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猎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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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瞳孔一缩,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心上的酸痛几乎抽空了她的力气,让她支撑不住,身体失控地向后倒去。

后脑勺将要撞上窗棂,却被祁桓伸手托住了,她背靠着颠簸的车厢,枕着祁桓的掌心,两个人的距离极近,逼仄的车厢内她无处躲避,鼻腔间尽是属于祁桓的气息,腥甜中混杂着冷冽的药香。

十窍者五感敏锐,这样近的距离,姜洄知道自己的心跳声瞒不过他,那双幽暗的眼眸几乎看穿了她的一切。

那一日,在泰华殿她请旨赐婚,那双眼睛好像也是这样看着她,深邃而了然。

她以为自己占尽先机,棋高一着,却还是落入他掌心之中。

“你怕我?”祁桓声音微哑,他看到她眼中的战栗,“不,你是在怕‘他’……”

“我不怕。”姜洄说了一句,却连自己都听出了心虚,而这句话一出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给了祁桓的答案——确实有那个人的存在。

“我不知道他做过什么样的事,对你造成过何等的伤害,但那不是我,你将他的罪行放在我身上,是否对我不公?”祁桓的质疑进一步击溃了姜洄的防备,让她彻底陷入了迷惘与自我怀疑。

祁桓低头凝视她眼中的薄雾,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声音也冷了下来:“是我又僭越了,一个奴隶,居然向郡主谈公平……其实郡主无须对我解释什么,哪有奴隶不受责罚,郡主舍药相救,我已是感激涕零了。”

“不是……”姜洄低低回了一句,她垂下眼眸,长叹了一声,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是我当时喝醉了,认错了人……”

三年前的自己,与三年后的自己,亦是判若两人。

没有人永远不变,经历会改变一个人,变得更好,变得更坏。

姜洄逐渐意识到,可能祁桓也经历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痛楚,才会成为后来的鉴妖司卿。

此刻的他,要为自己未做的事背上罪责吗?

姜洄的目光落在他胸前,渗出的鲜血在白布上染了一朵艳丽的花,刺痛了她的眼。至少在这一刻,他刚刚舍身相救之后,她没办法将他视为杀父仇人。

微凉的食指轻轻托起姜洄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祁桓对视。

“那现在,你能看清我了吗?”清冷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低喃如耳语,蛊惑着她陷入他的眼眸中,“我是祁桓,不是别人,我不会背叛你。”

夜宴台上,无数人中毒发狂,所有的奴隶都恐惧逃走,只有祁桓一直护着她,第一时间想着的是护送她离开。

她急欲为帝烨解毒,苏淮瑛阻拦,也是他挡住了苏淮瑛。

修彧要杀她,他没有迟疑便以血肉之躯挡住妖王的利爪。

眼前这人,与她了解到的祁司卿根本不一样。

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但一个与她有仇,一个于她有恩。

姜洄黑白分明的眼眸笼上了一层迷雾,她有些看不清祁桓,也更加看不清自己。她憎恨祁桓,留他在身边只是想利用他,将他打磨成一把趁手的利刃,却又怕被这利刃所伤,于是一次次地试探。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若他当真背叛了她,或许她便会得到一个杀了他的理由,但他次次舍身相护,她却迷惘了……

“为什么?”姜洄不解地问道,“其他奴隶都在逃,你为什么留下来?你为什么要为我去挡妖王的攻击……”

姜洄想起前世的经历,那时候祁桓是姚家的奴隶,危急关头他并没有去救姚家家主——当时的鉴妖司卿姚泰,而是弃了自己的主人,转而去救更为尊贵的帝烨。此事帝烨虽有嘉奖,姚泰却暗藏不满。

“没有奴隶会喜欢自己的主人,因为主人给予他们的只有伤痛和死亡。高襄王以命相护的人族,奴隶并不在其中。在贵族眼中,一头牛可以换五个壮年的奴隶,奴隶只是一件廉价的工具,用完则弃。”祁桓的指腹轻轻摩挲姜洄细软的乌发,而她微仰着脸凝视他的眼睛,认真听他回答,对此浑然未觉。

祁桓低笑了一声:“我喜欢你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示爱,让姜洄心跳漏了一拍。

祁桓又说:“因为只有你眼中的我,不是奴隶,而是一个真正的人。”

姜洄这才明白,是自己误解了……

但祁桓可能也误解了,毕竟在她眼中的祁桓,是鉴妖司卿,而不是奴隶。

“虽然你可能透过我看到了别人,但我能区分出差异。”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祁桓苍白的俊颜染上了极淡的笑意,他微微偏过头,露出颈上几不可见的红痕,那是几近痊愈的鞭痕,“你打的,是‘他’,却是为我上药。”

姜洄怔怔看着祁桓修长的脖颈,红痕之下的青筋强而有力地搏动着,一如她的心跳。

祁桓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肩伤,噙着笑道:“你不信任我,屡次试探,见我受伤,自己却又心软。明明心里恨我,见苏将军要杀我,却还是忍不住出手救我。”

祁桓的眼眸深邃,却隐隐跃动着火光,笑意轻浅浮于其间。“我要是不救你,哪里再去找一个这么好的主人?”

姜洄的脸顿时一点点红了起来,多半是因为被揭了底的尴尬和羞恼,还有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矛盾心思,却被祁桓清清楚楚地挑明了,甚至连她自己也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恍然。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他背弃姚泰,是因为姚泰是个坏主人,他选择救她,是因为她是一个好主人!

姜洄想起祁桓一身的旧伤,不禁哑声问道:“苏家是不是对你不好?”

祁桓神色有些恍惚,淡淡笑道:“其实也无所谓好与不好,只是活下来了。”

姜洄忽地抬起手,绕过祁桓的脖颈,抚上他颈后的烙印。

祁桓的身体顿时僵住,感受着温热柔软的指腹在他颈后摩挲,像一片羽毛在心尖上来回拂动。

“这是家奴才会有的烙印吧……”姜洄感受到指腹之下粗糙凹凸的肌肤。

祁桓呼吸慢了下来,莫名有些口干,他点了点,回道:“五岁之时,留下的烙印。”

“我能找到药水洗去这个烙印。”姜洄说道。

“然后烙上姜字?”祁桓戏谑道。

姜洄脸上一烫,撤了手,皱着眉道:“你就不能有点志气,难道就非得当奴隶吗!”

祁桓敛了笑意,正色问道:“我亡国之奴,出身卑贱,不当奴隶还能当什么?男宠?”

“你!”姜洄满脸通红,羞恼让双目染上了水光,本就娇艳的面容更添了三分媚色,“你还是继续当奴隶吧!”

祁桓受着伤,懒懒地靠着车厢,唇角微翘看着姜洄发火。

她大概是想让他去烈风营吧……

如果是三天以前,那祁桓会对此求之不得,但现在,他竟觉得,当个奴隶也不错。

谁家奴隶像他这样胆大妄为把主人气得面红耳赤,却还能安然无恙地躺在主人的车厢里。

其实也不算安然无恙,他这次差点丢了半条命了。

但是值得。

“郡主,别生气了,是我说错了。”见姜洄躲到车厢一角,祁桓哭笑不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姜洄别过脸,抿着唇角兀自生气,心口也突突跳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祁桓的话便让她想起自己在三年后是与他拜过天地的夫妻,而且另一个自己还跟他圆了房了!

虽说她已经能理解,三年前的奴隶祁桓与三年后的鉴妖司卿经历不同,性情有异,不能完全当成同一个人,但是身体没什么区别啊!

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两个人同床共枕肢体交缠的画面,血液也随之沸腾起来。

“别碰我!”她低斥了一声,扯回了袖子。

祁桓还不知道她心里想了什么,又在气什么,也有些纳闷“男宠”二字为何会让姜洄反应这么大——倒像是被人说中心事的恼羞成怒。

马车徐徐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声音:“郡主,我们到王府了。”

姜洄当即便推开车门下了车。

祁桓稍慢了一步下车,姜洄微微偏过头瞄了他一眼,见他伤势这么重,怒火稍微消了一些。

“你回去记得按时上药。”姜洄说着便伸手往袖里摸索,却摸了个空,她咦了一声,眉头一皱。

祁桓笑了下,声音却比半夜的风还凉:“徐恕先生的药,也只有晏世子才配得上,奴隶卑贱命硬,死不了的,便能活下来。”

姜洄愕然,总觉得这话一股酸味又一股茶味,没等她想明白,祁桓已经走开了。

忙碌了一夜,姜洄几乎沾枕即眠,不多久便又在梦中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十六岁的小“姜洄”一见到她便扑了上来:“你怎么没告诉我,是苏淮瑛杀了阿父!”

姜洄愣了一下:“我没说吗?”

“你没说!不然我就多打他几下了!”小“姜洄”怒气冲冲。

“你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快点告诉我。”姜洄知道时间紧迫,无暇闲扯,便催促她快说。

“今日寿宴还没开始,我便在玉池碰到了妙仪,刚和她说没两句,苏淮瑛便来了,阴阳怪气了几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打了他一巴掌……”小“姜洄”顿了一下,“刚好那时日落,我看到有个面孔狰狞的人朝我扑来,吓了一跳,就掉湖里去了。旁人都以为是苏淮瑛把我推进去的,陛下大怒,责令他向我认错道歉,还停职罚俸。”

命运真是奇妙地相似……

三年前,苏淮瑛是因为守卫不力,被停职,三年后,他又因为得罪了高襄王姬,也被停职。

帝烨的圣寿日,可真是苏淮瑛的受难日。

姜洄冷笑了一声:“他死了都是活该。”

小“姜洄”支吾了一下,问道:“他今日和我说话有些古怪,我问你,我……你与他有过什么情缘吗?”

“没有。”姜洄当即否认,“苏妙仪是想从中撮合,让我与苏淮瑛成亲,但我不喜欢他的为人,与他从未亲近过,我们只有仇,没有情。”

那年夜宴台上,父亲为救驾而力战修彧,最后两败俱伤,父亲重伤卧床许久,修为也大损,苏妙仪和苏淮瑛便是那时上门探望过几次。

她第一次见到苏淮瑛时,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那一日苏妙仪与苏淮瑛登门探望高襄王,姜洄在园中水亭招待二人,中途苏妙仪借口离开,让两人于亭中独处。

苏淮瑛高大俊美,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具有极强的压迫感与侵略性。他这样的豪门贵族,加上出众的相貌与过人的资质,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着姜洄时,仿佛也将她视作囊中之物。

苏淮瑛的目光让姜洄如芒刺背,她硬着头皮请苏淮瑛喝了杯茶,心中却已经想好了离开的借口,但刚要站起来,便听到苏淮瑛开口说:“坊间传言,高襄王携郡主回京,是想为郡主寻一可托付之人。”

“什么?”

姜洄霎时愣住,怔怔看向苏淮瑛。很多人都知道高襄王的心思,却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言不讳,让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苏淮瑛姿态慵懒地倚着栏杆,任凭春风拂面,他右手轻握杯盏,心思却不在茶里,抬眼直视姜洄,唇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不知道郡主觉得,苏家如何?”

此言一出,姜洄如何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登时脸便红到了耳根,更多却是因为羞愤。

“那是外人胡说。”姜洄坐立不安,攥着拳道,“苏将军误会了。”

“哦?”苏淮瑛挑挑眉,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抿了口清茶,徐徐道,“高襄王是个有勇有谋之人,自然知道求万全之道。于武将而言,战场受伤是偶然,也是必然,谁也不知道哪一日便会战死沙场。姜家如今有高襄王,是以如日中天,但他也明白,这种荣耀想要延续百年,并不容易。便如今日一劫,他身受重伤,前景难料,姜家便也如这风中弱柳,任凭风吹。若只有他独身一人,自然可以毫无顾忌,但他最挂心的却是你,否则,便不会回京与姜氏本家言归于好。”

姜洄一颗心沉了下来。

她如何不明白父亲用心良苦,她只是一个凡人,无法站上与妖族的战场帮助父亲杀敌,苦学巫术与医道,也只是想为父亲尽一份力。若是可以,她宁愿永远与父亲留在南荒,但她也明白,柔弱的自己永远是父亲的软肋,妖族总想对她下手,以此来胁迫父亲。

父亲为她做了许多,她也想为父亲做点什么,至少……她不想当父亲的负累,让他在战场上还有牵挂和担忧。玉京远离战场,贵族世家也有足够的守卫之力,这是父亲思虑再三后为她选择的保护伞,她虽有不甘,却还是努力去迎合。

年轻时的姜晟孑然一身,可以一往无前,身为人父的高襄王却背负着对亡妻的承诺,对女儿的责任,他只能向现实低头。

苏淮瑛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笑着对姜洄说道:“与苏家结两姓之好,对姜家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也能护你一生周全,享尽荣华。”

姜洄端坐着,置于膝上的双手缓缓攥紧了,上好的丝缎有了褶皱。

她没有抬头看苏淮瑛,却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像老鹰看着兔子,那不是情意,而是贪欲。

高襄王独女,烈风营兵符——那是苏淮瑛眼中的姜洄。其次,他看到的才是一个女子,长得十二分的明艳,也算是锦上添花,性情看着娇憨柔顺,也是他所满意的。

他并不喜欢女人身上有棱角尖刺,与其费尽心力去驯服,不如换一个合适的,反正世上女子多不胜数,他无意浪费时间与心思在女人身上。

姜洄刚刚好符合他的需求,那么娶她为妻,许她一世荣华,倒也无不可。

他是抱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施舍这一段婚姻,在他想来,姜洄没有拒绝的理由。

然而姜洄脸上的红晕很快便消退了,神情也恢复了镇定与理智。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苏淮瑛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承蒙苏将军错爱,不过父亲确实无意让我依附他人,我敬重苏将军为人,但也仅此而已。”

苏淮瑛眼中的笑意慢慢冷了下来,亭中的春风似乎也变得萧瑟冷冽。

苏淮瑛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被拒绝后不会死缠烂打,那时他听了姜洄的话,也只是笑笑便放下了茶杯,苏妙仪回来之时,他已若无其事地说起别的。

姜洄以为他已经放下了,便也松了口气,她不愿意与苏淮瑛交恶,因为苏妙仪仍是她最喜欢的好友。之后苏妙仪与她照常往来,苏淮瑛也未阻挠过二人,有时候看到苏淮瑛面带微笑的样子,姜洄都以为是自己误会了人家。

然而苏淮瑛自有他的报复之道,只是姜洄很久之后才意识这一点。

得不到的,他便要毁去。

父亲入狱,她被软禁在高襄王府,就连姜家本家都选择明哲保身,不敢相助,她只有试着向苏妙仪求助,但是没有等到苏妙仪的答复,等来的是苏淮瑛本人。

他热心地给她带来父亲的消息,只不过却是死讯。

“舍妹说,郡主想知道高襄王的消息,我便亲自前来告知,可惜,郡主好像对这个消息并不满意。”看着姜洄哭软在地,他屈膝半蹲下来俯视她,在她耳畔柔声低语,“苏家正妻,罪臣之女,当初,我是给过你选择的。”

她扬起头,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流淌着残忍傲慢的笑意,想伸手打他,却被轻而易举制住了手腕。

“恐怕是最后一次叫你郡主了……”苏淮瑛捏着她纤细的手腕,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指痕,她痛得发颤,却不肯低头。苏淮瑛低笑了一声,  “看在你与妙仪的情分上,你若被贬,我可收你为奴。否则以你这容貌和脾气,只怕落在谁手中,都会生不如死。”

姜洄怒目而视,冷冷地说:“你不会如愿。”

苏淮瑛本以为,高襄王一死,烈风营便会群龙无首,乱成散沙,却没想到反而激起兵变民愤。烈风营三百异士就连妖王都退避三舍,更何况是玉京贵族。

为了平息众怒,鉴妖司为高襄王洗脱了罪名,眼看要堕入泥泞贬为奴隶的姜洄反而扶摇直上,被封王姬,位列诸侯之上,地位尊贵仅次于帝烨。

姜洄许多次都想杀了苏淮瑛,但是苏淮瑛身为武将,长年在外,两人连见面的机会都极少,更别说苏淮瑛修为高深,她有心也无力。

后来她向帝烨请旨赐婚,向京中广发喜帖,自然苏家也有一份。

苏淮瑛和其他人一样,对这场婚姻不过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他不信姜洄连他都拒绝了,会真心喜欢一个奴隶出身的祁桓。何况在杀害高襄王这件事上,祁桓也是有份参与的。

姜洄在猎人们看来,就是一只可口的兔子,虽然兔子有时候逼急了也会咬人,但对他们来说亦是不痛不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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