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祭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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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看着眼前高大不似人间居所的开明神宫,一时陷入了恍惚。

前世她并没有参加过这次祭典,因此这也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开明神宫的宏伟。

武朝有明确礼制,平民所住茅屋不可超九尺高,贵族的屋宇方可过一丈,而帝王宫殿则高两丈,如头顶穹宇,威严肃穆,足以给诸侯公卿无形的压迫感。

然而跟眼前的开明神宫比起来,泰华宫也不过像个稚子一般矮小。昔年八荒诸王为巫圣建此宫殿,亦将此视为神族降临人间之所。世人未曾亲眼见过神明,因此便以自己的想象为神明铸造宫殿。世人心中的神明,皆如传说中的盘古神一般,能分天地、移山海,高不可攀,深不可测,威不可仰视。自然这开明神宫也宏大得令人自感卑微,战栗心惊。

通体白玉的宫殿数千年仍未见半点污浊侵蚀,威严凛然,晨曦金光更给它增添几分神秘与圣洁。众人俯首跪拜,不敢有丝毫疏忽懈怠。

随着贞人的一声声唱喏,诸人跟随帝烨行礼拜祭,三步一叩首,九步一跪拜,缓慢行至神宫面前。

左右各九名异士合力,推开天上宫阙的大门。

姜洄抬眼望去,只见这宫殿纵深不知几许,竟似无穷无极,然而所有人第一眼便会看到的,便是殿中的三座人形玉雕。

那是用最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三位神女面容神态栩栩如生,一肃穆,一悲悯,一欢喜。

这便是传说中的开明三圣,融合了神髓与人魂的半神巫圣,是三圣引领八荒人族走出了远古的蒙昧。

左首玉像神情肃穆,掌心捧着莲花灯,被称为烛幽巫圣。据说她手中的莲花灯名唤“烛幽台”,可照亮一切幽暗,穿梭于阴阳两界,她能看见过去,亦被称为“过去神”。

中间的玉像神情悲悯,手持宝镜,被称为洞玄巫圣。她手中的神器唤作“洞玄镜”,此镜可照朗朗乾坤,她对现世无所不知,也因知晓众生之苦而面露悲悯,她也被称为“现世神”。

右首玉像笑意温煦,令人如沐春风,正是明真巫圣。据说她能算尽未来之事,而面上含笑,是因为她看到了人族的未来一片光明,充满希望。人们称她为“未来神”。

然而众人先拜武朝历代君王之灵,再拜开明三圣。

即便帝垚立国后肃清了巫族,但也没有否认过开明三圣的功德。武朝之前,神族在上,一切与神族信仰有关的建筑事物都宏大无比,彰显神威,威慑众生。神族消失后,帝垚用了很长的时间为人族重塑信仰,一开始仍是依靠着开明三圣的余威,又为人族自立了“神农无面像”,慢慢地将神族的威望逐步削弱,至今过去一千多年,君权俨然已凌驾于神权之上了。

开明大殿可容纳万人入座,八百君臣并不显得拥挤,贞人的唱喏在宫殿中回响,一股冷冽的香气也蔓延开来,驱散了众人的疲惫,让人清心凝神。

姜洄扫了一眼,贞人正往四周的烛台倒入寄魂草的粉末。

至此,祭祀大典方才拉开序幕。

祭祀有三,祭天,祭地,祭人。

上有日月昊天,乃是天道,祭祀于上天,祈求四季风调雨顺。

下有社稷神农,乃是人道,祭祀于社稷,劝勉万民勤于耕作。

最后祭祀武朝先祖,劝诫诸侯感念王之恩德,恭顺忠诚。

“天作高山——

“吾王荒之——

“彼作矣——

“吾王康之——”

八百公卿贵族齐声吟诵,声如仙乐缥缈,绕梁不散。

钟乐之声悠悠作响,祭品被送上了供桌。姜洄虽为贵族,却未有官身,按辈分也只能跪在外围,因此祭品被送上来时看不清楚,她只以为是牛首羊头,然而定睛一看,顿时冷汗流了下来,一股寒意直透心口。

——那是人头!

甚至是烹煮过的人头,死前的惊惧凝固在了脸上,可以看出是活活烹死。被砍下的人头男女老少皆有,与牛首羊头并无分别,被盛放在精致的青铜器皿内送上供桌。

所有人似乎对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他们仍沉浸在仪式中,神情或肃穆或安然。

姜洄手脚仿佛冻结了一般,胃中翻江倒海,只觉得恐惧又作呕。

她已经听不清贞人又唱了什么,也忘了去跟随旁人吟诵,失了魂似的跪坐着,不知谁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才回过神来,看到了苏妙仪担忧焦急的脸。

姜洄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刻站了起来,跟随众人离席,向外走出。

如此大典,不可私语,苏妙仪本是与她离了几个身位,见她失魂落魄,才冒着危险扯她袖子提醒她。

从侧门走出开明神宫,日光洒在身上,似乎驱散了一丝凉意,但姜洄还未回过神来,便看到眼前开阔的平台上有数百人正跪着。

他们瘦骨嶙峋,手脚被缚,双目处只余血洞,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只剩下一副残躯无力地跪着。

他们身后是搭起的刑台木架,身前是挖好的巨大深坑。

一声令下,有人被绑上了木架,有人被推入了深坑,熊熊烈火燃了起来,一抔抔黄土填入深坑。

人牲被割掉了舌头,他们张大了嘴却无力呐喊,嘶哑的悲鸣很快便被烈火与黄土吞没。

火光将无瑕的神宫映成了猩红,神圣的吟诵与痛苦的呻吟交织。

这不是祭祀,这是人间炼狱。

姜洄瞪大了眼睛,冷汗湿透了后背,恍惚间脑海中似乎响起了徐恕曾经说过的话。

——神族虽然不知何故消失,但人族的信仰并未变过,他们相信的,是得失之道,若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

——上古之时,人族向神族祈求,须得献祭贵重之物,而下界最为贵重的,莫过于生灵。

——祭祀之典,乃为祈福、感恩、立威,必用人牲,方得其效。

姜洄少时听到这些话,尚且不明其意,直到亲眼所见,方才明了。

这样一场“盛大”的祭祀,便残杀了五百奴隶,五百条生灵,便是给上天、给先祖的代价。而极尽残忍的屠杀,却是为了震慑一众公卿贵族,以达到立威的目的。

清冽的香气很快便被人肉的烧焦味盖过,而惨叫声却如耗尽灯油的烛火逐渐熄灭。

即便是刚刚还镇定自若的贵族们,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许多人面上也露出了惊惧敬畏的神色。

丰沮玉门,不是仙山,而是尸山,皑皑神宫,脚下尽是白骨。

姜洄抬起头,正对上了三巫圣的面容。

烛幽巫圣的肃穆,洞玄巫圣的悲悯,似乎此刻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那明真巫圣的欢喜呢……

她看到的未来,又是什么样的?

姜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场祭典的,待到苏妙仪走到她身旁,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山下,而天色也已不早了。

苏妙仪有些忧心地看着她:“郡主,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还是……吓到了?”

姜洄扯了扯唇角,声音有些嘶哑:“前几日醉酒晚归,吹了风,风寒入体尚未痊愈。”

说着轻咳了两声,便从袖中取出一块面纱为自己遮住脸。

“怕过了病气给旁人,还是戴着面纱为好。”

她早已想好了借口,感染风寒之事已有医官记录在案,戴上面纱隔绝病气,也是理所当然。夜宴台周围开满了朱阳花,之后若有人怀疑她未中毒,她也可以解释是戴了面纱未吸入花粉,没有人知道她提前吃下了寄魂果实解了寄魂草的药性。

“那天我便说了那酒后劲极大,你偏要贪杯,当时看你吐得那么厉害,我便怕你生病了,误了今日的祭典,还好你还能来。”苏妙仪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你戴着面纱,其他人可看不清你的美貌了。”

姜洄并不在意此事,她此时也不想和苏妙仪多说什么。当年阿父被冤入狱,苏家可是有份参与的。她还惘然不知,以为苏妙仪与自己交好,可以求苏大将军代为查证,救父亲出狱。后来想想,也许苏妙仪一开始接近自己,就是别有用心的。

若不是经历了那些事,此刻看着苏妙仪真挚的笑容,她真不愿意相信她有此心机。

苏妙仪见姜洄神色冷淡,还以为是因为身体不适,精神不佳。她热情地挽着姜洄的手臂,柔声说道:“我们一起去夜宴台吧,我扶着你。”

姜洄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想要抽回来,但最终还是没挣脱。

她既然想接近自己,便给她个机会好了,也许,这也是个棋子。

夜宴台位于丰沮玉门山腰之处,山上流水蜿蜒而过,形如天仙玉带,环绕四周,而朱阳花便生在玉带河畔。

朱阳花只有在每年六月中极夏之时的正午才会开花,因此宫中医官纵然有知道朱阳花粉与寄魂草香不可同时吸食的,也没想到朱阳花会在四月初盛开。

姜洄来到夜宴台时,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玉带河,河畔的朱阳花甚至都还未长出花骨朵。

各家的奴隶是没有资格上开明神宫的,一早便被安排在夜宴台布置寿宴事宜。姜洄来到夜宴台时,便看到身穿黑灰麻衣的奴隶弓着身子于座席之间穿梭忙碌,他们就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存在着,伺候贵族们饮酒作乐。

姜洄脑海中猛然闪过日间看到的那一幕人间炼狱,与眼前觥筹交错的交叠,顿时觉得胸口发闷。

一阵喧闹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苏妙仪没留意到姜洄神色的变化,拉着她的手好奇地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这是谁家的奴隶,竟穿着与贵族一样的服色,难道不知道这是僭越吗!”一个愤怒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引起众人的附和。

“士不衣织,何况奴隶!此人当送司服监查办!”

“不,当交由鉴妖司查办,此人不通人族礼仪,莫不是妖族混进来了?”

最后那句话让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有人面上现出了惊色。

“苏将军来了!”一声惊呼像见到了救星一般,“这里有妖!”

众人循声望去,便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队列整齐地走来。

人群纷纷后退,让开了一道口子,更有人向将士们身后躲去,仿佛真的害怕那个奴隶是妖。

苏妙仪看到当先那人,顿时眼睛一亮,对姜洄说道:“郡主,那是我兄长回来了。”

“苏淮瑛?”姜洄眼神一冷,脱口而出。

苏妙仪惊喜地挑了下眉梢:“你知道他?”随即又笑着说,“也是,我兄长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高襄王应该有提到过他吧。”

姜洄淡淡点点头。

她对苏淮瑛的记忆刻骨铭心,不是因为父亲提过他,而是因为后来他率神火营杀了父亲。

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只有如此方才能扼住杀意。

今日是苏淮瑛刚从战场上归来,甚至祭祀大典上那五百人牲,都是他俘获的战俘。虽然苏淮瑛一身肃杀之气,但仍是有不少贵女对他投去爱慕的眼神。

此人面容俊美,身形高大,更有天生贵胄的傲气,但许是杀孽太多,那双眼眸令人望而生畏,隐隐带着凶煞之气,不怒自威。

苏淮瑛是今日守卫夜宴台的将领,他身披甲胄,锋芒毕露,傲然看向被千夫所指的奴隶,冷笑了一声道:“果然十分大胆,身着织缎,玄衣纁裳,这是有品阶的贵族方能穿的,难道你不知道贵贱有别?”

有苏淮瑛在,众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一人说道:“我原先还以为是哪位公卿之后,上前攀谈才发现竟是一个男奴。”

被包围的奴隶穿着与贵族相似的高贵织物,只是他身形颀长修挺,相貌清俊出尘,站在人群中便如鹤立鸡群,早早到此的贵族们一眼便留意到他的存在,以为是哪位贵公子如此相貌气度,还想着结交一下,得知对方的身份后,顿时恼羞成怒。

那人越想越气,仗着有苏淮瑛撑腰,上前便去拉扯奴隶的衣衫。

“奴隶后颈皆烙印主家姓氏,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

众人皆是束发簪冠,无须拉扯,只消用心一看,便能看到后颈的烙印。

“是,是苏……”有人大惊说了一句,随即捂着嘴看向苏淮瑛。

玉京贵族虽多,但最贵莫过八姓,子、姜、姬、姚、苏、蔡、风、嬴。

苏淮瑛,便是苏家下一代的家主了。

众人没想到竟惹到苏家头上,神色顿时惶恐了起来。然而苏家向来看重贵贱之别,又怎会犯这种错误?

苏淮瑛唇角弯了弯,杀意却浮上眼底:“既是我苏家的奴隶,犯了错,那杀了便是。”

他说着便拔出长剑,举剑向那奴隶刺出。

然而一道细长的黑影如灵蛇般从旁袭来,卷住了长剑,迫使它改变了轨迹。

苏淮瑛沉着脸看向黑影的主人。

一张戴着面纱的脸,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眸——清如月色,冷若冰霜。

他很少在女人脸上看到这种眼睛,她们要么倾慕他,要么畏惧他,而这人,胆子很大,竟敢拦他苏淮瑛的剑。

“他不是苏家的奴隶。”姜洄冷冷地直视苏淮瑛,握紧琅玉鞭,与苏淮瑛相持不下,“而是我高襄王府的人。”

苏妙仪在姜洄出手之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怔愕地瞪大了眼睛,待听清楚了姜洄的话,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去看那个好像置身事外,一脸淡定从容的奴隶。

“他……”苏妙仪恍然大悟,“郡主,他便是那日你从我府上带走的奴隶!他叫……”

叫什么,她也忘了。

姜洄没有看她,只是轻轻颔首。

苏淮瑛这时候也看到了站在姜洄身旁的苏妙仪,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然而他更在意的,是“高襄王府”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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