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攀登者(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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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一个围观者大喊一声:“加油,山下人!”都敏俊兮以为他们认出了自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露出本来面目吧。反正也隐瞒不住了,就让他们像原先那样吓得魂不附体吧!”他心想。于是,他使劲暴打着曹查理,一下,两下,三下……最后,他们拉开了他俩。“曹查理,我们不是告诉过你吗?怪物肌肉发达,跟他是开不得玩笑的!”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着都敏俊兮的肩膀表示祝贺。他原以为自己已暴露,因此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晓得,“山下人”,是他们的口头禅,专门用来鼓励角斗中的双方,意思是:“使劲,加油!”他们当时讲这话到底是为了鼓励都敏俊兮,还是鼓励曹查理,谁也搞不拎清。

                  从那天起,大家更加看得起都敏俊兮了。曹查理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老跟着他,看他怎样表现。应该说,他们对山下人的看法也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好像已经倦于用同一种方式对山下人作出评价。现在,他们若是对须弥山里的某件事看不惯,往往会这么说:“在山下人中间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山下人在许多方面可以起表率作用,山下人在这种或那种场合的表现,如在私生活中,是无可指责的,如此等等。”总之,这些他们口中的山下人,似乎赢得了须弥山人的赞扬。终于,都敏俊兮忍不住问他们:“别胡扯了,你们知道山下人是什么样子的吗?”他们反驳:“住嘴,你知道什么?你不是也从来没见过山下人吗?”

                  “或许该把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都敏俊兮心想。“当然见过,”他大声说,“如果你们爱听,我甚至可以向你们描绘山下人的模样!”

                  他们不信,以为他想愚弄人。他们对山下人的新看法,在都敏俊兮看来,几乎同老看法一样不能容忍。他知道,现在在山下人中间占统治地位的,是一种狭隘的、充满偏见的、不能与新形势与时俱进的思想、主义、观念、方法。可都敏俊兮现在发现,须弥山人把山下人那个局限的、可以说是枯燥而又充满血腥味的勾心斗角的世界奉为圭臬!现在,他被迫接受他们的意志,对自己的同类表示某种他从来也没有过的神圣的敬意!他发现,他这样做居然也是可以的。都敏俊兮思考着:“这些须弥山人同鼎盛时期的山下人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认为待在自己的山里,渔樵耕读,是万无一失的。他们也变得自尊自大,颉颃傲世了……”都敏俊兮开始对他们表现出他一度对自己的环境表现过的同样的冷漠。他们越赞扬山下人,他就越恨他们,越恨山下人......

                  “你知道吗?昨晚我梦见家门口来了一个山下人,”梦露对他说:“一位很威武的山下人,看样子他像是国民老公。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缠了一根红头绳,走到窗前,打算引起山下人的注意。我朝他鞠了一躬,可他好像没瞧见,连看也不看我一眼……”都敏俊兮又开始分析,他认为,这个梦提供了梦露对他有感情的另一个证据。“她准把我的胆怯误作可恨的骄做了。现在回想起来很清楚,当时我只要继续保持那种骄傲态度,故意同她若即若离,我就能完全征服她。但我不是那样,而是被她的剖白深深感动了。”都敏俊兮心想,忽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旁,噙着眼泪说:“不,梦露,你的看法不对,你比任何山下人都好,在你面前我觉得很渺小……”

                  梦露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呀?”她没料到,不知所措,她觉得这个场面很不愉快。等都敏俊兮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他赶紧克制自己,但他和她之间已经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这时,几个探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停地大喊:“山下人来了......”他们看见,山下的平原上来了一群从来没见过的怪人,翌早就能到达这里。须弥山人立刻发出了红色警报。都敏俊兮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知心里滋生了一种什么感情。在他记忆中重新出现的原先的生活是一系列无数的溃败、逃避和沮丧、危险。恢复原先的生活方式只能意味着再受一次煎熬,回到那个他希望业已结束的人生阶段。都敏俊兮已在这里获取了一种新的宁静,失去这种宁静,他将感到遗憾和不安。

                  须弥山人的想法各不相同。有的人害怕,有的人希望战胜敌人,须弥山人既想自卫,又想逃跑,既希望消灭敌人,又希望被敌人消灭。这种混乱的思想状态在他们混乱的自卫准备工作中得到了反映。“等一等!”曹查理喊道,“咱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担起指挥的重任!就是咱们当中力气最大的怪物!”“说得对,应该让怪物担任指挥!”其他人异口同声,“对啊,让怪物当司令!”他们都表示愿意听都敏俊兮的命令。“不,你们怎么能让我,一个外地来的……我没能力……”他推辞道,但他没办法说服他们。当夜,都敏俊兮通宵未眠。他的山下人血统要求他逃离这儿,去找他的同类兄弟。但他又想到:“须弥山人接纳了我,招待了我,给我以信任。我应该忠于他们,站在他们一边。”可是很快,他又觉得山下人也好,须弥山人也好,都没资格让他效劳。

                  都敏俊兮心想:“山下人若是企图用入侵和杀戮的方式来实现他们的统治,这表明他们没有吸取教训。而须弥山人把指挥权交给我,显然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计策------把全部责任推到一个外来者身上。打赢了,我是他们的救星;打输了,他们就把我当替罪羊交给敌人,以平息敌人的怒火;或者把我看作叛徒,让我把他们交到敌人手中,何况这样又可以实现那个说不出口的希望------被敌人消灭的意愿。总之,我既不愿为山下人出力,也不愿为须弥山人卖命。让他们互相残杀吧!我对双方都无所谓。我应该赶快逃走,让他们去混战吧,我不想重蹈覆辙了。”

                  当夜,他趁黑溜走。他的第一个冲动是尽量远离战场,找一个安全的藏身处。但他的好奇心更强,他想看看自己的同类和须弥山人搏斗,想知道谁将获胜。因此,他躲在山腰那几块俯视着河湾的岩石后面,等着天明。晨光熹微中,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行进的影子。都敏俊兮还没看清这些影子,就排除了来者是山下人的可能性,因为山下人的动作不会这么笨拙。他终于认出了它们,真是啼笑皆非。原来是一群灰犀牛,最原始的犀牛。它们的躯体硕大,皮肤粗糙,长着坚硬的犀角,动作笨拙,一般不伤人,只吃草。须弥山人居然把它们当成了在万岁星球上称王称霸的山下人!这群灰犀牛来时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啃食了几丛灌木后,又朝山的那一边而去。它们甚至没发现这儿有须弥山人。都敏俊兮立刻跑回来,“你们全搞错了!那不是山下人!”他宣布道,“而是灰犀牛!已经走了,没有危险了!”为了替自己夜里开溜辩解,他又加上一句:“我出去侦察了一番,以便探明情况向你们报告!”

                  “我们不知道他们不是山下人,”曹查理慢悠悠地说,“但我们知道你不是英雄!”说完,他转过身不理都敏俊兮了。当然,他们很失望,对山下人大失所望,对都敏俊兮也大失所望。现在,他们讲的山下人故事全成了笑话,可怕的山下人在这些笑话中成了可笑的动物。他不想受他们庸俗想法的影响。他认为,宁愿灭绝,而不愿在一个对自己不利的世界中苟且偷生,这是灵魂高贵的表现。他之所以活了下来,只是为了在那些以庸俗的嘲笑来掩盖自己恐惧的人当中继续以山下人自居。他心想:“须弥山人除了嘲笑恐惧、傲慢与偏见外,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山下人恐怕也是如此吧?”

                  梦露又给都敏俊兮讲了一个梦,表明她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我梦见一个山下人,模样很可笑,浑身黑漆漆的。大伙儿取笑他,揪他的脏辫。我却走上前保护他,把他带走,安慰他。我发现他长相虽然可笑,内心却很伤感,那双蓝色的眼睛不断往外淌泪水。”听了这些话,都敏俊兮心想:“我是讨厌把自己和她梦见的形象等同起来吗?是拒绝接受那种称之为怜悯的感情吗?还是对他们亵渎山下人的尊严感到无动于衷?”他突然产生了骄做心理,板起面孔冲她吼出轻蔑的话:“你为什么要用这些越来越稚气的梦来打扰我呢?你梦见的全是庸俗透顶的事!”

                  梦露放声大哭,都敏俊兮耸耸肩走开了。曹查理认为有必要干涉,“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吗?”他恶狠狠地说,“竟敢欺负我妹妹!”都敏俊兮停下脚步,不作声。曹查理若想打架,他就奉陪。但须弥山人的习惯近来有了改变,他们对一切事情都采取无所谓态度。围观中的一个人尖着嗓子说:“算啦,山下人!”都敏俊兮知道,这是最近常用的开玩笑说法,意思是“别这么气势汹汹的”、“别夸大其词”。可都敏俊兮听后却热血沸腾了。“对,告诉你们吧,我就是山下人,”他放声说,“一个名副其实的山下人!你们要是没见过山下人,那就看看我吧!”大伙哈哈大笑起来。“刚才我可真见了一个山下人,”一个老头说,“他刚从冰天雪地里钻出来。”周围的人马上不作声了。原来是刚刚,老头路过山腰,恰逢一条古老的冰川融化了,一具山下人的骨架露了出来。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看山下人去!”大家边喊边朝山腰跑,都敏俊兮跟在他们后面。穿过一片乱石滩,跨过几根砍倒在地的树干,越过一处布满飞禽尸骨的泥淖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山坳。由于全球变暖,摆脱了霜冻束缚的岩石,蒙上了一层碧绿的苔藓,一具山下人的骨架横卧在乱石间,颈椎骨、胸椎,白森森的。胸腔已弯成弧形,像是一面船帆。大风吹动胸椎上的扁平棘突时,胸腔里仿佛搏动着一颗心脏。头骨扭向一边,颌骨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最后的一声惊叫。须弥山人有说有笑地朝这里涌来,他们看见山下人的头盖骨时,觉得那个空空的眼窝正在瞪着他们。

                  须弥山人在距离骸骨几步外停下,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身往回走,重新有说有笑起来。这时,只要他们当中一个人把目光从山下人骨架移到正在凝视这副骨架的都敏俊兮的身上,就会发现他和山下人长得一模一样。但谁也没这样做!盯着这副骨骼,瞅着杀戮过生灵的四肢,人们除了想起“山下人”这个模棱两可的名字外,从中得不到任何启示。都敏俊兮一直望着这副骨架,心想:“他是我的同类,他或许是攀登者,或许是前来猎捕须弥山人的山下人,这就是我们的尊严,我们的过失,我们的毁灭,心不在焉的万岁星球占有者------山下人。”入夜,当须弥山人在这具骨架四周睡觉时,都敏俊兮悄悄搬走了“山下人”的每一根骨头,并掩埋好。

                  翌晨,须弥山人发现骨架无影无踪了,但他们并没有为此过久地担扰。与“山下人”有关的众多秘密中又增添了一个秘密。但骨架的出现还是在须弥山人的头脑中留下了痕迹。都敏俊兮心想:“他们回忆山下人时准会联想到自己的悲惨结局。”果然,他们现在讲山下人故事时,着重表达对山下人蒙受苦难的哀怜。都敏俊兮不知道该对他们的怜悯抱什么态度,他心想:“有什么可怜悯的呢?我们山下人得到了充分进化,正进入鼎盛时期,得意洋洋地称王称霸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今后,或许我们的灭绝是一首伟大的终曲,可以与我们的光辉岁月相提并论。这些傻瓜懂得什么?每当我听到他们对山下人表示哀怜时,我都想挖苦他们一番。”

                  这时,一群须弥山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其中有一个年轻姑娘。都敏俊兮看见她后大吃一惊,如果他的眼睛没看错,她的血管里不仅流着须弥山人的血,而且还有山下人的血,她是一个混血儿!“她自己知道吗?从她的自若神态判断,她大概不知道。或许她的父母不是山下人,她的祖父母,或者曾祖父母,甚至是先祖,有可能是山下人。这位山下人后裔的气质和举止带有明显的山下人特征,但谁也没看出来,她自己也没发现。”都敏俊兮心里嘀咕。她长得标致,脸上老挂着笑靥,她身后马上就有了一群追求者,其中最喜欢她、追她追得最紧的是曹查理。须弥山里的年轻人都爱到冰河边相聚,这条冰河就是秋田城里定水河的源头。“你也去吧!”曹查理邀都敏俊兮同行。他们虽然吵了不少次,他倒一直想跟都敏俊兮交朋友,话刚说完,曹查理就已开始围着混血儿打转了......

                  都敏俊兮走到梦露跟前,他认为已到了作出解释、达成谅解的时候。“昨夜你梦见什么了?”他搭讪。她低着头,“我梦见一个山下人受了伤,在垂死挣扎。低下高贵而美丽的脑袋,感到很痛苦,痛苦得脸扭曲变形……我看着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我发现,看着他受苦,我隐约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感……”她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之前,都敏俊兮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他很想对她说:“我不想介入这种不足称道的感情游戏。我要享受生活,我是太阳的后裔。”他开始围着她跳舞,用手掌拍打河水,拨弄水花溅在她身上。

                  “你只会讲这种凄凄惨惨的话!”都敏俊兮用轻佻的语调说,“梦露,别说了,来跳舞吧!”她不理解都敏俊兮,她撇了撇嘴。“你不跟我跳,我就跟别的姑娘跳!”他一边大声说,一边抓住混血姑娘的一只手,把她从曹查理身边拽走了。曹查理还沉浸在对她的爱慕幻想中,看着她的离开,开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突然醒悟过来。他妒忌得勃然大怒,但已太晚了,都敏俊兮和混血姑娘已跳进冰河里,游到对岸,藏进了灌木丛。都敏俊兮这样做或许只想向梦露显示他的真实性格,驳斥人们对他的一贯错误看法,告诉人们他并不是一个温良人;或许是出于对曹查理的怨恨,故意拒绝他作出的友好表示;或许是因为混血姑娘与众不同的、但他很熟悉的外形勾起了他的欲望,驱使他同她建立一种直接、自然、动物野性般的关系。他心想:“我俩算是同类,我们之间将不会有秘密的想法,我们不必在回忆中生活。”

                  翌晨,她将离开这里,混血姑娘同意在灌木丛中过夜,都敏俊兮和她一直爱爱到拂晓。在都敏俊兮平淡的生活中,这件事只是一个瞬息即逝的小插曲而已......

                  关于山下人生产、生活的真实情况,以及关于山下人雄踞万岁星球的真实情况,已经湮没在沉默中。对此,都敏俊兮无可奈何。现在谁也不再谈起山下人,或许人们已不再相信山下人曾经存在过,梦露也不再梦见山下人了。她告诉都敏俊兮:“我梦见山洞里有一只动物,是同类中的最后一只。谁也记不得这种动物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就去问它。洞里很黑,我知道它在里面,但看不见它。我心里明白它是什么动物,长的是什么模样,但嘴里讲不出来。我不知道是它在回答我的问题,还是我在回答它的问题……”

                  都敏俊兮再次开始分析起来:这是一个象征------我俩之间终于有了一种爱的谅解。我第一次在蝴蝶泉边邂逅她时,就盼着能有这一天。从那时起,我懂得了很多东西,尤其是懂得山下人通过什么方式取胜。他环顾四周,他作为外来者进入这个天地,而现在他完全可以说:“这里是我的,梦露是我的。”当然,这是山下人的讲话方式。七天后,他向梦露告别,继续向上攀登,直到世界之巅。攀登路上,都敏俊兮看着冷杉、红松、河流和山脉,他分不清哪些是以前就有的,哪些是后来出现的?走着走着,忽然,他发现远处有巢穴,周围露营着须弥山人。他远远认出了那个混血姑娘,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只是稍稍发了胖。他躲进树林,以免被他们发现。他偷偷远望着她。一个蹒跚走路的小孩子跟在她身后,“难道她七天就生了?我的孩子?”孩子发育得匀称,浑身充满山下人的精华和优点,当然,孩子完全不知道“山下人”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都敏俊兮瞅着机会在白桦林中空地上等着孩子,忽然,一群白乌鸦从林间腾起掠过他的头顶,他立刻感觉神清气爽。都敏俊兮蹲着看他玩耍,看他追高山蝴蝶和白乌鸦,看孩子用石头砸开松球取食松子。都敏俊兮悄悄走到他跟前,“长得太像了,看来他的确是我的儿子。”他惊叹。孩子好奇地盯着他,问:“你是谁?”“谁也不是,”都敏俊兮答道,“你呢?你知道你是谁吗?”“嘿,真逗!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须弥山人!”孩子目不转睛地说。果真不出所料,都敏俊兮想他是会这么回答的。他抚摩着孩子的脑袋对他说:“好样的......”逗留一会后,吻别孩子,他走了,他要做攀登者,继续向上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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