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景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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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说了多久的话,只知道徐恕已经喝空了十五坛酒了,雅阁中充斥着浓郁的酒香。

徐恕醉醺醺地站了起来,踉跄了两下方才站稳脚步。

“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今日这些好酒,就当那些问题的报酬了。”徐恕提着酒壶笑吟吟说道,“我会在玉京逗留几日,你若要找我,便来不速楼。哦,对了……”徐恕又想起一事,伸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巴掌大的纸人,递给了姜洄,“小纸就留给你了,它总是比较喜欢跟你在一起。这是我给它新做的衣服,水火不侵,正好旧衣服被你打坏了,就给它换上吧,你知道怎么给它换的。它跟在你身边不适宜太张扬,小一点也好办事。”

姜洄接过纸人,感觉触手柔嫩,却不知道徐恕又是用了什么东西炼制而成。她知道徐恕的想法不会轻易动摇,多说无济于事,便也放弃多言了,收下纸人,微笑道谢。

“天之道,在失与得,欲有所得,必有所失,我的付出不是无偿的。”徐恕摆了摆手,“别忘了,找修彧的同时,帮我留意妖胎的下落。”

姜洄点头称是,起身开门,领着摇摇晃晃的徐恕往外走去。

畅风楼分为外三楼与内三楼,外三楼被称为风雅之地,而内三楼则是风月之地。姜洄领着徐恕行走于无人长廊,两侧悬灯映亮了前路,重重回廊隔绝了声乐,只隐隐约约能听到极轻的丝竹声与欢笑声,隔了无数纱幔,仿佛是从梦中传来。

眼看便要走出畅风楼,两人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伴随着尖叫与怒骂,朝着楼外方向迅速逼近。

姜洄顿住了脚步,错愕地转头去看,便看到一道身影冲过了层层纱幔向着自己奔来。那些价值不菲的绢丝被从门上扯落,无助地飘落于尘土之中,无垢的雪白染了刺眼的血色。

“站住!不许跑!”

“抓住那个逃奴!”

一阵阵的叫喊声撕碎了畅风楼的靡靡之音。

姜洄看向那个逃奴,那人鬓发凌乱,看不太清楚面容,却让姜洄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逃亡之人脚步踉跄,速度却是不慢,然而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冷光破风而至,伴随着尖啸声猛地扎进那逃奴的小腿之中,去势如雷霆,入骨而力未竭,竟将那人生生钉在了地上!

如此力道,唯有上三品的异士方能做到。

姜洄一惊,抬起头看向箭矢来处。

被撕毁了纱幔的三重门后,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手握长弓,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根羽箭,轻轻搭在弦上。箭簇闪着冷光,而比之更冷的,是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即便隔着百步距离,仍然让人不寒而栗。

苏淮瑛!

姜洄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孔,心头却莫名跳出了这个名字。

他箭法奇准无比,若要射死那个逃奴,第一箭便能做到,可他偏偏不这么做,而是故意射穿对方的小腿,将他钉在原地,欣赏对方的绝望和痛苦,再慢慢发出第二箭。

这是猎人对待瓮中之鳖的态度,也是上位者的傲慢与冷酷。

骨节分明的五指一拉一松,啸声再起,苏淮瑛眯着眼聆听死神的尖啸,却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的惨叫。

一道红色的鞭影从天而至,落在了箭矢之上。这是苏淮瑛的箭,上三品异士的夺命之箭,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打断,但这一击还是让它失去了准头,擦着逃奴的鬓角而过,重重地钉在了一旁的木质地板上。

苏淮瑛的脸色顿时一变,抬起眼眸看向忽然出现的身影。今天本来就恶劣的心情,此时更是落到了谷底。

“高襄王郡主……”苏淮瑛几乎是咬着牙叫出对方的尊号。

姜洄握着琅玉鞭负手于身后,此刻右手几乎麻痹。与夜宴台上不同,那时苏淮瑛要杀祁桓,人在眼前,他倒未使全力,姜洄要拦下对方轻而易举。但此刻苏淮瑛几乎是发泄一般地射出这一箭,箭矢灌注了灵力,与雷霆无异。姜洄虽然仗着琅玉鞭的法器之利打偏了此箭,却还是受到了箭矢之力的反噬,以凡人血肉之躯生扛异士的灵力,别说右手已经麻了,就连右臂都快失去了知觉。

“苏将军,真是巧啊。”姜洄微微一笑,“你不是被停职了吗,怎么还有心情在畅风楼消遣?”

苏淮瑛为人极其骄傲自负,夜宴台上姜洄两次三番让他下不来台,他已经恼怒非常了。如今高襄王得势,而他被停职,更是叫他怒火中烧。此时要杀一个逃奴,又被姜洄当众打偏了箭矢,他杀人的心已经快按捺不住了。

围观众人此时才明白了两人的身份,见礼的见礼,躲避的躲避,敏锐之人第一眼便察觉到两人之间势如水火,剑拔弩张。

苏淮瑛缓缓地向姜洄走去,唇角挂着冷笑:“郡主不是奉旨查案吗,不也有心情,来畅风楼饮酒作乐?”

苏淮瑛嗅觉何等敏锐,还未走到跟前,便闻到了姜洄身上浓郁的酒香,他几乎可以说出其中七八种酒的品名了。但他也看得出来,姜洄眼中脸上都无醉酒之意,显然喝酒的另有其人。

他心中生出一丝疑惑——是谁身份更加高贵,竟能让姜洄陪酒?

然而苏淮瑛扫视一周,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姜洄也发现了,徐恕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她也暗自松了口气。

“苏将军此言差矣,我来畅风楼不为饮酒作乐,而是为了查案。”姜洄理直气壮说道。

“呵。”苏淮瑛嗤笑一声,一脸的不信,“郡主也是此言差矣了,我来畅风楼也不是为消遣,亦是有公务在身。”苏淮瑛说着看向那个跪倒在地的逃奴,冷然说道,“我负责押送景国的战俘,这一批是筛选后送到畅风楼为奴的,刚才有个奴隶妄想逃跑,我职责在身,当然要出手制止。不知道郡主又是出于什么目的,阻挠本将军捉人,难道有意包庇纵容叛国之奴吗?”

苏淮瑛说着一顶大帽子便往姜洄头上扣,用心险恶,昭然若揭。

姜洄不紧不慢道:“苏将军是不是酒喝多了,记性也差了,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来查案的。你要射杀的这人,便是我来此的目的,我怀疑他与夜宴台妖袭一案有关,要带他回鉴妖司严加审问,怎能让你将他灭口。”

作为回报,姜洄还给苏淮瑛一顶更大的帽子。

苏淮瑛笑了,姜洄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他也不觉得姜洄与这个刚到玉京的景国奴隶有什么瓜葛,在他看来,姜洄纯粹就是对他抱有莫名的敌意,故意事事与他作对。

他实在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姜洄为何如此针对他,抑或是她就这嚣张脾气,平等地挑衅每一个人?

“郡主说,是为这人而来?”苏淮瑛冷笑三声,指着伏在地上的逃奴说道,“那郡主一定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吧。”

姜洄眉头一皱,还未开口,苏淮瑛又冷嘲道:“总不至于连名字都不知道,见着个人就抓吧。”

姜洄不慌不忙,轻笑了一声:“我既然是为他而来,自然知道他的名字。”

她说着向那奴隶走去,屈膝半蹲,看着这有几分熟悉的面容,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的名字叫景昭,是景国国君的幼子。”姜洄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苏淮瑛愣了一下,他转头去看站在一旁冷汗涔涔的畅风楼楼主,楼主赔着笑点了点头,确认姜洄所言属实。

苏淮瑛狐疑地拧起眉头——这个逃奴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姜洄为什么会知道?

难道她还真的是为这个奴隶来的?

伏在地上的景昭也是心中惊骇,少年俊秀的脸庞面无血色。他刚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以为眼前这个美若神明的女子是为救他而来,但听她所说,似乎是将自己与夜宴台妖袭之事联系到了一起,要将他关进鉴妖司。

鉴妖司的恶名,就算是他也曾有所耳闻,若地狱有十八层,畅风楼只在第九层,鉴妖司便在十八层。

数月之前,他还是景国的小王子,然而此刻却成了世间最卑贱的奴隶。亡国之奴,比世代为奴者更为不堪,世代为奴者或许早已对厄难感到麻木,甚至习以为常。而他却是从云端坠落,被碾入尘埃。

畅风楼是供达官贵人享乐的地方,贵人们喜欢奴隶,却更喜欢被贬为奴隶的贵族,因为他们身上有被撕毁过的美好,被碾碎过的矜贵。

景昭年仅十七,眉目生得俊秀,有雌雄莫辨的少年之美,兼之王室之后的尊贵身份,注定他落魄为奴后会沦落到畅风楼,被打断傲骨、磨平棱角,成为贵族们喜欢的模样。

这一批被一同押往畅风楼的奴隶,都是景国的战俘,其中数人都是忠臣之后,与景昭一同长大,因此打定主意拼死护送景昭逃出畅风楼。没有人知道景昭也是十窍异士,若不是苏淮瑛在此,他本来可以逃跑成功的。

至少前世,他便成功了。

姜洄调查祁桓的时候,自然也查过了他的心腹景昭。前世因为高襄王重伤,无法主持大局,帝烨不得不倚仗苏淮瑛,便没有将他停职,自然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畅风楼。

景昭在旧部的掩护下逃出了畅风楼,躲进了鬼市。这个节骨眼上,鉴妖司正忙着四处搜寻修彧,自然不会有人去追查畅风楼丢了的奴隶。因此景昭得以躲过一劫,后来祁桓得势,在鬼市中发现了他的存在,对他的资质青睐有加,便招于麾下。

可是这一世,因为姜洄的介入,许多事情便如蝴蝶振翅般,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苏淮瑛的出现让景昭逃亡失败,而徐恕的出现让姜洄来到此处,救下了景昭。

姜洄看到景昭的时候,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

仿佛自己正被神明无形的手操控着,步入他预设的陷阱之中。

命运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一圈一圈地织成了漩涡的形状,将所有生命囊入其中。

苏淮瑛酒醒了七分,眼神也恢复了冷静理智。

“他昨日才到玉京,怎么会和妖袭案有关?郡主抓人,可有证据?”苏淮瑛咄咄逼人道。

姜洄忍不住笑了,她不由得想起前世苏淮瑛说过之话,目光戏谑冰冷地望着苏淮瑛说道:“苏将军糊涂了,鉴妖司抓人,要什么证据,怀疑就够了啊!”

“你!”苏淮瑛一时语塞。

姜洄站起身来,朝苏淮瑛步步逼近,目露疑色反将一军:“苏将军为何对鉴妖司办案指手画脚,多番阻挠?我鉴妖司要活捉审问之人,你为何迫不及待要将他灭口,难道夜宴台妖袭之事,你知道什么……还是参与了什么?”

苏淮瑛脸色剧变,脱口而出道:“胡说八道!你竟敢肆意污蔑本将军!”

异士陡然外放的灵力如平地飓风,扑面而来,让姜洄站立不稳,向后踉跄着连退几步,直到一只手抵住了她的肩,熟悉的药香味涌入鼻腔。

“苏将军,你放肆了。”晏勋的声音自姜洄身后传来,向来温煦清朗的声音少见地带上肃然之意,“郡主乃奉旨查案,又非异士之躯,你竟以灵力相逼,若郡主有了损伤,你如何向陛下与高襄王交代?”

姜洄退了两步,对晏勋微微一笑,以示感激。

“多谢世子仗义执言。”姜洄温声唤了一句,见了个礼。

姜洄闻到的药香便是从晏勋臂上传来,也是她所赠的秘方。

晏勋朝她点了点头,昏黄色的烛火之光不减他分毫俊雅从容,这是一个让月色都逊色三分的男子。

苏淮瑛也冷静了下来,目光在晏勋身上停留了片刻,缓缓道:“世子言重了,本将军无意阻挠郡主查案,不过是深夜在此见到熟人,好奇之下多问了几句,也是出于关心。”

苏淮瑛说着向姜洄拱了拱手行礼:“方才酒后失态,惊扰了郡主,还望见谅。”

姜洄冷冷扫了他一眼,并不接这个礼,转而对晏勋说道:“这个奴隶腿上中了箭伤,劳烦世子为他拔去箭矢。”

这箭出自苏淮瑛,穿骨之后又入木三分,姜洄凡人之躯,力量不足以拔出箭矢,因此才向晏勋求助。

晏勋点点头,微笑道:“举手之劳。”

他昨日伤在左手,右手无碍,本也有些修为在身,要拔出箭矢并不难,难的是手要稳,否则景昭便会伤上加伤,痛不欲生。

苏淮瑛冷眼旁观,见晏勋半蹲在景昭身旁,左手固定住景昭右腿,右手紧握箭矢中段,气息一凝,瞬间便将利箭从地上拔出,而右腿因为与箭矢同步移动,并未造成太大擦伤。

景昭闷哼一声,冷汗直流,却并不喊痛。

晏勋手上动作极快,只见他轻轻一拂,便抹去了箭镞,随即将长箭从腿中抽出,又立刻封住穴位止血,抬手一握,还半挂在门上的纱幔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落下来,落进晏勋手中。

他在景昭的伤处打了个结止住流血,再一看,景昭已经疼晕过去了。

晏勋箭姜洄独自在此,便温声问道:“可需要我派人将他送离此处?”

“那便有劳世子了。”

姜洄心中一暖,只觉得晏勋世子果真如传闻一般让人如沐春风,不等旁人开口便为人解忧,说话做事分寸都拿捏得极好,既不会让人觉得过分热情,也不会客套疏离,难怪连京中最挑剔的贵族都要说他几句好话。

苏淮瑛则是另一个极端,很少有人会喜欢他,而他也不需要这种喜欢,他更喜欢看到的,是别人的畏惧。

他自然是听到两人的对话了,缓缓上前几步,似笑非笑道:“这件事就不麻烦世子了吧,我方才无意得罪了郡主,正该赔礼,这人便让我的手下送到鉴妖司去。”

姜洄从地上站起身,冷冷看着苏淮瑛。她何尝不知道苏淮瑛的用意,不过是想看她是不是真的打算审问这个奴隶。

晏勋心思玲珑,他派人送走这个奴隶,自然是会送到高襄王府,苏淮瑛就是故意要让姜洄骑虎难下。

“苏将军如今被停了职,不该你过问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免得有越俎代庖之嫌。”姜洄漠然道。

苏淮瑛太阳穴青筋跳了一下,咬着牙微笑道:“我也是担心这人犯路上有了闪失,影响鉴妖司查案,还是由我派人押送较为妥当。”

姜洄嗤笑了一声,旋即又冷下脸来,盯着苏淮瑛道:“你在教我做事?”

苏淮瑛呼吸一窒。

气氛顿时又剑拔弩张起来。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脆的叫喊声:“阿兄!”

姜洄闻声一怔,转头便看到一个身着黄衫的少女一脸焦急地朝自己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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