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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想吓走她,可蕴了他所有力量的这一声龙啸虽拔树撼山,却并没能撼动女子。血将他一双眼污得厉害,他连她大略的影都看不清了,当然无从判断她的神情动作。他只知她并没有退缩。
那黏糊的鲜血刺得他眼眸发痛,他想要眨眼,还未来得及,忽感到血红的视线一暗。
沉香、檀香和乳香的合香味似一张轻柔的网,兜头覆盖住他。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他竟然被女子给抱住了。
白浅可能以为他突然长啸是因疼痛和惊吓,她用手缓缓地、轻轻地抚着他的额顶,声音也缓缓的、轻轻的,带着安抚:“莫怕,夜华君,我无恶意,不是坏人。”
他不知所措。
人形的她的身体和庞然的作为一头黑龙的他相比,软、柔,仿佛弱不禁风。即便他如今已奄奄一息,可那龙首的鳞甲依然锋锐有力。这让他瞬间不敢再动,怕一动,就伤到她。
若他清醒他就当意识到,她此时虽是人形,但她并非一个脆弱凡人,便是他身覆如刀铁甲又怎样,难道仅凭那一身铁甲,便能伤到九尾神狐的仙体吗?
可毕竟当时他极不清醒。她柔软的身体给了他错觉。
心中虽对她有怨亦有怒,却还是怕伤到她,因此他僵在了那里。白浅便在那时候向他施了昏睡诀。
巨木幽幽的空桑山下,少年太子最后的视线里,是血红的天地,以及拨开那血色的雾障,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只纤细的手。那手滑过他的眼睑。他的眼合拢了。随着他闭上眼睛,那些犹自恍惚着的神思,很快在一片黑暗里,沉到了他心海的最深处。
心海的最深处,是漆黑的、温暖的,也是没有疼痛的。
太子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再醒来时,他已是人形,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中,一个唇红齿白、生得颇秀气的蓝袍仙君守在他床前。
青年仙君见他醒来,甚是惊讶:“姑姑那些压箱底的宝物,果真件件是宝物,太子殿下你比预想中醒得快多了啊!”
他扶着山洞壁,自那石床上坐起来,蓝袍仙君赶紧来扶他。他道了一声谢,正要问那仙君此是何地,洞口却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白浅的声音传入洞中:“累我跑一趟,师父他老人家还好端端地躺在洞里,可见他们只是长……”
已转入洞内的白浅一眼看到坐在石床上的他,蓦地住了口,神情甚是错愕:
“夜华君你、你……醒了?”他也愣住了。
明明因恶蛟的话,他心中对她生了隔阂,可当她的身影确切地映在他的眼中,他的灵台却像是突然被什么给击中了。脑海里一时闪过许多影像,但他一片也没抓住,然后在一派混乱芜杂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而落,嵌在了他心的缺口上。让他的心咚、咚、咚、咚,剧烈地跳起来。
她是很美的,从前只是在传闻中,如今,这美终于具象在了他的眼底。桃花玉面,绝色难求,妍姿丽质,占尽风流。
他们都说她是神族第一美人,他想,她的确当得上。但他也很清楚地明白,让他失态的,并非是她的美。而是那纤细的、高挑的、明明是第一次见却仿佛很熟悉的,她的身影。就像在他那被红莲业火淬过的魂魄中,早便刻下了如此一个身影,而当她撞入他眼中,真实的她便与那刻在魂魄中的幻影完美契合了,成了他的一部分。
这是极怪异之感。
他能将这感受如此具体地描述出来,彼时却不知那到底是什么。当然,后来,他明白了,那大概是他与她有缘。他喜欢她。
一见钟情这词他听过很多次。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但确实如此了。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一个问句。他问她:“你是谁?”并非他不知她是谁,他只是心惊,必须要确认罢了。
数丈开外的女子垂眸斟酌了一会儿,然后很谨慎地给了他一个回答:“我是救你的人。”
这是……在同他玩什么文字游戏吗?而同他玩这样的文字游戏,是不想让他知道她是谁,不欲同他扯上关系,因为那会……很麻烦?
此时的太子,已重做回了九重天上那个端严庄肃、冷静自持的太子。那个素来理性为先的太子,鲜有什么私人的小情绪,很难对人生怨,也难对人生怒。就譬如,在青鸟族醒来,忘记了这一切后初见他三叔时,他对他三叔所说的那样——即便白浅是因讨厌他不喜他而想与他退婚,他也并无怨言,愿循她之意。这是天族储君的教养。
那样的境况,他都能忍着难堪保有绝佳风度,何况此时。此时,他更不会对她有什么怨、什么怒。
不用他三叔开导,他自个儿已为她找起理由来。他们从未见过面,她不知他的模样,亦不解他的性情,说喜不喜欢他,太过无稽,那她想要退婚,多半不是不喜他,而是她有自己的顾虑。至于这顾虑,要么是嫌他年纪小,要么是对这桩婚事所代表的含义感到抵触和厌倦。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
倘他们不曾相遇,或许他也就任她退婚了。但,毕竟他们相遇了,那这婚,他觉得就不该容她做主退了。
且,如此有缘的初见,当然也不能容她就这样糊弄过去。
太子笑了笑,面上温文尔雅,口中的话却是在迫眼前的女子:“我是问,仙子该如何称呼。”
女子仍是打着哈哈:“称呼……就不必了吧,救你只是日行一善,你着实很不用挂在心上,哈哈。”
“白浅上仙,是吗?”他道。
女子愣住了,明眸缓缓瞪大,问他:“你怎么知道?!”
终归还是体弱力虚,坐久了,又耗了心神,他已有发晕之感。他用力捏了一下手,撑住了:“因上仙貌美,八荒难得一见,且此遭我受的伤非比寻常,上仙竟能救我,自然非一般人,故而我随意一猜。”
白浅看了他一会儿,赞他:“不愧是上天所择的天族继承人,很是敏锐。”她走了两步过来,咳了一声,“救你的确不易,既然我们说到了这个话题,”她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坐到了石床上,和他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那救你也不是白救的……你这伤重啊,我存了几万年的宝贝全用在了你身上,才将你自离恨天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将那册子一页一页慢吞吞翻给他看,口中道:“使在你身上的药材和宝物,我都造了册。”她瞟了他一眼,“这救命的大恩,我知晓我拦不住你,不管我受不受,你必定要报,”仿佛担忧什么似的,她的神情有些凝重,唤他的名字,“夜华君,我们打个商量如何?我觉着这个恩,你也不用朝其他方向乱报了。待你回天族后,照着这本册子帮我把这些珍宝再收集回来,赔给我,倒也就罢了,你觉得如何呢?”
如她所言,她予他的乃是救命的大恩,他岂会忘恩,尤其是她的恩,他的确是要报的。可什么叫作不用他朝其他方向乱报?
她说这话时还很是语重心长。她担忧他会朝什么方向报?担忧他即刻以身相许吗?
想到此,他竟不合时宜地觉得有点好笑。“上仙说得是,”他回她,“不过……”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心悸,手刚压上心口,便吐出了一口血沫,眼前也突然泛黑。
“你这是……”她赶紧扔下了册子靠过来扶住他,那蓝袍仙君亦上前来搭手。
他昏沉着被二人扶着重新躺倒在石床之上,神思渐迷之际,听到那蓝袍仙君担忧地低声问白浅:“姑姑,太子殿下这是怎的了?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白浅的手搭在他的脉上,过了会儿,道:“还能如何,魂体太虚弱了。”也不知是赞他还是讽他,“那么些宝贝下去,原本至少得睡三四日的,可太子殿下神勇啊,第二日便醒了,还强撑着说了这许久的话,他能不晕吗?”
蓝袍仙君叨叨地:“我还以为太子殿下是没想到被您救回来竟这么贵,让姑姑您造的这么老长一个册子给吓晕了!”
白浅静了片刻:“那也是有这个可能。”她叹了口气,幽幽地,“这册子里列的,件件皆是珍品,每一件用出去,都叫人心头滴血。想想,要是我重伤被谁救醒,对方给我来这么一个册子,我可能也要被吓晕过去。不过,”她顿了顿,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了一下这个问题,“不过这个册子能把太子吓晕,也很好嘛,我存了几万年才存齐的这些宝贝药材,它们难道不配把太子吓晕吗?”
蓝袍仙君立刻道:“它们配,且值得这个排面。”但他忍不住提醒她,“可太子晕过去了,还不是得靠姑姑您再用好药来调养他吗?还是姑姑您的事儿啊!”
好半天,听到白浅闷闷道:“……哎,也对哈。”
认真算算,在那山洞里,他和她在一起,其实一共只待了三天,且那三天里,他昏睡的时刻居多。
最后一次他略有知觉时,她坐在石床边,皱着眉头对那蓝袍仙君道:“他神魂破裂得厉害,那么些宝贝用下去,竟也只能凝一时之魂罢了,我想想,还是得给他用上合一丸,方能彻底补好他的魂。”
蓝袍仙君语声沉重:“可合一丸不破不立,需得在用之前彻底打碎太子殿下的神魂,再对其进行凝结修补。且合一丸中的苦灵芝是会对记忆有碍的,您治好了太子殿下,殿下却把您给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白浅的声音略显烦闷:“哎,也是。”她叹气,“忘了我也好,可忘了欠我的那些药材……”她问那蓝袍仙君,“你说我要回头说给他听,他还能认账吗?”
那时太子极想开口,说他不想用那合一丸,他不欲忘了她。可身体却不受控制。他无法开口。所以最终,他们还是给他用了那合一丸,然后他忘了她。
接着,她因去十里桃林为他求接下来他需用的药而离开了他,以致他被竹语王姬给带回了青鸟族中。
若无祖媞神,他不会再记起这一切。若他没能记起这一切,接下来,他会像与他三叔谈心时他所说的那样,成全她的退婚之愿,从此后再不去关注她、关注青丘。那么,或许多年后,他们果然退婚,又或许因着权柄的关系,他们无法退婚,就算双方都视这契约为无物,却还得在大面上维持这段名存实亡的未婚夫妻关系。
而到那时候,他的心必然不会再为“白浅”这两个字起一丝波动。她于他,将彻底变成一个陌生人。然后,到了他该成婚,而彼此都无意履行那尴尬契约之时,或许他会遇上另一个合适的人,或许不会。
那是可怕的,却极有可能的未来。幸好,他记起了这一切。
那么他就不会再让这样的未来成真。
殿外,轧筝琴声渐渐停了,太子将茶壶和茶杯放进茶洗中,站起身,沉静地朝内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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