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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澜一夜未眠。今晨大早又差苋儿赶去元极宫打探消息。

元极宫被天步治得铜墙铁壁也似,苋儿又能打探得回什么来,磨蹭着回到清芬宫,踌躇着直到巳时末了,还不敢入宫。结果就磨蹭到了太晨宫的重霖仙者前来。

重霖仙者认得她,问她:“你们花主可在宫中?”这是让她带路的意思。苋儿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恭敬地领重霖仙者入宫。

苋儿也在天上当差几万年了,是个机灵的小仙娥,惯来消息灵通,见无要事几乎不出十三天的重霖仙者居然来了她们清芬宫,手里还拿着一份谕书模样的东西,心中就有些沉,觉得不妙。

苋儿预感得没错,重霖仙者今日来她们宫,的确有事,便是为发手中那道用了帝君印的谕书。

谕书这种东西,素来是用以贬谪仙者的。重霖手里这份谕书也是派这个用场。

此谕书起得简洁,没什么客套话,一上来就直奔主旨,一责烟澜身居花主高位,多年来却不思进取,近日所筹的千花盛典,大错虽未犯,小错却不断,历练了三万年,竟仍难胜任花主一职,令人失望。二责她所职之事做成这样,不好好在宫反省不说,还越发散漫,不尊上位,不友同僚,行出许多出格之事,为仙失职又失德,令人痛心。故而帝君降谕,褫夺其花主之位,将其贬至北荒单狐山做漨水的守河仙,望其在新职上静思己过,晨兢夕厉。

守河仙,乃是一地仙,且是一小仙,这个仙职甚至比不得九天之上伺候在各宫的小仙娥们的仙侍之职。

苋儿听重霖读完这道谕书,心凉了半截,看重霖一脸和气,压下惧怕,哆哆嗦嗦地问了重霖一句:“仙、仙君恕罪,奴婢有一事不明,求仙君解惑。花主既被贬谪,那、那我们这些清芬宫的仙侍该何去何从呢?”

重霖将谕书卷起来,倒是挺亲和地回了她这个问题:“这是仙侍司之事,仙侍司的齐梁仙君很快会派人过来安置你们。”

说完这话,重霖便要将卷起来的谕书交给烟澜,不料一直跪地垂头看不清她表情的烟澜竟一把打落了那谕书,猛地起身,阵风似的飞掠出了大殿。

重霖皱眉,瞟了一眼烟澜向宫门疾去的背影,吩咐苋儿:“你跟去看看,别让她闹出什么乱子。”

苋儿领命,赶紧跟了上去。

苋儿最后在元极宫门口寻到了烟澜。

烟澜跪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下,三殿下站在台阶上,天步为他撑着伞。

四个银甲侍卫不再守在宫门处,而是守在宫门百丈外,阻止想要看热闹的小仙们靠近。但他们将她放了进去。

昨日,照烟澜的计划去算计元极宫中那两位娇客时,苋儿便时不时地生出不安不祥之感。尽管烟澜的种种安排皆可说妥当,但她总觉得,用这计划去欺瞒别的仙君或许尚可,可要想瞒过曾执掌刑司的三殿下,是不是还缺了点什么?因此昨日整日,她一颗心一直陷在定与不定之间。

今日,悬于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了地。三殿下果然疑上了她家花主。

不然,帝君那道贬谪的谕书为何偏偏是今日降下?不然,她家花主得了那谕书来找三殿下,为何三殿下宁肯让小仙们聚在外头看元极宫的热闹,也不许她家花主踏入宫门?

元极宫这位殿下,向来对仙子们有风度,过去三万年,她家花主闯了那么多次祸,他都轻描淡写地包容了她。今次,竟至于此。苋儿不由心惊,动作间便含了惶恐。

她战战兢兢靠近,见烟澜秀颜苍白,正望着三殿下委屈地控诉:“我知那谕书是殿下的意思。其上种种责我之言,不过借口罢了。殿下想要罚我,其实是因那两位仙子昨日入塔遭了罪……可我不明白,殿下为何要将这些算在我头上,怪罪于我?那蓉蓉仙子欲闯塔,我也曾劝阻过,劝不住容她闯了塔,我第一时间便派人去元极宫通传了。殿下可以想想,昨日若非我派人前去报信,您能那样及时地赶去搭救两位仙子吗?我不敢贪功,可殿下不仅不念我的好,却反而迁怒于我……殿下待我,太不公了!”

雨并不大,如轻软的丝线随风飘散,因此烟澜跪在这雨中并不见狼狈,只发丝被细雨拂得湿了,贴在脸颊旁,微显凌乱,但那无损她的美貌,反使她看上去娇弱可怜。

苋儿伺候了烟澜三万年,亲眼看着她从一个虽有些清高自私、但城府不深也不屑恶毒算计人的仙,一步步变成今日模样。她自诩了解烟澜,知她此刻是在作态。但烟澜演得太过逼真,令苋儿觉得,若她不曾亲身参与算计蓉蓉之事,说不得也要被烟澜骗过去了。

或许……她家花主真的还能翻盘?想到这里,苋儿立刻上前,沉默地跪在了烟澜身边,为她撑起了一把伞,开始尽心尽力地扮演起一个不离不弃的忠仆来。

烟澜那番话落地后,宫门前静了片刻。一片寂静中,是天步先开了口:“昨日两位仙子闯锁妖塔……仙子果真没有起坏心,在这事里动手脚吗?这却和仙子一向的行事不符。”

烟澜闻言,一双眼蓦地红了,像是冤枉极了,也屈辱极了:“难道便要因我过去曾想左了,做了一些糊涂事,便不许我如今改好了吗?我如今是真的只想好好做好这个花主,并未想别的。殿下不也曾说过,只要我改好了,断了对殿下的念想,便很愿意在这九天之上扶助我吗?”

天步一窒。她诧异烟澜如今竟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三殿下诚然是因怀疑蓇蓉闯塔和烟澜脱不了干系,才如此利落地发落了她。但的确,这种怀疑并无证据,而殿下好像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去找证据便决意发落她了。彼时天步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可此时,面对烟澜的眼泪,天步却感到了理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烟澜察言观色,见天步如此,明白是她方才那些话起了作用。道德上她已占了上风。

她知这是再进一步的最好时机,抬手拭去泪痕,打算再说点什么,头上却冷不丁传来了一声淡问:“对了,笛姬是怎么回事?”是连宋在问她。

烟澜抹泪的手一顿。笛姬落水一事已过去半月,当日无人追究,连宋回到天上后也不曾过问,她本以为此事已落听,完全没想过三殿下会在此时提起。

这一问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下意识地为自己辩驳:“笛姬……殿下是说千花盛典上笛姬不慎落水之事吗?那、那是因边春山的大小神女误会了笛姬乃元极宫新人,故而诓了她去桫椤湖小亭……”

“借剑伤人,我小时候玩剩下的把戏。”连宋感到无聊似的打断了她的话,唇角微勾了勾,是个不明显的笑,仿佛觉得她很天真,“边春的神女们从何处得知了笛姬的存在,对我来说,可能并不是一件难查的事,你说呢?”

烟澜僵住了,良久,她颤抖着嘴唇,发出了一点声音:“我、我只是……”她无法再狡辩。而那一瞬,仿佛福至心灵般,她突然明白了,狡辩是无用的,也是无意义的,锁妖塔之事连宋没有证据,定不了她的罪,他是要用此事来定她的罪。

她不想离开九重天,不想下界做一个小小的守河仙。

烟澜终于有些慌了,却因慌张和惧怕,变得有些口不择言起来:“便算是我戏弄那笛姬吧,可为了一个低贱的笛姬,殿下便要革我的职,这、这没有道理……”

连宋唇边又出现了那个类似讥嘲的笑:“身为九天之仙,心无善念,不思恤老怜贫,反倒欺凌弱小;德薄位尊,必惹祸事,既然如此,革除你的花主之位,让你再去下界修修德行,是不是也不是那么没有道理?”

心无善念,德薄位尊。烟澜无法接受这些评价,忍不住嘶声:“你根本不是为了笛姬!”

连宋倒是没有否认,反而承认得很爽快:“你当然该知道我不是为了笛姬。”烟澜死死握住手:“可……那件事,只是你对我的偏见,你没有证据!”

连宋垂眸看着她:“你该庆幸我没有去找证据。”但他也没有对这句话解释更多,只抬手揉了揉额角,像是应付了她这么久,令他感到了烦躁,“谕书里已说得很清楚,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回去收拾一番便启程去单狐山吧,九重天就不留你了。”说完这些话,没等烟澜反应,他已转身向宫门而去,也没让天步撑伞。

天步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三殿下根本没下令让她去寻烟澜算计蓇蓉的证据。

烟澜过往犯了多少错?全靠着元极宫的庇护方能在众神的一次次弹劾中稳如泰山。而她过去所犯的那些错,林林总总加起来,已够她被贬谪十次百次还有余了。如今要革她的职,的确不需再寻她的新错处。其实,倘烟澜不去招惹祖媞神,未必会真的激怒殿下。思及此,天步只觉恍然,又觉烟澜愚蠢。

她向来是温善柔顺的性子,此时竟也没忍住,讥嘲了烟澜一句:“还不懂殿下的意思吗?殿下的意思是,他看在长依的分上,不会主动去寻你谋害人的证据,因若有了证据,你受的便不是这等轻松的处罚了。”叹了一声,“而你此时能跪在这里质问殿下为何如此发落你,也是托了长依的福,仰仗着殿下的体恤,你可懂?”

烟澜脸上犹带着泪,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是兀自喃喃:“为了那两人,他这样对我,难道他这一次是……认真的?可如果他可以对人认真,为何不能对我认真?”

喃喃着这些话,眼底似有血漫上来,夹杂着恨意,泛出狠劲,她倏地站起身,追着连宋的背影跑上台阶,可大约跪久了,脚步不稳,没跑几步便狼狈地摔倒在长阶上,苋儿赶紧爬上去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一边攀着台阶向上爬,一边疯狂地朝着连宋的背影嘶喊:“连宋君,你欠了我!你亏欠我,却还想赶我走!三万年前,是我想让你救我,使我转世为人的吗?是我想你来凡世寻我的吗?是我让你斩断我的轮回令我成仙的吗?成了仙,做这花主,在这九重天上如履薄冰,步履维艰,过这样难的日子,这些苦,都是你给我的!  如今你却还要彻底抛下我,赶我走!你说仙当仁善,当恤老怜弱,可你如此玩弄我的命运,你的仁善之心、怜弱之心又何在?!”

诘问声声,饱含愤恨。

正要迈入宫门的连宋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你是这样想的?”他沉默了一瞬,“当初我不顾长依的意愿,救了她,使她投生凡世,成了你,或许她的确是不愿的,所以你身上没有她的影子。”

他淡淡自嘲:“彼时我不该救你,这是我的错。使你成仙,亦是我的错。故而这三万年,我给了你足够的庇护,亦为你延师请学,使你能做好一个神仙,胜任花主一职。做到如此地步,我自认对你已仁至义尽。”

说到这里,他轻嗤了一声:“既然你不开心,也不满足,且成仙并不是你想要的,那我可以送你重回凡世,使你再入轮回。你可以再考虑考虑,看到底是想入凡还是想去单狐山,明日前答复我即可,这一次,你可以自己选择。”话罢他不再看烟澜,信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门后。

烟澜完全愣住了,成仙真的不是她想要的吗?她是真的更想做一个凡人吗?不是的。

天步撑着伞,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到烟澜身边,不由摇头叹息:“三万年前,若非殿下救仙子,仙子早已殒命。殿下救了你,助你转世为人,而后又助你重返天庭,给了你一个受万人尊奉敬仰的仙职,你竟还觉得殿下亏欠了你吗?仙子可知一个妖或一个凡人修仙有多难?”她看了眼烟澜身旁战战兢兢为她撑着伞的苋儿,道,“你的婢女苋儿便是杜鹃妖成仙,你知她由妖成仙,共修了多少年?你可又知,要从一个普通仙侍熬到你这个花主之位,在能力和运气都绝好的前提下,又需要熬多少年?”

天步语声温和,道出之言却如一根根软刺,刺疼了烟澜,她清高地反击:“可他救我,助我成仙,并不是为了我,不过是为了他自己,他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

天步无奈地笑了:“仙子可知有句话叫论迹不论心?为仙者,于修仙途中,自神佛处多得一丝无心的灵露,便是机缘。修仙之人不会因神佛只是无心之赐,便忘记神佛的恩情。当然,这只是我们修仙者信奉的道义。”她顿了顿,“若仙子果真不愿为仙,清高得名副其实,如此责备殿下,其实也无不可。不过我看仙子仿佛也并不是不愿为仙,不是吗?”

烟澜颤着嘴唇,她想辩驳,说自己的确不愿为仙,但如此的话,天步一定会去禀报三殿下,那三殿下便会使她入凡。她想这是天步的心机,这人怎么能如此坏。她恨得咬牙,却无话可说。

天步轻叹:“仙子,你其实非常贪婪,你是不是从不知啊?但即便你如此贪婪,三殿下也还是愿意看在长依的面上,容你去一方仙山,当一个自在地仙,这已是过人的恩赐了,你好好想想吧。”说完这些话,天步也不再理她,撑着伞向宫门而去。

天步的话如重锤敲在烟澜心上,她一张脸青白交织。她从没想过自己是贪婪的。这三万年来,难道她不是在忍辱负重吗?难道她不是被辜负的那个人吗?连宋将她带上了天,难道不该对她负责吗?他给她一切,包括他的爱,不是应该的吗?给不了,不就是辜负了自己吗?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午时正,烟澜木塑般回到清芬宫,之后便一动不动静坐在浓意殿内。苋儿陪在她身旁,偶尔给她倒一杯茶,但她没有喝。夜一点一点深了,苋儿开始打起瞌睡来。烟澜终于出了声,声音嘶哑,如从地底传来,问打着瞌睡的苋儿:“你说,我贪婪吗?”

苋儿一惊,蓦地清醒,听清烟澜的问题,却没立刻回答,静默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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