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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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身上乏力,脑子也有些昏涨,嗅觉却反而敏锐了许多。

她自幼跟随父亲,在南荒妖泽长大,与士兵为伍,与草木鸟兽为伴,有着小兽一般的野性,此刻半梦半醒间,也像只小兽一般顺从自己的本能,用嗅觉与触觉去感受身前之人。

他唇上有一丝冷冽的清香,让她莫名地喜欢与安心,不像玉京其他贵族,他们看她的眼神太过赤裸,身上亦散发着腐朽糜烂的臭味,却偏偏用贵重的香料掩盖,令她十分难受。

高襄王这番带姜洄回玉京,想让她在玉京贵族里寻一个合适的男人成亲,可是她并不喜欢那些人,也不喜欢这里,若是与贵族成婚,她便要留在玉京,与父亲分离。

她想选一个愿意跟她离开玉京,去南荒妖泽的人。

“你喜欢我吗?”她迷迷糊糊地扯出一个微笑,失了血色的面容因这轻浅的笑意又娇艳了起来,“你愿意跟了我吗?”

祁桓顿时失了神。

这便是让所有贵族又恨又怕,却又难以自抑地心动贪恋的美貌。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笑容了……

自高襄王死后,她连笑都带着尖锐的刺。

三年前,在苏府,她喝醉了酒,疑惑又天真地问苏妙仪——人应该分善恶,怎么能分贵贱呢?

他心里一动,便不合规矩地抬起了头,看到的便是此刻这样的笑——足以照亮玉京长夜的明媚。

没有人会问一个奴隶的意愿。

如果当时她问的话,他会说愿意的。

可是她没问。

她并不需要一个奴隶。

现在她没等他回答,便也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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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襄王皱着眉在院子里踱步,不时伸长脖子往外瞧,要不是不合礼数,他就亲自到苏府去抓人了。

但是转念一想,姜洄在玉京玩得好的人也就那苏妙仪一个,他太凶神恶煞吓坏了别人也不好,只能耐下性子,让卫兵带人去把姜洄接回来。

听到马车到了门口,他也顾不上为父的尊严了,迈着步子就往门外跑去,还没走近,异士敏锐的嗅觉就让他闻到浓烈的酒味和吐过的酸臭味。

高襄王勃然大怒,边走边骂骂咧咧:“姜洄!你深夜未归,居然还喝得烂醉如泥!”

待走到近前,看到姜洄满脸酡红,意识不清,手里还攥着一个男人的衣衫,他更是怒发冲冠,差点没一巴掌把那个男人的脑袋拍掉。

“你你你你!你气死我了!”高襄王一手攥着姜洄的手腕,另一只手撕扯那奴隶的衣服,刺啦一声便扯下了半幅衣衫。

高襄王的声音如雷暴一般在耳边轰鸣,将她的意识从混沌中拽了出来。她费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景象逐渐清晰,父亲站在她面前吹胡子瞪眼睛,她愣神了片刻,忽地眼泪夺眶而出,转身扑进他怀里,死死攥着他的双臂,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阿父——阿父——”姜洄便站在王府门口,毫无形象地号啕大哭,藏在心中许久的思念和委屈如决堤的洪水,眼泪瞬间便湿透了高襄王的衣襟。

高襄王一肚子火都被这眼泪浇灭了,他登时慌了神,被姜洄哭得心脏一阵阵抽痛,他扶着姜洄的手臂,结结巴巴问道:“洄洄,你、你你怎么了?那苏家是不是欺负你了?”

“阿父我好想你——”姜洄自顾自地痛哭流涕,泣不成声。父亲死后一年多,她不敢在人前落泪,只有在夜里躲在被窝里呜咽。每每想起与父亲的最后一面,她便痛不欲生。当时她不该听父亲的话,让父亲走进鉴妖司,她应该率领烈风营,直接杀进去!

他们不该回玉京的,如果不是为了让她成亲,父亲就不会回来,父亲不回玉京,就不会死。

她要和父亲回南荒妖泽,再也不回玉京了!

“阿父,阿父,我要回家……我们回家……”姜洄抽抽噎噎地哭着,“我不喜欢玉京……我们回南荒……”

高襄王感觉自己整颗心都被人踩在脚下碾了似的,心碎成一瓣瓣的,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儿,自己都舍不得让她难受一下,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哭成这样啊。

他脸色铁青地低声怒吼:“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伤了她的心,立刻调烈风营来,老子要杀他全家铲他祖坟,一只鸡都别放过!”

卫兵们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郡主应该是喝醉了,等她酒醒了再问问吧。”管家还有几分理智。要是因为女儿喝醉酒就带兵进京,那高襄王一世英名也算毁了……

高襄王低着头仔细打量姜洄,看她一张娇俏的脸蛋哭得不成样子了,不忍心地叹了口气,蒲扇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轻拍姜洄肩膀:“她一定是难受极了,玉京不比南荒自由,她又不想让我担心,喝醉了这才吐露心声……”

高襄王拍着姜洄的背,转头看到马车旁露着半个肩膀的奴隶,想起来方才姜洄昏睡时便是攥着这个奴隶的衣服。

“他是什么人,怎么跟洄洄在一起?”高襄王眼神不善地粗声问道。

一旁的卫兵答道:“回王爷,这是苏府的奴隶,名桓,郡主好像看中他了,苏家小姐把他的身契也送了过来。”

高襄王看到桓身上还有被吐过的痕迹,心中了然,他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道:“既然洄洄喜欢,那就留下吧。”见姜洄渐渐止住了哭声,又对管家说道,“你先让人带她回屋休息,怕是喝醉了又哭累了,别在这吹风小心受凉了。”

“那个谁……”目送姜洄回屋,高襄王又瞥了桓一眼,“管家带他去洗漱一下,换件衣服,明天听郡主安排。”

说完便头也不回往里大步走去。

高襄王府占地极大,最里的院子是祖宗祠堂。

武朝贵族八姓,姜便是其中之一。姜氏自前朝起便是贵族,武朝至今一千多年,姜家更是九世一等公卿,旁支无数。但最为显贵的,毫无疑问是高襄王。

牌位林立,上面写着一个个光耀史书的名字。高襄王却没有跪在这,他坐在角落里,蜷起来也像座山,九尺壮汉,英雄人物,震慑南荒大泽的豪杰,抱着一个牌位嘤嘤哭泣。

“阿颖,我对不起你,我没照顾好洄洄,让她受委屈了……”

猛汉在无人处悄悄落泪,想到女儿在自己怀里痛哭,他还是心尖揪疼。

“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带她回玉京,不该让她嫁人,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痛苦,从小到大……我都舍不得让她难受一下……她居然哭成那样……”高襄王掩面哽咽,“我也想照顾她一辈子……可是我这条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交代在战场上了,我要是不在了,洄洄一个人该怎么办……”

伤了姜洄的心,那比砍了高襄王的头还让他痛苦。

姜洄的生母阿颖,也只是个有名无姓的平民。当年高襄王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子弟,他不愿卷入玉京的纷乱之中,也不愿随军征伐同为人族的诸侯,唯有杀妖平乱之心,于是便独自离开了玉京。有一回与妖族厮杀,他被狼妖包围,惨胜而走,晕倒在洄江之畔,被浣衣的少女阿颖所救。

他告诉阿颖他叫姜晟,是个游侠,没说自己是贵族,只怕吓走那个温柔又胆小的女子。

他没有用权势去逼迫她,而是用平民的方式向她求爱。他学唱对歌,帮她干农活,搭房子,半年后终于得到她红着脸点头。

只是这样悬殊的门庭身份自然遭到家族的反对,他年少硬气,握着杆枪立在侯府前,朗声宣告:“我回来,只是知会你们一声,不是请求你们同意。三日后,洄水之畔,我们会摆下喜宴,你们若为贺喜而至,我们自然欢迎,若想阻拦——”

青年笑了一声,一把长枪向下一戳,坚硬的地面竟如豆腐一般被洞穿,九尺长枪只余枪尖在外。

家族众人脸色大变,看着他高大潇洒的背影扬长而去,远远传来爽朗快活的笑声。

阿颖嫁给姜晟,没有怕过什么,青年目光坚定,眼中闪耀着日月,能驱散一切阴霾,他认定的事,没有谁能阻拦他。

后来他聚起了一伙志同道合之人,斩妖除魔,平乱诛邪,成就了赫赫有名的烈风营。甚至在多年后因为丰沮玉门除妖救驾,立下大功,被封为了武朝唯一的并肩王。

遗憾的是,阿颖身体本就羸弱,即便姜晟细心呵护,也无法将她留在人间。

弥留之际,阿颖抚着他英挺的眉眼,眼中满是不舍与留恋。

“阿晟……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没有让他照顾好女儿,因为她知道这不需要她多言。

深爱之人,自有默契。

可是她担心,他会忘了照顾他自己。

刮骨疗毒面不改色的姜晟,唯有在妻子面前才会泪如雨落。

她像洄水一样有着温柔而磅礴的力量,包容他的好与坏,也是他唯一的家园。

但是阿颖还是走了,只留下年仅三岁尚且懵懂的女儿。他们在洄水相遇相爱,便为女儿取名为洄。

那些年姜晟在外征战,不放心将年幼的姜洄托付与旁人照顾,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姜洄是在父亲的怀里和马背上长大的,小小一团时便被高襄王裹在胸前怀中,看过长河落日,看过无边草原,沐浴过洞天福地浓郁的灵气,也在腥风血雨中穿行而过。

姜晟铁骨柔情,当爹又当妈,把对亡妻的思念也化为满腔爱意倾注在女儿身上。她就像飞驰在南荒之上的小马驹,无拘无束,斗转星移,小花骨朵也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成了南荒最美的花朵,就连妖族也对她垂涎三尺。

姜晟在旁人的提醒下,才意识到女儿长大了,不能再留在南荒妖泽。若她能开十窍,成为异士,那便训练她当一个将军也不错,但诸多异士尝试教导,尽皆失败,她此生注定只能是一个普通凡人。她最好的归宿,便是回到繁华安稳的玉京,当一个尊贵的郡主,找一个疼惜她的夫婿,享尽荣华,安度此生。

即便姜晟万分不舍,但为了姜洄余生幸福,他还是选择了回到玉京。他本以为姜洄会喜欢玉京的繁华,可看到她哭得这般伤心,姜晟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自己年少之时便悖逆不驯,逃离了家族的约束,如今打着为姜洄着想的名义带她回来,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初心?

“阿颖,我该怎么做,才是对洄洄好?”姜晟唉声叹气,眼眶湿润,“你若还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姜洄知道自己在做梦,梦到了阿父,他温暖的手掌轻拍自己后背,抚平她心中的不安。

这梦太过美好,让她舍不得醒来。

可是她睁开眼,却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雾。她在一片白雾中迷茫地穿梭着,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阿父……阿父你在哪里……”

她喃喃念叨,心下逐渐慌乱。

人呢……人怎么都不见了?

忽然,她看到前方出现一个身影,纤细窈窕,应是个女子的背影。

姜洄大步上前,她手搭上对方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来,两人双双愣住。

因为她们看到的是同一张脸。

自己的脸,是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哪怕日日抚触,却无法亲眼看到。即便是借助镜面水面,那也是相反的一张脸。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细看却还是有不同。一人脸庞消瘦些许,一人眼神更显稚嫩天真。

姜洄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否则怎么可能看到另一个自己呢?

而且这个“自己”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向前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都说做梦不会痛。

对面的自己眨了眨眼,也伸出手来掐她的脸颊。

疼痛让姜洄眉头一皱,她手上也用了力气掐下去。

笑话,做梦还能被“自己”欺负了!

“嘶——”对面的“姜洄”瞪圆了眼睛,“你撒手!”

“呵!”姜洄冷笑了一下,非但没撒手,反而更加用力。

两人较上劲了,眼对眼脸对脸,下了狠劲去拧对方。

双方心头都涌上一股疑惑——为什么做梦还这么疼啊?

还没等姜洄想清楚,便感觉手上一空,对面之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未曾出现过。

姜洄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过来,随即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她的脑袋像是被车轮碾过了一般疼痛,喉咙也有灼烧之感,身上更是到处酸痛。

她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抬眼看向四周,只觉得房中熟悉又陌生。

“这……”她失神地环视周围,忽然发现这是自己原来的闺房。

昨夜的记忆一幕幕掠过脑海,她的心也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记得自己施展了血祭术,想要和祁桓同归于尽,如今自己活下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计划失败了……

祁桓将她安置在这里,到底是什么心思?

姜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也顾不上换衣服,便向门口走去,一推开门,便看到一个青衣侍女正捧着盆水向自己走来。

“夙游?”姜洄扶着墙,哑着声叫出对方的名字,“祁桓在哪里?”

夙游见姜洄穿着寝衣站在风口,忙疾走两步上前:“郡主,这里风大,您赶紧回屋。”

郡主?

姜洄皱了下眉,只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有工夫细思,她一把攥住夙游的肩膀,厉声道:“祁桓呢!他死了吗!”

夙游一怔——祁桓是谁?

她忽地想起来,昨天郡主是带了个奴隶回来,就叫作桓。

没想到郡主这么关心他的安危。

夙游答道:“他便在外面候着。”

“让他来见我!”

姜洄的语气让夙游觉得有些异常。

夙游原就是侯府的侍女,姜晟封王后,侯府也成了王府,只是直到今年高襄王携女回京,她才第一次见到王府的主人。

生于南荒的郡主不像玉京贵族一般傲慢,也没有使唤奴隶,让人服侍的习惯,因此她这个院子平日里是没有侍从奴隶服侍的,只是因为前一夜喝醉了酒,她才奉王爷之命服侍她洗漱入睡,又在这等着她醒来。

方才她思忖郡主也该醒了,便去打了热水让她洗漱,却没想到一来便看到郡主未着外衣站在风口,神情也与以往不同。

总觉得多了几分慑人的压迫感。

夙游也不敢多想,立刻便让人去把那个奴隶叫来。

奴隶天未亮便已起床,早在门口等了许久,因此姜洄有令,他几乎立刻便来到她面前。

昨天的衣服已被高襄王撕毁,府中管家让人另外给他一套合身的衣服。虽是粗布麻衣,但他身形修长,容貌清俊,无须华服也自有贵气。一早上便有不少经过的女奴为他动了心。

姜洄一见祁桓,便又动了杀心,即便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对方,她也不甘心被困一辈子,与他当结发夫妻。

因此当祁桓走近时,她没有犹豫便自袖中抽出琅玉鞭,向他狠狠挥出。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祁桓不躲不闪,这一鞭正好抽中他颈侧,一声脆响打破了院中的宁静,夙游吓得手中铜盆落地,水花打湿了姜洄的裙摆,她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额头紧贴着地面,瑟瑟发抖求饶道:“郡主饶命!”

姜洄怔怔看了夙游一眼,疑惑她的语无伦次,又看向祁桓。

他似乎也有些疑惑,但还是跪了下来,身形笔挺,如松如竹,只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姜洄,颈侧很快便浮出了一道鲜红的印子,缓缓地渗出血珠。

姜洄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动作,哑声问道:“你为什么跪我?你……为什么不躲?”

祁桓眼睫微颤,随即答道:“主人所赐,奴隶不得退避。”

姜洄讶然,皱了下眉,喃喃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主人?你唤我主人?”

祁桓没有抬头,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之声:“昨夜,苏府已将奴的身契转给姜府,郡主便是新主人。”

姜洄脚下踉跄了一下,惊疑不定地注视着祁桓。

这时她才留意到,对方身上衣着与府中侍从一样,堂堂鉴妖司卿,怎么可能穿这样的粗布麻衣?

还有,祁桓怎么可能这样跪她,还口称她为主人?

姜洄脑中阵阵抽痛,她踉跄着扶着墙壁站稳,颤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夙游抬了下脑袋,战战兢兢答道:“已是辰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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