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徐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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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台妖袭之后,玉京全城戒严,神火营把守京畿重地,烈风营与鉴妖司协作,于方圆百里之内搜捕妖王修彧的踪迹。

姜洄从丰沮玉门回来,第二天一早便去了一趟鉴妖司。

玉京建城千年,而鉴妖司成立却不过三百年,是因为妖族威胁日益加剧而特地开设,其址并不在王宫之内,而是在王宫以西的神庙旧址之内。

武朝建都之初,仍需要倚仗神族的余威震慑天下万民与八荒诸国,因此彼时神权依旧高于王权,神庙是玉京的核心。但随着时间流逝,王权终究凌驾于神权之上,神庙也逐渐荒废,泰华殿真正成了玉京乃至天下的中心。

三百年前,妖族的势力越来越强大,狐蛇鼠狼更是狡诈多谋,它们化形为人,学习人族的文字礼仪,逐渐渗透进玉京的权力核心,酿成过不少大祸,给武朝的统治造成了巨大打击,险些颠覆王朝政权。

在清除了几次妖患后,武朝成立鉴妖司,吸纳了诸多能人异士,旨在对付诡计多端的妖族。鉴妖司三字,以“鉴”为首,最大的职能便是分辨并缉拿潜藏在玉京的妖族,尤其是公卿百官,后宫妃嫔,这些最有可能危害到王朝统治的贵人们,都是鉴妖司严密侦查的对象。

正因鉴妖司可监察百官权贵,地位才更加超然,鉴妖司卿俨然位于六卿之首。如今的鉴妖司卿,也是玉京八姓中势力居前的姚家家主,姚泰。

尽管鉴妖司中多是能人异士,但任鉴妖司卿的,却非修为最高之人,姚泰本人甚至不是异士。世家贵族,并不完全以能力论尊卑,嫡庶之道犹在强弱之上。

世家传承自有其考量,无论立贤、立能,都难以服众,若人人自觉有机会当家主,则传承之时必有纷争,贤者相争,能者相杀,如此一来家族势力必然内耗,让他人从中得利。而立嫡立长毋庸置疑,可减少传承之时的纷争,由宗族长老共同维护其秩序,方能保证世族力量长盛不衰。

然而并非所有的嫡长子都是才智出众之人,更多的是庸碌之辈。便如姜氏一族,如今的家主便是个平庸凡夫,而最为出众的却是出自旁支的高襄王姜晟。若不是高襄王回了玉京,两家言和,姜氏嫡系的势力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这一次在夜宴台上,姚泰也受了伤,如今正卧床养病,鉴妖司有失察之责,现在也正忙着戴罪立功。

相较之下,高襄王父女却立了大功,姜洄被赐了鹤符之事天未亮便已传遍鉴妖司,她背后代表高襄王的势力,手中握着天子令牌,司中无人敢怠慢。

鉴妖司少卿嬴禄点头哈腰,亲自招待姜洄,见姜洄看着牢狱失神,他还热情地为她作解释。

“这座神庙原先是供奉开天至宝混沌珠的,有开明三圣亲自布下的结界法阵,任何邪物都无法从外部入侵,而一旦打开结界,里面的妖物也无法冲破护罩,就算是那妖王修彧被困于此也逃不出。这里的结界,唯有司卿大人的手令方能打开。”

姜洄回过神来,看向嬴禄问道:“不是两个少卿的令符也能打开吗?”

嬴禄有些意外姜洄竟知道此事,但也老实答道:“确实如此,但只有司卿大人不在之时,少卿令符方能生效。两名少卿令符合二为一,便能化为一枚密钥。”

当年高襄王被冤入狱之时,姚泰已经因为通妖之事而伏诛,鉴妖司卿之位空缺,只有两名少卿在位,一个是祁桓,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人。嬴禄也是玉京八姓之一的嬴氏贵族,此人出身虽好,但本事不大,能走到鉴妖司少卿之位,靠的是裙带关系,做人强于做事。他背靠嬴氏一族,四处斡旋,上下打点,自以为下一任鉴妖司卿非自己莫属,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祁桓。

在原来的轨迹中,他会被烈风营副将徐照杀死,夺走令符,祁桓也身受重伤,但侥幸活了下来。徐照用两枚令符打开了结界,劫走了高襄王,坐实了其通妖潜逃的罪名。

苏淮瑛与其父苏伯奕率神火营追杀,于京郊斩杀逆贼姜晟。

后来祁桓作为唯一的少卿,戴罪立功,为高襄王翻案洗刷了冤屈,因此得以进一步高升,成为武朝千年来唯一一位官至六卿的奴隶。

但姜洄知道徐照的为人,他能被提拔为烈风营副将,靠的不只是能力,更重要的是赤诚。烈风营三百人,都是在战场上能互相托付后背之人,不可能为利益出卖手足。可若不是徐照窃了令符,那又是谁?

谁得益最大,便是谁……

是离奇失了令符,侥幸活了下来,戴罪立功又得到太宰赏识扶摇直上的祁桓。

姜洄闭上眼,强忍住心中激愤,脑海中却浮现出那道独行于暗夜的孤寂身影,可却有一道月光突兀地撕裂了黑夜,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

——但是奴隶不需要希望。

——希望,会让他们不甘为奴。

祁桓,从来都是不甘为奴的人。

也许是前世没有选择,他攀附上了太宰,而这一世,他选择了她。

“郡主,参观了鉴妖司,可还有什么指教?”嬴禄笑眯眯地问道。

他不知道姜洄脑海中的万千思绪,虽有意讨好姜洄,却也不认为她能查出什么。

“嗯,我昨天夜里查到了一些线索。”

姜洄的话让嬴禄愣了一下,下一刻他便见她拿出一个黑色麻袋,抽开绳子,从麻袋中提出了一株枯萎的朱阳花。

“这是昨夜从夜宴台旁挖掘出的朱阳花,花根处布满了被吸瘪的幼虫,这是夏枯蝶的幼虫。昨夜玉带河上点燃的祈福花灯,应该是福蝶蝶翼所制吧。”

嬴禄怔怔盯着花根看,果然看到了许多米粒似的细长之物,若不是姜洄说是虫尸,他还分辨不出来。

“福蝶蝶翼?”嬴禄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祭典之事,是由宗伯大人主持,鉴妖司并不干涉。不过那些花灯已经逐水而去,郡主这么问是何意?”

姜洄把昨日与晏勋说过之事重复了一遍,嬴禄的脸色才凝重起来。

“您的意思,是花灯上的蝶翼虫卵被孵化,导致了朱阳花提前开放,与寄魂草混合在一块儿,才致使陛下与诸侯公卿身中奇毒?”嬴禄意识到严重性,不由也重视了起来。贵族中毒之事固然是要查,但事分轻重缓急,鉴妖司此刻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对妖王修彧的追捕之上,尚未有人发现朱阳花逆时开放的原因。“这会不会是凑巧?福蝶蝶翼用作祭品并不稀奇。”

“既然有疑点,便不能用巧合之说来搪塞。”姜洄皱了下眉头,感觉这个少卿有一种混日子的敷衍,不过这也是大多数贵族的现状。他们一生的轨迹几乎从生下来就注定了,奴隶生来低贱无法改变,贵族生来高贵也不会轻易被罢黜,事情做得好与做不好都是一样的结果,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费力。

“郡主说得是,我这就让人去查清这福蝶花灯是由谁负责,又是从何而来。”嬴禄心中不以为然,但面上还是笑得十分恭谨,他挥挥手,招了人来,当即便下令沿着这条线索追查。

姜洄冷眼看着,目的达成,她便也无所谓对方怎么想了。

“郡主放心,若有发现,我们会立刻回报。”嬴禄笑呵呵地说,言下之意便是送客了。

但是姜洄恍若未闻,她点了点头,说:“我便在这里等着吧,正好我还有事要查,鉴妖司的密阁在哪?”

嬴禄闻言一怔:“密阁?那可是存放甲等机密的地方。”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看。”嬴禄刚要出言拒绝,姜洄便亮出鹤符,“陛下许我查案,任何人不得阻挠。”

嬴禄看到鹤符,急忙行了个礼,这才不甘不愿地带姜洄进了密阁。

姜洄点了两盏油灯,便让嬴禄把她需要的卷宗都搬到跟前,嬴禄搬得汗流浃背,苦笑道:“这么多,郡主看得完吗?”

姜洄正翻看各种密报,头也不抬地说:“看不完明天接着看。”

嬴禄诧异地张了张嘴,却不敢多说什么——他虽是赢家的人,但玉京八姓中,赢家势力最弱,姜家如日中天,他可不敢去惹姜洄不快。

深入鉴妖司,这对姜洄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无数玉京的秘密正对自己敞开。

她早知道夜宴台妖袭一案背后的主使,但还是需要找到证据来指证。不过这也不急于一时,她更想借这个机会看清玉京的阴影。

鉴妖司密阁是一座堆满了秘密的宝库,姜洄沉浸其中,浑然忘了时辰。直到左眼晃了画面,她才意识到夕阳正在坠落。

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双眼,左眼看到了一桌的珍馐美食,而坐在对面的正是祁司卿。

姜洄勾了勾唇角,满意地点点头。

看来自己说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的。

——你亲近他就能找到机会……但不能让他亲近你。

她依稀记得昨晚自己最后是这么说的,不过昨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后来她睡得极沉,险些误了来鉴妖司的时辰。

姜洄亲自进了一趟鉴妖司,才感觉到祁桓掌控的鉴妖司与姚泰治下的鉴妖司有天壤之别。鉴妖司的威慑力,更多是在祁桓手中立起来的,他亲自在玉京织出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网,令百官与妖族皆十二分忌惮,而现在的鉴妖司,司中上下看似忙碌,却都是瞎忙。

做官的人不做事,做事的人不做官。异士虽有过人之处,但没有贵族的身份,没有上三品的实力,依旧是要当牛做马。

小姜洄若能从祁桓身上入手,进入三年后的密阁,那就是最好不过了。正好祁桓以为她失忆,对她没有防备。

姜洄走出鉴妖司,登上候在门前的马车。

夜幕笼罩玉京,车厢中燃起了一盏青铜灯,灯火如豆,伴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摇晃。

从鉴妖司回高襄王府的车程要小半个时辰,姜洄正好闭目养神,梳理今日所见所得。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忽然外面传来车夫猛然响起又戛然而止的惨叫,仿佛他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之事。

姜洄心头一跳,睁眼看向门外,没有多想,手已经按在了琅玉鞭上。

一阵阴风拍在了车门上,仿佛要将车门拍开,但这车门是向外开的,阴风阵阵拍打车门,并不能将车门推开,反而将车门关得更紧。阴风穿过车门的缝隙,发出刺耳的尖啸,似鬼哭一般。而门板缝隙之间,一道白色的身影时隐时现。

姜洄手心发凉,心跳如鼓,她知道躲避无济于事,牙一咬,抬脚踹开了车门,与此同时,琅玉鞭已朝外挥出。

赤色的长鞭打中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只听到刺啦一声,那白色身影便一分为二。

姜洄愣了一下,看着在阴风中飘荡的两半人影。

那是一个六尺高的纸人,只有薄薄的一片,脸上画着潦草的五官,却还是能看得出来眉眼,只不过此刻脸也分成了两半了。

那纸人的五官竟能看出表情来,似乎接受不了自己被撕成两半,它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薄薄的身子在风中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暗巷深处传来一声沉哑的低笑:“让你不要吓她的,非要自讨苦吃。”

姜洄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处,那两半纸人也朝来人飞去,一左一右地贴上来者的手臂,仿佛是在委屈哭诉。

姜洄又惊又喜,唤了一声:“先生……”

来者手提孤灯,灯火忽明忽暗,只堪堪照亮了身前半步,颀长的身形融入墨色般的夜幕里,形如幽魅,面容难辨,仿佛传说中行走于阴阳之间的勾魂使者。

直到走近了,才让人看清他的面容。

男人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纪,不像时下玉京的贵族一般以玉冠束发,长发只用一支木簪随意地绾起,些许垂落于鬓角,更多披散于身后,显得不羁随性。他五官极为深邃,鼻峰挺拔,双目微凹,眼眸狭长而幽暗,宛如危崖之下的深渊,行走间鬓发拂动,左耳上碧绿的耳铛若隐若现,给那张英俊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妖异与神秘。

“徐恕先生。”姜洄上前两步相迎,行了个礼,“许久未见,先生安好。”

“我说过,我只是送了你几本书,不算师徒,见我不必行此大礼。”徐恕淡淡一笑,又别过脸看向蹭着自己手臂的纸人,“你如此顽皮,竟把车夫吓晕,这次不帮你补身体了。”

纸人僵了一下,随即便飞离了徐恕,贴到姜洄身后,一左一右半张脸搁在她肩膀上,做出撒娇的模样。

姜洄哭笑不得,她也没想到是徐恕的纸人在故意捉弄她。

“你帮我在这看着车夫,我和先生说会儿话,我会帮你求情的。”姜洄笑着说道。

纸人登时立了起来,肉眼可见地欢欣雀跃,它一扭一扭地飘向马车,乖巧地贴在车门上,还朝姜洄眨了眨眼。

徐恕是古老巫族之后,擅长各种巫术,而炼妖炼器便是其中一种。纸人也是徐恕炼器所得,它们远不如门童子,灵智不高,能力也弱小,怕火又怕水,胜在简单易得,坏了也可轻松修补,平日里便是徐恕的仆人,替他跑腿端茶。

“小纸还是没变。”姜洄看着纸人的表情,忍不住笑着说道。

“它不是人,也不是兽,只有我赋予的一点力量,所以永远都不会变。而你……”徐恕语气一顿,凝神审视姜洄,“似乎变了。”

“商梨只能在商国结果,在玉京只是徒劳无功地盛开花朵。先生,玉京和南荒不一样……”姜洄神色黯然,声音也低沉了下去。

“看样子回京时日不多,你的伤心事却是不少啊……”徐恕慨然一叹,“走吧,你这么着急见我,应该是有要事。当然,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畅风楼是玉京最好的酒楼,也是贵族们最喜欢的游乐之所。这里有酒池肉林,莺歌燕舞,也有流觞曲水,风花雪月,既是大俗之地,也是大雅之地,极尽所能地满足贵族们的需求。

姜洄找了个僻静的雅阁,设宴款待徐恕。

徐恕于饮食上十分随意,唯好杯中之物,而畅风楼可以买到各种好酒。

“昨日夜宴台发生之事,我都已知晓。”徐恕喝下第三壶烈酒,脸色依然不变,双目依旧清明,“说过我不是你师父,你又打着我的名号惹事,你和小纸一样,都是不听话的。”

徐恕说着叹气摇头,耳铛随之轻曳。

“先生虽不认我,但我跟您学过巫术,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姜洄微微一笑,“且容我狐假虎威一下吧。”

“罢了,这件事你做的倒也不错,起码没给我面上抹黑。”徐恕轻咳了一声,“不过下不为例了。”

“我记下了。”姜洄鞠了一躬,又为徐恕满上一杯酒,“我还以为先生远在南荒,要等上许久才能得到先生回信,没想到今日便得见先生本尊。”

姜洄确实是没想到徐恕会这么快来到玉京,因为前世此时,她并没有见过徐恕,而在高襄王受伤后,她却收到了徐恕从南荒送来的救命灵药。

南荒远在十万里之外,徐恕虽是一品异士,却也没有瞬息万里的神通仙法,更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南北两地。

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前世的徐恕在说谎。

说谎,必然是为了掩盖。

遮掩,是因为真相不敢为人所知。

看到徐恕从暗巷中走出的时候,她虽面露惊喜,心中却也陡然生出了怀疑。

徐恕握着酒杯,目光懒懒地扫了一眼姜洄,噙着笑道:“想知道我为何来得这么快,直接问便是。你果然是变了,以前你说话直来直往,不会这般迂回,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有人易了你的容貌来骗我。”

徐恕眼中掠过疑色,一道绿光转瞬即逝。他生来一双妖瞳,情绪激动之时眼瞳便会泛出绿色,因此被族人弃于荒野。谁也不知道那双眼瞳到底有何玄异之处,但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信徒越来越多,人们也不再称之为妖瞳,反而尊称为“天眼”。那双眼睛狭长而有神,如帝鸾凤目,即便是黑瞳之时,也有着洞悉人心的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原来的姜洄心无城府,爽快直接,无所畏惧,纯粹而透明,几乎可以让人一眼看透。但现在她经历了太多,更背负着沉重的秘密,这让她不得不更加谨小慎微。

徐恕的眼睛太过锐利,几乎已经看穿了她体内藏着的不是原先的魂魄,这让姜洄心中生出一丝凉意。

“不过这世上还没有能骗过我双目的易容。”徐恕笑了一声,手指摩挲着杯沿,看着琥珀色的酒液,“你想知道我为何突然出现在玉京,倒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告诉你答案,你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姜洄敛起了笑意,神色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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