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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澜目光沉沉,紧盯住苋儿,突然发怒,捏住手边的茶杯,猛地向苋儿掷去:  “说话!”

玉杯砸在苋儿额头,苋儿的头嗡了一下,她愣愣抬手,一摸,指尖染了赤色,是血。苋儿的眼睁大了,压抑的愤恨上涌,她终于忍不住,倏地站起:“是,天步仙子说得句句是理,你贪心不足!”

苋儿胡乱抹掉额头的血:“你刚上天时,仙侍司广传你是个走后门升上来的仙,谁都不愿来清芬宫服侍,但我听闻过长依仙子的功绩,因此即便被分来清芬宫,也没有二话,只一心一意跟着你。你本来一手好牌,位居花主高位,且有三殿下荫庇,但凡你能自立,也不至走到今日这步。但你却不思进取,已三万年了,一场千花盛典还办得错漏百出,为众仙诟病。”

苋儿咬着牙,一口气说了个痛快:“这天宫的确难待。我若背主,便无法再在这里走下去,所以即便看不上你,也只能跟着你,揣摩你的心思迎合你,一日日以奴婢自称,跟着你办一些蠢事,最后惹得三殿下厌弃……走到这一步,你不仅贪心,且蠢笨如猪。”

大概是没想到苋儿敢骂她,烟澜一开始完全愣住了,待回过神来,既惊且怒,手一翻,一柄长鞭出现在她手中,她握住那鞭,便向苋儿抽去:“你这贱婢,竟敢辱我!”

苋儿却灵敏地躲开了那鞭子,飞也似的逃了出去,一边逃一边还不忘奚落烟澜:

“哼,我不过是看你可怜,才陪你这最后一夜,你真以为还可对我随意打骂吗?从明日开始,你便是个守河仙了,你就试着从一个小仙开始,慢慢往上熬吧,看单凭你的本事,要熬多久才能重新熬上这九重天!”

烟澜今日滴水未进,体力也随之不济,追着苋儿还未到宫门,已见力不从心,又闻听苋儿此言,更是积羞成怒,七窍生烟,心中汪着一团火,气血郁窒,竟蓦地从空中掉了下来,引得苋儿大笑。烟澜哇地吐出了一口血。她到这九重天三万年,竟失败至此吗?想到此,不禁又恨又痛,心潮翻滚间,眼前一黑,烟澜晕了过去。

药君在元极宫待了两日,直到回府,整个人都还有点蒙蒙的,只觉这一趟元极宫之行,很是奇妙。自他从他师父老药君那儿出师以来,头一回替人看诊看得如此稀里糊涂——他从未诊过似三殿下友人这般离奇的脉,似仙非仙,似魔非魔。彼时诊脉,三殿下亦在他身旁,见他神色懵然,只让他照一般解情毒的方子给他这位友人配药即可。他心里虽没底,但三殿下都如此放话了,他就懵里懵懂地配了药。

依照药君的经验,既中了那万年情人藤的毒,至少得七八帖药下去才能彻底解毒。但也不知这位病人是个什么体质,不过两帖药下去,体内之毒便尽数化去,让他有一瞬间都要误以为自己的医术天下第一了。

为防万一,三殿下又多留了他半日,确定他那位朋友果真无虞了,才将他放回了药君府。

祖媞在祛除体内情毒后,的确也没有什么不适,次日便去太晨宫导引尚残存在她体内的西皇刃之力了。导了三日,当最后一丝西皇刃邪力亦被帝君引出,存进善德壶中后,她一身仙骨立刻轻松多了。

这三个多月来,她一直被西皇刃之力折磨,着实受了些内伤,帝君额外为她配了两瓶丸子,让她一边吃着丸子,一边每天活动活动筋骨,以做调养。不过帝君也语重心长地告诫了她,让她也不要像闯锁妖塔那样活动得那么剧烈,骑骑马射射箭就差不多了。然后又同她说了几句正事,大意是连宋此番有些出乎他意料,鼎炼得比他想象中迅速,这两日已在收尾中,待那大鼎出炉,有了容器,他们就好分头去取风火土这几种元神之力了。

帝君提到连宋时,略顿了顿,留意了一下祖媞的表情,但祖媞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帝君就别开了眼。

祖媞中情毒之事帝君是知晓的,但帝君并不好八卦,也懒得想她和连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此时多看了她一眼,全因前日连宋前来寻他,告诉他自己已恢复记忆,想起了三万年前的一切。

刚听到这消息时帝君是惊讶的,不过只惊讶了一瞬他就淡定了,因当初为连宋修改记忆,着实是一项烦人的浩大工程,修到后来,他也曾失去过耐心,在某些地方有了疏漏,让连宋在回溯过往时寻到了缺口,从而全盘推翻他的修正,这也是有可能的。但帝君不承认这是自己疏忽所致,他觉得这是命运,而既然命运如此不可抵挡,那他还费这个心去继续干涉他俩……这不是有病吗?他是这么想的。

当日连宋同他的那番交谈,发生得很平静。连宋也没说太多,只说他知晓了那时祖媞欲做一个人偶诓骗他,也知帝君修改他的记忆是为他好。当年他确实很不理智。不过事已过去三万年,如今想来,往日种种皆如云烟,已没什么好留恋。只不过,他想起了当年那人偶应是还在碧海苍灵,她身上还佩着他的逆鳞。此番他来见帝君,道明这一切,便是想要回那人偶身上所佩的他的逆鳞。

在帝君看来,连宋这是终于想通了。反正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未来,连宋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他还挺欣慰。若帝君懂情,他就不会如此轻易相信连宋的话。既是刻骨铭心之爱,怎可能说想通就想通,说放下就放下?但帝君不懂情,而这世上也没有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之境的帝君无法放下的人和无法放下的事,因此帝君完全没有怀疑。

此时,帝君见祖媞在他提起连宋时并无异样,更是觉得此事就这样是最好不过了。

这是因他不懂连宋之心,更不懂祖媞之心之故。

而这一刻,别说帝君,其实就连祖媞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她自己的心。

次日,便是殷临上九重天同祖媞禀事之日。此番殷临带回的消息很难说是好是坏。

在推出庆姜意在芥子须弥阵后,殷临与昭曦协同连宋手下的几位文武侍沿着这条线相互配合查探,查到此前襄甲潜入过的那个小空间才建起来不久,也就是说,庆姜是在不久前才开始尝试使用魔将炼制钵头摩花伴生体的。

那之后他们又探到,过去四年庆姜的确一直在秘密研究芥子须弥阵。不过,或许是怕打草惊蛇,他从未派人去九重天盗取过芥子须弥阵的阵法图,只固守在见识过芥子须弥阵的魔族名将留下的书典中一心钻研。因这事庆姜搞得过于隐蔽了,连他身边的魔使们都不太清楚,故而此前襄甲他们才未查到。

但近几月,庆姜却没怎么研究芥子须弥阵了,而是开始尝试炼制钵头摩花伴生体。殷临推测,这多半是因庆姜已掌握了芥子须弥阵的关窍。这也说明了先时他们对庆姜野心的推论和预测的确是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走,没有绕弯路。

祖媞听他禀完这消息,倒也不太意外,点了点头道:“如此。”又看殷临风尘仆仆,吩咐他,“你休整片刻,待会儿去一趟太晨宫,将此消息照直禀给帝君吧。”

殷临颔首。说完了正事,方有空问她私事。

殷临先是关怀了下她的仙体,接着考虑了下言辞,才开口问道:“听说烟澜仙子被贬了。蓇蓉觉着烟澜被贬很可能与她闯锁妖塔之事相关,但她回忆良久,却觉三皇子此番或许的确冤枉了烟澜。我不在天上,也不知当日究竟如何,所以想问问尊上,此事可有什么内情?”

和殷临谈事前,祖媞在天河附近跑马。此时,她那匹通体雪白的天马正溜达着蹄子蹚在天河里饮水,她和殷临离马不远,站在附近的云海中。不远处,昴日星君的金车驶过东天,车上的童子东一笔西一笔,于金车所过处绘出七色朝霞。这是个颇为祥和宁静的夏日清晨。

听到殷临的提问,祖媞将目光从不远处的金车上移了回来,想了想,回道:  “那烟澜仙子的确被贬了,具体如何,我也不知,不过小三郎如此做,想必自有他的道理。”说完这话,她停了停,露出一种被提醒到的神色,也问了殷临一个问题,“对了,此前忘了问你,那传闻中的长依仙子,应该就是我当初留下的那颗红莲子吧?”没等殷临回答,她继续道,“我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你,知道你照顾了她很久。不过,怎么九重天这些神仙又说烟澜仙子是长依仙子的转世?我却不知我造出的那魂居然还能转世了?”

那雪白的天马喝完水,优哉游哉地逛过来,挨到了祖媞身边。她拍了拍它的脖子,天马亲昵地在她手臂上蹭了蹭,又慢悠悠地逛走了。

直到那白马离开,殷临才回过神来。这事的确是他疏忽。他立刻向祖媞告了罪,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同那红莲子的渊源。关于红莲子化形后的事,他则斟酌着挑着能说的说了一些:“……兜兜转转,三皇子助长依登上了花主之位,但长依却因恋慕桑籍,为助桑籍救出心上人闯了锁妖塔,最后落得魂殒身死。三皇子同长依乃好友,不忍见其魂断魄消,故敛了她的气息,请灵宝天尊为她补了魂。我知不能让那所谓的魂转世,因她毕竟并非一个真正的仙魂,只是灵息所成,因此我去凡世锁了只凡魂回来,潜入灵宝天尊宫邸,以那只凡魂换出了长依的灵息,又将那灵息重放回了尊上你的仙体中。天庭并未发现‘长依之魂’被换之事,他们将那凡魂当作长依,使其投生转世,成了一个叫烟澜的凡人。这便是烟澜仙子的来历,她和长依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说清此节后,他又再次告罪:“不曾及时同尊上厘清此事,着实是我之过。偷偷潜入灵宝天尊宫邸换魂之事,也做得不大体面,只是当日我着实担心,若容那灵息转世,不知她会成为个什么,故只能行此下策。”

祖媞静了许久。“想不到是这样。”她道,有些叹息,“长依做花主的那些年,为这新神纪贡献良多,也算是全了少绾之念。”提起少绾,她沉默了片刻,最后看向远天,神色间浮出悲悯来,轻声道,“你做得没错,长依她的确不能转世,她的灵智和情感,爱恨和痴缠,在当年她身殒魄消之时,随着灵息飘散,绝大部分都遗落在了锁妖塔中。小三郎当年敛住的她的那口气息,纯然只是我和少绾的部分气息,以及长依的部分记忆罢了。以部分气息和部分记忆做成一个新魂,即便使那魂投生,归来的也不会再是长依。她无法再为仙,纵然破格提她上来,如此前他们对烟澜仙子行方便那般,她也不可能再胜任花主之位。少绾和我为这新神纪留下的花主,只一个长依而已,她去了,便是去了。”

这话祖媞说得伤感,殷临听着也颇觉伤感,但他又很是敏锐,听祖媞提到锁妖塔,闻音知意,立刻问道:“尊上是说,锁妖塔中,还遗留着长依的……意识?”

祖媞颔首:“嗯,它们寄托在一块灵石上,或许那也是它们未被那些结魂的法器收走的原因。我无意中用原初之光缠住了那灵石,那些灵息便回到了我的身体中。”

殷临震惊。

祖媞却突然换了个话题,转过身来看着他:“这九重天的仙者们似乎都认为长依喜欢二皇子桑籍,你方才也这么说。”

殷临早已习惯了祖媞说话时偶尔会天马行空地跳话题,闻言立刻收拾好了情绪,回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祖媞摇了摇头:“她并不喜欢桑籍。当那部分灵息回归,我看到了她的记忆,还有她的情感。她喜欢的是小三郎。她对小三郎生情,是因第一次见他时便对他有熟悉之感,想要亲近,那种感觉开启了她的情智,在她心底埋下了喜爱他的种子。”

殷临听得一阵恍惚:“她怎么会喜欢……”但话未说完,他心中一跳,突然明白了过来。这的确是可能的。二十多万年前,临献祭的那段日子,祖媞是如何挂念水神的,他一直看在眼中。长依是祖媞的灵息,她的魂亦是祖媞所造,一直怀想着水神的祖媞,在造魂之时,无意中使那魂染上了自己对水神的牵念,这是完全说得通的。长依或许是带着于七情懵懂的祖媞当初对连宋的牵念去爱上了连宋。这听起来似乎很是玄妙,但此时殷临却无比强烈地这么觉得。但他当然不能这样回答祖媞。

祖媞探寻地看了殷临一眼,见他话说到一半便沉默了,也没有再继续开口的意思,就垂眸自己分析了起来:“或许这么说,有些自我。”她略微踌躇,“但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长依她最初对小三郎生情,或许是因我曾十分期盼水神降生之故。你不是告诉过我,二十多万年前,我曾对水神降世有许多执念吗?所以这一切的因,或许……都在于我。而当最后一丝长依的灵息回归至我的仙体,我能感受到她的遗憾和疼痛。”说到这里,她看向殷临,“你可知道,那些遗憾和疼痛,是如何平息的吗?”

殷临摇头,他完全没想到祖媞竟能分析到这一层。就听祖媞平静地继续道:  “它们是被我身体中小三郎种下的噬骨真言给抚平的。它们平息了,而后,那些若有若无的长依的意识也消散了。就像是她终于感到了安稳,也对这个世间释然了。我不知这个结局对她来说是好还是不好。但她自己,好像是满意的。”

殷临哑了片刻,回想同长依相依相扶的过往,亦有些感叹,声音微涩道:“她能释然,是最好了。”

祖媞嗯了一声。两人静了会儿。祖媞问他:“对了,小三郎什么时候出关?”她接着道,“长依既同他前缘颇深,那这些事的前因后果,也当让他知晓才是。长依应该也不愿意他一直将烟澜仙子认作她的转世,甚而因烟澜而对她失望。”

殷临苦笑:“是这个道理,但若三皇子怪罪我当初置换长依之魂,却该如何应付呢?”

那白马又溜达了过来,在祖媞跟前挨挨蹭蹭,祖媞抚着马鬃,只道:“当日是无法,若他要怪罪,你我受着便罢了。”踌躇了下,又再次问殷临,“他还要闭关多久?”

殷临虽然刚上天,但他无愧于姑媱大管家之名,这些细碎之事摸得比一直待在天上的祖媞清楚得多:“尊上你中了那藤妖之毒后,三皇子守了你一夜,而后雷霆手段发落了烟澜,便继续闭关炼鼎了,终归……那鼎炼好就会出关吧。”

祖媞闻言,点了点头:“嗯,我醒过来后,就一直没见过他。”说完这话,她愣了会儿神。殷临猜不出她在想什么,正要开口,她突然翻身上了马。白马甩了甩蹄子,她跨坐在马背上,垂眸吩咐殷临:“你先回,我一个人再跑会儿马。”声音倒是平静,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晨曦流光溢彩,铺洒整片云海。白马向着东天疾驰而去,风将祖媞金色的衣裙扬起。她着实宜动宜静,马上之姿雅且悦目。殷临望着她的背影,仿若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爱在春日里纵马飞驰的小郡主,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祖媞说她醒过来这几日,一直没见过连宋。他也听蓇蓉说了。提起祖媞被她连累中了毒这事,蓇蓉很是愧悔,可一说起连宋,就只剩恼怒了:“尊上中了毒,中了毒哎!可他倒好,只在尊上身边守了半夜,天还没亮,尊上还没醒呢,他就又回去闭关炼那个破鼎去了!”言语间尽是不满。

但殷临却知,这并非是连宋慢怠祖媞,对她漠不关心,而是……他不能面对她。而他为何不能面对祖媞,殷临也很明白,是因自己和昭曦联手骗了他。

殷临并非故意欺骗连宋。因见证过他与祖媞在凡世的那段铭肌镂骨之情,当祖媞自近三万年的沉睡中苏醒之初,他也曾对他们二人心软,想过若因缘难断,即便忘记彼此,他们仍对对方动了意生了念,那他也不会阻止他们,会让他们随缘。

可那日,昭曦说得亦有道理。三万年前,祖媞剥离了关于连宋的全部记忆,固然是因觉得自己同他没有未来,欲用它们为他再造一个成玉;但如此做,未尝不是因她爱他甚深,自知若记得他,自己便必定会为凡情所缚,动摇献祭之心。她无法,也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在爱人和献祭的命运面前,她只能忍痛含悲,选择命运。

昭曦当日诘问句句在耳:“连宋想起来了,然后呢,让尊上也想起来,然后让尊上在选择他还是选择自己的使命中再挣扎一次?你觉得这是为尊上好?我却觉得让尊上永远也别想起来才是对她好。那些记忆,本就是尊上要放弃的,这是她三万年前就做出了的选择。当初她做出这选择时有多痛苦,我们都看在眼中。即便如今她早醒了三年,可最后的结局不会改变,难道我们要让她再痛一次吗?”

阴云席卷而来,沉沉地压在殷临的心上。许久,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就如此吧。他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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