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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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桓跟着我出去就可以了,往南走。”姜洄说了一句,便放下了帘子进入车内。

夙游扒在窗口,担忧道:“天色快黑了,王爷很快便回来了,郡主这是要去哪儿?”

姜洄撩起一角窗帘,对夙游说道:“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太晚回来。”

三日后的丰沮玉门寿宴,烈风营负责山下的守卫,这几日高襄王都无暇回府,姜洄对此十分清楚。

时间紧迫,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夙游眼巴巴看着马车往南远去,只有无奈叹气。

以前郡主不是这样的啊……

南城……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东富西贵,北穷南贱。

这是玉京城的一句老话。

贵族们都住在东西两城,而北城多为平民,南城则是一个混乱之地。生活在这里的多是没有户籍的难民,或者是各家的逃奴,甚至有妖族藏匿在此。这个地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很难有人察觉。

上一世,姜洄便是在这里的鬼市上,以重金买到了曼陀罗。

却没想到,看似混乱无序的南城,原来一直都在鉴妖司的监控之下。

但她也怀疑鉴妖司是否真有如此大的能耐,祁桓在监控的,究竟是整个南城,还是正巧盯着她一人?

若是后者,那此刻的祁桓还不是鉴妖司卿,可就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了。

思及此处,姜洄睁开了明丽的双眸,神色微冷地看着眼前微微晃动的车帘。

暮色将祁桓修挺的背影拓印在卷帘之上,如水墨山岳,巍峨缥缈。

姜洄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死,反而回到了三年前,那是否与摄魂蛊有关。她最后合眼之时看到的是祁桓,睁眼之后看到的也是他,或许这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此人城府深沉,手段狠辣,用之不慎,便遭反噬。姜洄知道自己在铤而走险,但是没有选择。幸好她已经让父亲试探过了,此时的祁桓虽开十窍,修为却不高,虽有智谋,但奴隶之身难有作为。

她的眼睛,会一直盯着他。

“郡主,到了。”马车徐徐停下,帘外传来祁桓的声音。

他听从她的吩咐,绕了不少小路才来到这南城荒僻之处。四周都是破屋茅房,似乎已许久无人居住,檐下梁上都结了蛛网。祁桓听令将马车藏在隐蔽处,跟在姜洄身后走入荒村。

村口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桥,桥头立着一根杆,杆上悬着一盏灯,灯上写着一个字。

时近黄昏,灯笼亮起,映亮了那个字。

那个字颜色暗红,看似血液凝结所致,若凝神细看,便会察觉灯笼也非寻常皮革所造,乃是人皮。

人皮上用鲜血所写之字被呜咽的晚风一吹,竟像是动了起来,仿佛有个痛苦的灵魂正被困在这灯笼之中,字形如人形一般战栗舞动。

姜洄看了一眼人皮灯笼上的字,便立刻移开了眼,低哑的声音说道:“不要看那个字。”

祁桓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竟失了神,他好像被那个字吸走了所有心神,若非姜洄出声,他恐怕已经迷失了。

“那个字,是上古神明所造文字。”姜洄声音又低了三分,“巫。”

祁桓面露恍然。

即便是奴隶,也知道这个世界的由来。

传说盘古以钧天一气分开混沌,由此阴阳分,万物生。远古时期,上清神族统摄三界,行云布雨,受下界人族信仰供奉。神族乃清气所化,不能降临下界,恐受浊气所污,因此取人魂与神髓合二为一,于丰沮玉门山上创造了巫族。

古神文“巫”,中间一横一竖,勾连四极。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巫族神授,上通凌霄,下接阴曹,行走于阴阳两界,洞悉宇宙洪荒。下界生灵,皆无法直视神明,唯有巫族可以聆听神明的旨意,直面神明圣容。巫族三圣,被认为是神族在世间的行者,她们居于丰沮玉门之上的开明神宫,受万民顶礼膜拜,奉行神族旨意,将巫术传于四海,威望远在四方君王之上。

然而一千多年前,巫族无论如何祈求降神,都无法再得到神明的回应。巫族众人皆心生恐慌,以为是自己被神明抛弃,担心说出真相会让自己失去高高在上的地位,因此便假传神明旨意,招摇撞骗,令四方神州皆陷入迷惘的苦难之中。无数的生灵被献祭,也无法得到神明的满意,东夷大旱十年,南荒沦为泽国,西陵与北域战乱不休。

直到有一天,孤竹国国主子垚兴兵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势一统四方,建立了武朝,自号帝垚,定都玉京。而在其后数年,帝垚又率异士之军强行攻入开明神宫,看着杳无一人的神宫,以及玉石台面上的刻字,世人终于认清了现实——这片神州已被神族遗弃。

巫族三圣不知所终,武朝四处捉拿逃逸的巫族,昔日高高在上的巫族都被绑上刑架,受烈火焚身之刑。而在玉京城中,帝垚立起了一座高达十丈的人族青铜像,此像似男似女,麻衣无面,被称为“神农无面像”,象征着自古以来为人族繁衍兴盛而前仆后继的先贤异士。

神族弃我,我当自救。

天命在我,我道不孤。

自此,武朝开启了长达一千多年的长治,而巫族也彻底成为陈旧的历史。

但历史不会被人忘记,即便巫族已经不复存在,巫术却沿用至今,当中便包括了医药之术,算筹之术,卜卦之术,巫蛊之术,乃至献祭之术。

姜洄对付祁桓所施展的血祭术,便是古巫术之中的献祭之术。

“神文‘巫’字不可直视,尤其是以血书成,会有邪性,久视则失神。”姜洄说着拿起一个面具罩在脸上,又扔出一个面具给祁桓,“在这里不要暴露身份。”

祁桓接过面具戴上,那是一个青狼面具,而姜洄面上所戴则是一个白狐面具。面具似乎是以特殊涂料所绘,连毛发都细腻逼真,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鬼市入市,自有一套规矩,若不是熟人引领,在这阴阳渡便会被人皮灯笼迷失了心智。

祁桓心中也有一丝疑惑,姜洄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不像是第一次到此。但作为一个奴隶,他知道自己不能多问。

桥对岸隐约有铃声与人声借着晚风飘过来,几盏灯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一眼望去便像传说中的忘川鬼府。

两人走过老旧的窄桥,便向着声音来处而去。

鬼市应是有精通法阵的高人指点所布置,似远者近,似近者远,影影绰绰的光给人一种迷离的错觉,在这里很容易迷失方向。

街道上很快便看到了“人”。

或者说,这里没有人。

行走在路上的人都戴着面具,一眼望去尽是飞禽走兽,既不像人间,也不像阴曹,反而像是妖兽之都。

夜市日暮方开,于黎明前关闭,此时夕阳未落,行人尚且不多。

姜洄凭着记忆穿梭于巷道之间,二人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这里的人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窄巷深处有一座破败的院落,上面歪歪挂着一个匾额,被风一吹便发出“吱哟吱哟”的声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借着宅门旁边的灯,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三个字——不速楼。

门是半开着的,姜洄没有入内,上前握住铜环,敲了五下,三长两短,便往后退了两步。

片刻后,里面便传来了脚步声,还有灯光由远及近。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用仅存的一只眼打量门口的两人。

“客人买什么?”老人粗哑的声音问道。

姜洄定了定心神,沉声答道:“你有什么,我便买什么。”

老人顿了一下,又问:“你能付出什么?”

姜洄道:“你要什么,我便给什么。”

老人深深看了姜洄一眼,这才从背后抽出一支蘸了朱砂的笔,在门后不知画了什么。

“嘻嘻嘻,好痒好痒……”两扇门颤了颤,竟发出孩童似的笑声,紧接着便化为两道灰烟,灰烟中出现两个矮小的身影。

那是两个七八岁大的男童,身着白衣,扎着冲天辫,眼珠黑瞳多过白仁,直勾勾盯着姜洄,咧着嘴露出诡异的笑。

“还以为能吃掉她呢,虽然看不见,但我闻到了美人香。”

“胡说八道,你只是牙齿,又没有鼻子,怎么能闻到香味?”

“我可以感觉到啊!唉,没想到是个熟客,居然知道敲门和暗语,嘤嘤嘤,不能吃了……”

“可是我之前没见过她,是谁介绍来的呢?”

“能不能让他再介绍一个给我们吃……”

老人咳嗽了一声,阴恻恻道:“门童子,退下!”

门童子舔了舔嘴唇,依依不舍地收回贪婪的目光,侧过了身让姜洄和祁桓入内。

姜洄能感觉到两束目光黏在自己身上,直到进了门才消失。

不速楼的两扇门是两个妖童,是徐恕将收服的妖物摄魂取念,加以炼化而成。它们被下了禁制,听令于徐恕,平时便幻化成两扇门板守在不速楼门口。半敞的模样便是引诱行人入内,若无人指引,没有以正确的方式敲门唤来守门人,那推开门跨过门槛之时,便会被门童子扑上去生生咬死。

不速楼就像一个活物,而门童子便是它的口和齿。

敲门声三长两短,便是一只手,若不以“手”叩门,那便是死局。

姜洄不能确定鉴妖司掌控了鬼市多少渠道,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不速楼是鉴妖司无法触及的隐秘之地,因为不速楼背后的楼主,是南荒声名远扬的贤者,也是她的旧日好友——徐恕。

徐恕乃一品异士,他天生异瞳,情绪激动之时,黑眸便化为妖异绿瞳,因此出生之时便被视为不祥。然而他早慧近乎妖,有诸多神通,如今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却在南荒之地有着极高的威望,南荒诸侯对他极为礼遇。昔日烈风营曾帮过他的忙,他欠过高襄王人情,姜洄也与他交好,向他求助,他无有不允。

当日高襄王被冤入狱,事发突然,她被囚禁在王府不得外出,也无法将求救信送给徐恕。后来高襄王的死讯传遍天下,徐恕自然也得知此事,甚至秘密亲赴玉京,见了姜洄一面。

徐恕可算是姜洄的半个师父,世上很少有人知道,一品异士徐恕,其实乃巫族传人,精通许多被封禁乃至失传的巫术。姜洄因无法开十窍修神通,高襄王便特许她向徐恕学一些巫术防身,但也仅限于不会损伤自身的正道之术。

徐恕见到姜洄后,给了她三个建议。

第一,壮士断腕,抛弃烈风营。第二,装疯卖傻,麻痹世人。第三,勤学苦修,以待来日。

离去之时,他将不速楼的暗语悉心告知,让她准备好复仇,便来不速楼找他。天下七十二诸侯国,南荒占十八,他皆为座上宾,自然无法长时间离开南荒留在玉京。

三个月前,姜洄便是来到这里,以徐恕教过的方式敲开了不速楼的门,向徐恕要了摄魂蛊和七异士。

这一次,她比上次早到了三年。既然知道太宰已在磨刀,她便不能坐以待毙了。

她隐约觉得,自己会回到三年前,是与摄魂蛊有关,而这一切可能要徐恕才知道答案。

她更害怕的是,这一切只是因为摄魂蛊所致的一场梦,她没有回来,而是身在不能醒的梦中。

姜洄跟随老者步入正堂,祁桓却被拦在门外,姜洄回望他一眼说道:“你在外面等我。”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似有水波荡开,阻绝了外界所有探知。

不速楼的正堂潦草地摆着几张桌椅,看起来像是从某些个废弃的破屋里捡来的,各有各的缺角,颜色形态迥异,不像是一个房屋里的摆设。堂上摆着一张八仙桌,是屋子里唯一方正完整的东西,桌上摆着一面铜镜,铜镜两侧分别竖着四根白色蜡烛,当门关上的时候,八根蜡烛忽地亮了起来,也将铜镜映亮了。

老者斜睨了姜洄一眼,声音听着客气了许多。

“不速楼不接待不速之客,客人既然知道入门之道,应该是有人引见,却不知道是哪位?”

姜洄开门见山道:“楼主,徐恕。”

老者怔愣了片刻——不速楼楼主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

姜洄又道:“我要见徐恕。”

老者回过神来,态度越发恭谨:“这……贵客既知楼主,那应该也知晓,未得楼主吩咐,我等不能打扰他清修,只能待我上禀楼主,得他示下。”

上一回是有徐恕交代在前,因此姜洄没有受到阻拦,但这次是她不请自来,老者畏惧徐恕,也不敢得罪姜洄,只得如此斡旋。

姜洄自袖中取出一道黄符,交给老者:“我知道你有办法将这个东西交给他,我要尽快得到答复。”

老者毕恭毕敬接过。

“还有,我要一样东西。”姜洄又道。

老者问道:“贵客想要什么?”

姜洄说道:“寄魂草的果实。”

自一千多年前,下界灵气濯灌,人族开了十窍,兽族生了灵智,就连花草也开始有异变,一些花草有了灵智化形为妖,而无法化形的花草也成了灵草毒花,充满了邪性与灵性。尤其是人迹罕至的海外孤岛,更是成了灵花异草疯长的洞天福地。

寄魂草便是生于海外妖岛的一种灵草,它本身并无毒性,甚至草叶碾碎灼烧后会散发出清香,令人灵台清明,身心愉悦。因寄魂草生于海外妖岛,非五品以上的异士难以采摘,因此此物极为珍贵,每年东夷诸侯进贡数量也有限。今年是帝烨六十之寿,祭祀大典盛大隆重,为祭祀先祖,特地取了寄魂草燃香祝祷,然而没有人知道,寄魂草香本无毒,若在十二个时辰内同时吸入朱阳花粉,却有强烈的致幻效果,会勾出人心中最暴戾的一面。中毒者双目充血,丧失神智,化为嗜血妖兽。

姜洄因为称病没有参加那场寿宴而躲过一劫,后来才听说那日寿宴上,诸多贵族公卿凶性大发,自相残杀。守在外围的烈风营因为没有吸入寄魂草香而免于中毒,却为了阻止这场灾劫而与丧失心智的贵族们动手,当中也有一些贵族因此死在烈风营将士刀下。有些仇怨便因此结下了,而这些也成了一年多后指证高襄王通妖的证据。

——为何贵族公卿都中了毒,烈风营众人却安然无恙?

——烈风营既然负责守卫,又怎会让妖族乘虚而入?

姜洄终于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旁人想害你,你做什么并不重要,他们自有颠倒是非的解释。忠奸顺逆,都在别人的一言之间。

既然如此,也不必顺着他们的心意而活。

如今她要寄魂果实,只为了自己解毒,并没有解救所有人的想法。若是三年前的自己,或许还有些多余的良善,现在她只觉得当时的自己蠢。

她虽然可以在鬼市其他地方买到寄魂果实,但担心重蹈前世覆辙,过后被鉴妖司查到这条线索。唯有向不速楼购买最为稳妥。

老者有些意外她要寄魂果实,因为寄魂草有奇香,果实却是苦涩无香,亦无玄妙之处,这种东西属于无用废物,价值不高。不过不速楼向来有求必应,就算是废物,也能帮你找来。

老者点头说道:“寄魂果实,楼中确实有,此物价值不高,但您知道,不速楼买卖东西,不收银钱,只收秘密。”

“可以。”姜洄说道。

“玄镜大人会问你一个问题,它自会判断,什么样的问题与寄魂果实的价值相当。”老者说着侧过身,向桌上的铜镜鞠了个躬,示意姜洄上前。

将妖与器炼化融合,器便有了玄妙之能,这种器也被称为法器。

门童子是被炼化的妖物,也属法器,但灵智较低,因此只能称为童子。

而玄镜也是法器,却有着极高的灵智与妖力,因此被尊称为大人。

据说它的眼睛通往每一个镜面,能看到世间每个角落,几乎无所不知。它能回答你的问题,但你也要回答它的问题,它能照见人的神魂,若你欺骗它,即刻便会被它发现,神魂会被吸入镜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老者不能旁听玄镜的问答,便退出了正堂,只余姜洄一人面对玄镜。

姜洄上前两步,站在铜镜之前,屋中无风,烛火却忽然摇曳了一下,铜镜也亮了起来。姜洄直视铜镜,本该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影像,但镜面上却空无一物,映照不出她的面容。

片刻后,镜面荡开水波,一个影子像是从水底浮了上来,那是一个没有五官的黑影,但姜洄却能感觉到对方在盯着自己。

八道烛火一齐摇曳,姜洄感受到一股冷风吹过自己的背脊,几乎要将她冻僵。无形的凝视落在她面上,片刻后,一道阴冷的声音自镜中传了出来:“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姜洄瞳孔一缩,霎时僵住。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但是正因为太过简单了,她发现自己回答不了。

就像有人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或许立刻便有了答案,但当你知道答错便会丧命,那这个答案便没有这么简单了。

而此刻让姜洄惊惧的,不是正确答案是什么,而是它为什么这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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