同我在一起,并未违反天律,可这凡人……”连宋淡淡:“都是不被天君所认同的姻缘,又分什么高低?”

桑籍的脸腾地涨红了:“虽说……”想要辩驳,却又无从辩起,一时哑然。

连宋依然是那样淡淡的,就像并没有发现方才那些不留情面之言让桑籍有多么难堪,盯着桑籍看了少顷后,突然道:“我其实,有些羡慕二哥。”

桑籍怔住:“羡慕我?”

连宋移开了目光,看向远天,静了一会儿,才道:“二十八年前,二哥敢自作主张同青丘退婚,并将那小巴蛇带上天宫无限荣宠,乃是仗着父君偏爱你。你以为不过区区儿女婚事,只要你表现得心意坚定,父君即便一时不允,但最终依然会如你所愿。我猜得可对?”

桑籍闭了闭眼:“你,又提这个做什么?当日是我欠思虑,若知父君会那样厌憎少辛,我或许……”长长一叹,含着一丝悔恨之意,“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终归是我一念之差,害少辛吃了许多苦,更是害得长依……”话到此处无力为继,一时默然。

连宋亦默然了片刻,片刻后他道:“我此前,其实看不太上二哥在这桩事上的处置,只觉你先是太过天真,后又太过莽撞。”

桑籍苦笑:“天真,莽撞,你说得没错,我不止一次后悔,若那时我能谨慎周全一些……”

连宋却打断了他:“没用的。”

桑籍愣了一愣,像是没听清他的所言:“你说什么?”

连宋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没用的。”他笑了一声,含着讥嘲与讽刺,像是在嘲笑他自己,“我自以为以二哥为鉴,将诸事都思虑得极周全了,可考虑得再周全又有什么用,总是防不胜防。”他垂眸看着怀中女子,“或许天真莽撞些,反倒还好,若是一开始我走的是另一条路,也如当年二哥护着那巴蛇那样,寸步不离、天真莽撞地护着她,或许此时她就不至于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我的怀中。”

桑籍愕然道:“你……”

连宋抬起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凌霄殿我就不去了。”他看着桑籍,“此番无端降灾北海,是我失职,我已不配为四海的水君,二哥便替我禀明天君,另择良才来承这水君之位吧。而至于我该领受的惩罚,待我寻到唤醒阿玉之法后,自会回天宫寻天君领受。”话罢,果决地转了身。

桑籍一震,很快反应了过来,在连宋转身之际,猛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你要走?”他既惊且骇,没忍住,手中用了大力,语声急促地提醒,“可还记得你同父君的赌约?那裂地生海之事,还可以辩解说你只是为这凡人容貌所惑,故而行了荒唐事,并非对长依变心,可若你卸职离去,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父君你输了同他的赌约?这岂不是让长依无法再回九重天……”说到这里,许是反应过来这话目的性太明显,咳了一声,遮掩道,“就算、就算你不在意长依是否能重归仙位重列仙班,但总要愿赌服输,依照赌约前去西天梵境佛祖跟前清修七百年,而后接任护族神将之位,岂可出尔反尔,一走了之?”

连宋看了一眼被桑籍拽住的手臂,微微一抬,桑籍松了手。“愿赌服输?”他全无所谓似的,“我素来荒唐,就算出尔反尔,天君也当习惯了。至于护族神将,”他的目光落在怀中女子身上,语声放低,仿佛含着嘲弄,又仿佛很空洞,“我连一人也护不住,又怎能护住整个神族?”

桑籍讷讷,一时无言。

连宋没有再看桑籍,抱紧了“成玉”,转身便去。

桑籍未再试图拦阻,神情怔然地立在云端,望着连宋御风远去的背影,突然向前急走了几步,仿佛想要追上去,但不知为何,最终他并没有追上去。

随着连宋的离去,北海之上乌云散去,狂风渐止,翻涌不歇的巨浪也随之平息了下来,仿佛今日水神并没有出现过,而这泱泱大海一直都是如此宁静祥和。

那便是殷临最后一次见到连宋。

四海水君竟为一个凡人女子挂印而去,这事若闹开了,必定震动八荒。但殷临盯了三日,却发现八荒并无水神为一个凡人女子出走的传闻,他猜想应是天君宠爱幼子,将此事给压下了。

雪意私下潜入九重天打探了一番,说连宋出走的当日下午,桑籍便上天见了天君,然御书房里并未传出天君震怒的动静,倒是桑籍出来后,神色有些恍惚。而待桑籍离开,天君便立刻去了一趟太晨宫,接着无事绝不出天宫的东华帝君便出了南天门,直向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而去。

根据雪意带回的消息,殷临推测连宋应是去了十里桃林找折颜上神救治成玉了,东华帝君则是受天君之托,前去带回连宋。

在为连宋设局之初,殷临就想过,即便这局精妙,能瞒尽天下人,但西方梵境的佛陀和一十三天太晨宫的东华帝君,恐是瞒不过的。然念及这二位皆是不爱管闲事的神,彼时殷临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选择了设下此局,因他觉着无论是佛陀还是帝君,即便看透了此局,也不会插手此事。

可如今观东华帝君的做派,却让殷临生出一丝不祥之感来。

殷临没有白担忧,果然,当天夜里,东华帝君便闯了中泽。

帝君毫发无损地穿过了守护中泽的七道大阵,出现在了姑媱,免了他的跪拜之礼,开门见山地问他:“那凡人成玉,便是祖媞吧?”

他强自镇定:“帝君说的话,恕小神不能听懂……”

帝君皱眉:“那凡人躯壳里的魂魄乃是一个新魂,世间能造凡人新魂的神祇有限,八荒现存者不过梵境的悉洛、本君,再加上一个刚复归便沉睡了的祖媞。这魂既不是悉洛与本君所造,自然便是祖媞所造。”停了停,“那凡体也造得精巧,本君试着将一只仙者之灵放入了那凡躯,它竟能使栖身于其的仙者之灵隐于无形。若祖媞乃是复归于这样一具凡躯,怕是本君遇上她,也只会以为她是一个凡人。”淡淡看他一眼,“还要说听不懂本君在说什么吗?”

他额上生汗,自知不能再隐瞒,只能拱手:“帝君不愧为天地共主,窥一斑而知全豹,什么都瞒不过您。”

帝君抬袖,化出一张茶席,坐了下来,又示意他坐:“少绾曾同本君提及,说祖媞同尚未降生的水神有渊源,彼时本君尚且不知其为何意,”一边煮茶一边继续,“当然,本君也没有兴趣。但如今想来,必是祖媞曾预见过同水神有缘了,是吧?”他只能苦笑:“帝君既已猜到了这一步,那小神还有什么可说的。”

帝君风轻云淡:“你当然还有可说的,譬如本君就不大明白,祖媞便是那凡人成玉,可她为何瞒着连宋此事,反而要为他另造一个新魂,另做一个成玉去欺骗他?”帝君垂眸,以茶则量取茶叶,“本君知祖媞无七情亦无六欲,有一副完全无垢的神魂,”笑了笑,“总不至于是她复归后不再认可凡人那一世,认为那一世姻缘亵渎了她无情无欲完美无缺的神魂了吧?”

他再次苦笑:“当然不是如此,”定了定神,看向淡然煮茶的银发神尊,“帝君既亲来姑媱询问真相,那恕小神斗胆猜测,帝君应该尚未将成玉便是尊上之事告诉水神。”他低声恳请,“小神可以告诉帝君所有,但请帝君代姑媱保守这个秘密,永不要将此事告知水神,这是尊上的意思,也是……为了水神好。”

帝君看了他一眼,将煮好的茶分了他一杯:“你姑且说来听听。”

他敛眉思量了片刻,低声一叹:“尊上,她很苦……”以此起头,娓娓而言,将祖媞与水神之缘、祖媞的十七次转世、成玉同连宋的过往,以及复归后祖媞所预见到的三万年后的天地大劫,和她不得已造那新魂的苦衷一一告知了帝君。

帝君听完来龙去脉,神色难得严肃,问了他关于那天地大劫之事,沉默半晌后,答应了他的恳请:“本君答应你,不会将此事泄露给连宋。但祖媞的做法其实并不太妥。为连宋造一个凡人同他再续前缘,虽也可说是为他好,但实则却是一种欺骗。”他微微皱眉,“既然祖媞已剥离了那段记忆,放弃了这段情缘,那你们倒也不必大费周折再为连宋造一个幻梦,况且如今这幻梦也不过是一个令人绝望痛苦的幻梦罢了。”话到此处,帝君沉默了片刻,最后道,“既然光神已重新做回了那个不曾动情的光神,就让水神也重新成为那个游戏人间的水神吧,这样对彼此都好。”

他怔住,恍惚有些明白帝君的意思,但又不太确定,试探着询问:“帝君的意思是……”

帝君已收了茶席站起身来,淡淡道:“本君会为水神再造记忆,使他忘记那凡人成玉。”又看向他,“你们在此尽心守护祖媞,待她醒来,本君再来姑媱看她。”

而后帝君便离开了。

之后雪意又去九重天打探了一次,回来告诉他,说折颜这些日并不在十里桃林,等在桃林的连宋已被帝君带回了天宫,回天宫后不久,便随着帝君前往碧海苍灵闭关了。

此后几千年,两人杳无音讯。

再之后,他领着三位神使彻底隐居中泽,只一心守着祖媞,不再接触外事,也不再听闻过外界的消息。

直到两万多年后的今日,为了红色天犬之事,他同昭曦重新走出中泽,来到这嶓冢山,才再次见到仿佛已将一切忘记的水神。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在心底轻声一叹,而后转身向昭曦道:“我们也走吧。”两人沿着与水神一行完全相反的道路,默然离开了嶓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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