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蝶(2 / 2)
“不是。”姜洄摇了摇头,十指因用力而苍白,“现在是哪一年?”
夙游忙道:“武朝一千两百三十六年。”
姜洄心头猛地一颤。
以她所知,今年应该是武朝一千两百三十九年才对,但时间对不上了,她回到了三年前,如今的她,才十六岁,是跟随父亲回到玉京的第一年。
此刻记忆也慢慢清晰了起来,醉倒前苏妙仪的话掠过脑海。
——再有几日便是帝烨寿辰。
她想起了现在是何时,也想起了她与祁桓真正的初遇。
那一日,苏妙仪约她到府上赴宴,教导她几日后帝烨寿宴应注意的礼仪。席间苏妙仪开了一坛术士所酿的酒,她自以为海量,贪杯多喝了两壶,后面苏妙仪说了什么,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隐约记得苏妙仪要送她一些奴隶,她醉醺醺地看了看,便摆手拒绝了,她不习惯身边有人跟前跟后地服侍。听说苏妙仪便将那些奴隶都发卖给了姚家。
之后帝烨寿辰上,妖族侵扰,死伤无数,帝烨震怒,下令鉴妖司彻查防范疏漏之处。寿宴上,姚家的一个奴隶挺身而出,护驾有功,得到帝烨嘉奖,后又因为帮助侦破了妖乱之案,被特许脱去奴籍,调入鉴妖司。
那个奴隶,便是后来的祁桓。
在苏妙仪府上时,她便见过祁桓,因为她没有接受苏妙仪的好意,祁桓便成了姚家的奴隶。
而现在历史变了!
姜洄呼吸一窒——祁桓被她带回来了!
此时再看向院中,姜洄忽然觉得连阳光都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初晨的光洒落在院子里,还携着三分凉意,阶前的草木绿得葱茏,滚动的露珠让舒展的花瓣更显娇艳。
姜洄想起来这些花,这是父亲从南荒带回种子,又亲自种在她院中的。
一年半前,因为父亲出事,高襄王府被封查,这些花也因为无人浇灌枯萎了。
姜洄怔怔地走了过去,伸手去触摸那开得正艳的花朵。花瓣柔嫩微凉,触感是那么真实。
花还开着,父亲也还活着。
姜洄这时想起了昨夜在父亲怀里的一场痛哭,原来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她心头一阵酸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眼泪却滚落下来。
夙游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鼓起勇气抬起头。
站在台阶上的少女衣衫单薄,不染脂粉,却明艳如骄阳一般,有着玉京贵族少女们没有的生动与绚丽,泪珠滴落在花瓣之上,比朝露更晶莹了三分。
“郡主。”想到姜洄平时待人和善,夙游担忧地唤了一声,“外边风大,您小心着凉。”
姜洄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跪着的两人。
“起来吧,别跪着了。”姜洄轻咳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
夙游和祁桓听了这话,才从地上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姜洄循声望去,便看到迈着阔步走来的高襄王。
高襄王见到姜洄衣着单薄站在院子里,顿时拧起眉来,大步向她走去。
“怎么穿成这样走出来了,伤风受寒了怎么办!”
姜洄这一次是清醒着见到高襄王,她抑制着心头的激动,不想让高襄王看出异样,却仍是忍不住眼眶发红,眼眸湿润。
高襄王心里暗自叹气,温声道:“正好阿父给你请了宫里的医官来给你瞧瞧,正在门外候着呢。”
高襄王边说着边推着姜洄进了屋。
夙游立刻找了外衣给姜洄披上,这才让医官进来看诊。
姜洄并不意外,自己得了风寒,与上一次一模一样。
异士身体强壮远超凡人,根本不会得伤寒之症,姜洄没有那样的天赋,在高襄王看来,自己的女儿就跟个白瓷瓶子似的,风一吹就倒了。为了让她强健体魄,在南荒时高襄王便带她学习骑射武艺,但到底是慈父之心,教习之时也是柔声细语,舍不得看她摔了累了,因此姜洄骑射可算是一流,武艺却只是稀松。
医官看诊过后,高襄王才对姜洄说道:“有医官作证,你染了风寒,三日后的寿宴不想去便不用去了。”
他想了一夜,还是不愿意逼姜洄做让她不开心的事,因此一大早特地请了医官过来,也是想让医官作证,姜洄是确实病了,并非不敬君王,假意称病不去赴宴。
但是没想到,姜洄立刻道:“我要去!”
高襄王疑惑地打量姜洄:“前两日不还说不想去吗?怎么又改主意了?”
上一次姜洄确实是不想去的,刚回京的她不懂贵族礼仪,总被人轻蔑嘲笑。一开始她还听不出别人话中的讥讽之意,后来才反应过来,知道惹了不少笑话。
——生母只是个庶民,父亲又是个莽夫,难怪不知礼仪。
——听说南荒多妖,民智未开,她成日与兽为伍,自然少有人样。
这样的话入了耳,扎了心,她便不愿参加贵族间的聚会,却又也不愿让父亲担心。便是这个时候,苏妙仪含笑向她走来,对她伸出了手,一点点教她礼乐,引她进入了玉京贵族圈。
这一年是帝烨六十寿宴,所有贵族大臣都受邀赴宴,盛况空前。届时帝烨会在丰沮玉门举行祭祀大典,祭拜天地与先祖,而傍晚便大摆宴席,与臣民同乐。
对刚入京的姜洄来说,这是一个被贵族圈认识并接纳的大好机会,尤其是众人都心知肚明,高襄王这次带女儿回来,就是为了给她招亲。京中见过姜洄的只有一些贵女,关于她惊人的美貌与粗鲁的举止已在贵族圈中有所流传,大家对高襄王的掌上明珠也更加好奇。
这两天苏妙仪都极耐心地教导姜洄寿宴之日的言行举止,着装礼仪,想让她在寿宴之中大放光彩。只是姜洄不争气地病了,更何况她本就不愿去被人品头论足,便顺水推舟称病卧床,躲过了寿宴。
“苏妙仪已经将宫中礼仪尽数教我了,三日后的寿宴,我必须去。”姜洄眼睛还有些发红,但目光却十分坚定。
高襄王心头一软,放柔了声音,语重心长道:“洄洄,我知道你是不想阿父担心,才勉强自己去的。阿父昨天也想明白了,你高兴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待在玉京会让你这么痛苦,那我们就回南荒吧,你不愿意成亲,阿父也养你一辈子。”
高襄王的话让姜洄顿时眼眶发酸,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但却让她更加坚定了留在玉京的决心。
蔡雍对父亲的杀心早起,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她必须和父亲一起想办法,先下手为强除掉蔡雍。否则现在逃离玉京,背后便始终有一把对着自己的尖刀,战场之上腹背受敌,迟早会生祸端。
“阿父,我是自己想留在玉京的,你不用担心,昨晚我只是喝醉酒了说胡话。”姜洄挤出一个笑脸,安慰自己的父亲。
高襄王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的笑容,心酸酸地揉揉她的脑袋,总觉得女儿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看着沉稳懂事多了。
“阿父都听你的,只要你开心,那便比什么都重要。”高襄王温声说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不过,以后可别喝得烂醉晚归,还把自己折腾病了。”
“不会有下次了。”姜洄想起前世父亲出事后,苏家落井下石的举动,便绝了与对方继续来往的心思。
“你带来的那个奴隶,打算怎么安排?”高襄王问道。
——杀了。
这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却停在了舌尖。
“父亲,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凡之处,兴许已经开了十窍,你去试试他的深浅吧。”姜洄想起祁桓以一敌七的场景,心中不由一颤。
她一生见过无数强者异士,当中自然是父亲举世无双,但看到祁桓时,她却有种“可能不输父亲”的感觉。
高襄王听到这个要求却觉得好笑。他自然知道自己修为在人族中可称顶尖,让他去试一个奴隶的深浅,就好像叫一个壮汉与三岁小儿搏斗。
不过此刻正心疼女儿,他也不会拂她的意。
高襄王走到院中,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名为“桓”的奴隶。昨晚夜色正浓,匆匆一瞥,只记得是个身量颇高的男奴,却没看清对方模样,此时被晨光一照,高襄王不觉眼前一亮,上下打量两眼,暗道一声“好俊的青年”。
手长腿长,宽肩窄腰,就算没开十窍,也是个绝佳的武者苗子。
修眉俊目,器宇不凡,虽然是个奴隶,却比许多贵族子弟更有风骨。
——嘿,洄洄自己都未开十窍,哪看得懂他人有没有神通,大概是看人长得俊就要回来了。
高襄王心里思忖着,既然是女儿看中的,那自己一会儿下手便轻一点,免得一不小心打重伤了,女儿心疼。
“你是苏府的奴隶吧。”高襄王含着笑道,“郡主很喜欢你,不过你要留在她身边当护卫,得过本王这关,高襄王府不留无用之人,能在本王手下撑过十招,就算你过关了。”
姜洄正好走出来,便听到高襄王这话,顿时皱起眉来——什么叫“郡主很喜欢你”?
“阿父,你别乱说!”姜洄气他乱加词。
高襄王还以为她是羞涩了,嘿嘿笑了一下:“阿父不乱说!”
祁桓心头一动,不只是因为那句“喜欢”,还有那句——留在她身边当护卫。
护卫与奴隶是不同的,若是护卫,便可脱奴籍。
没有人愿意当奴隶。
祁桓眼睛亮了起来。
高襄王知道自己激起祁桓的战意了,他大笑一声,向祁桓走去。
院中花草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尽皆轻颤起来。
激荡的灵气撩动晨风,吹拂祁桓鬓角的碎发,他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幽深无波的黑瞳,如同世上最坚硬冰冷的玄黑宝石。
他虽跪在那里,却有山岳般的气势,随着他抬膝站起,身下的影子也向前蔓延,覆上了姜洄的脚踝。
姜洄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只觉得胸口莫名地沉重,明明是晨光晴朗的院子,却让她有乌云覆顶的压抑。
高襄王咦了一声,眼中兴味更重。
“竟然真的开十窍了。”高襄王满意地点点头,尤其对自己的女儿更加满意,“不愧是我的女儿,眼光真不错。”
高襄王甚至动了和女儿抢人的心思。这个奴隶无人教导,能自开十窍,感受到天地灵气,那可算天赋极佳,可以纳入烈风营。
姜洄只是个凡人,感受不到灵气与妖气的波动,只是感觉到呼吸瘀滞。在高襄王眼中,一切又是另一番景象。那个男人仿佛站在暴风眼之中,天地灵气都在向他涌去。这种吐纳之法看似磅礴,实则杂乱,多有浪费,只有未经训练的异士才会这样战斗。但他未经修行,便能调动如此多的天地灵气,天赋简直骇人听闻。
高襄王一生战斗无数,烈风营那些已都是人中翘楚,但几乎只是一眼他便能断定——这个奴隶的天赋远在他们之上。他像一株荒野上的杂草,于无人之境,野蛮生长。
高襄王大笑一声,足尖一点向着暴风眼袭去。
他如巍峨山岳覆顶,又像雷霆万钧降世,气势让祁桓脸色一白,几乎要屈膝跪下。但意志让他顶住了压力,凭着本能对高襄王蓄力一击。
高襄王的去势被他一阻,身形凝滞于半空,他扬起唇角道:“不错。”
说罢挥出一拳,将祁桓击退数丈。
四周烟尘荡起。
“洄洄,你这院子也该让人进来扫扫了。”高襄王边战边说道,戏谑的目光盯着祁桓,“小子,你若是撑不住十招,留在这里扫地也可以。”
祁桓一言不发,双眸沉静如水,丝毫没有被高襄王的言语干扰。
他与高襄王的实力有天壤之别,纵然高襄王只出了三分力,他身上很快便挂彩见血,但他神色始终平静无波,丝毫没有乱了阵脚,仅仅在十息之后,他便捕捉到了高襄王出拳的轨迹,右肩一沉,躲过了一击,同时挥出的拳掌击中了高襄王左臂。
这一拳对高襄王来说不痛不痒,但足以让他惊愕。
即便是他手下最强的烈风七卫,也不可能在十息之内就看穿他的身法,预判他出拳的方位,在躲避的同时还能看穿他的破绽还击。
更何况这是一个未经过任何训练的奴隶!
那只能说明,他非但天赋资质极高,还有着超乎常人的悟性。
高襄王顿时收敛了笑意,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看似狼狈却锐不可当的青年。
给他一点时间,必然是另一个王者。
“够了。”高襄王罢手抽身,欣赏地看着青年,“你远比我想象的更好。”高襄王说着转头问姜洄,“你没看错人,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姜洄直直盯着半跪在地,喘着粗气的祁桓,心不在焉道:“祁桓。”
“祁桓?”
听到名字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高襄王笑了一下:“苏府的奴隶姓祁?”
姜洄回过神来,忽然想起奴隶本没有姓,此时他的名字应该是桓。姜洄支吾了一下,解释道:“他是伊祁人,便姓祁吧。”
祁桓幽深的目光看向姜洄,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高襄王也恍然:“苏大将军之前攻打伊祁国,似乎是收了不少战俘为奴,祁桓应该是伊祁战俘之后吧。洄洄,他资质极高,稍加点拨恐怕成就不在烈风七卫之下,我倒是起了爱才之心,想收他入烈风营了。不过你若是喜欢,就留在身边也可以,有他保护你,我也放心。”
听到高襄王的认可,祁桓不由一怔。他虽是奴隶,却也知道烈风营三个字意味着什么,那可是纵横武朝,令妖族都闻风丧胆的一支精锐,代表了人族最高的战力,若能加入烈风营,便能脱离奴籍。
“我要他。”可是姜洄不假思索给他选了另一条路。
祁桓惊愕地看向姜洄。
晨光中的她像高崖之上一朵凝结了朝露的花,美得近乎神圣,让他不敢逼视。
可是她说——她要他。
从昨夜起,这一切便变得如梦似幻一般。天未亮他便站在了门口,任由夜风吹到了晨风,这一场梦也没有醒来,反而越陷越深。
高襄王似乎早料到了姜洄的选择,他笑着道:“那好,我帮他脱了奴籍,给你当个侍卫。”
“不必。”姜洄又拒绝了。
这一次,高襄王惊讶了。
因为他知道,姜洄是不喜欢贵贱之分的,她不喜欢旁人跪在她身前服侍她。
“三日后,我要带他参加陛下的寿宴。”姜洄说道。
高襄王恍然大悟。
陛下的寿宴,是不允许带武器和侍卫随行的,但却可以带奴隶。
“你想得周到,就按你的意思办吧。”高襄王觉得女儿不但成熟了,思虑也更周全了,让自己放心了不少。
姜洄垂下眼睫,想起前世的仇恨,她将痛恨藏在了眼底。
与祁桓有杀父之仇,她怎么可能善待他,更何况,祁桓的所作所为,也让她十分鄙夷。
世人都说,祁桓身为姚家的奴隶,却背主求荣,出卖姚家的罪证,成为自己晋升的垫脚石。哪家的奴隶不知道一些主家的秘辛丑闻,若人人都学祁桓这样,那贵族焉得安然日子。在贵族们看来,祁桓是一个极坏的榜样。
姜洄并不在意贵族与奴隶之争,但祁桓出卖姚家的所为却让她不得不提防。她不可能信任祁桓,也不会让他接触到任何烈风营与高襄王府的秘密,更不会让他如愿高升。
当年为了向祁桓复仇,她详细了解了他的生平,知道他出自伊祁国,因此姓祁。也知道他是如何在帝烨寿宴上大出风头,更对他入鉴妖司后破的每一桩案件都一清二楚。
既然这三年可以重来一次,那她就来做这一世的鉴妖司卿。
而祁桓……
上一世,他是太宰刺向父亲的利刃。
这一世,她要当他的持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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