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立道(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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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昭口中的书房,自然不是祁桓所在的小院,而是高襄王在时的书房。

高襄王生前居住的院落一直都被人用心地看守洒扫着,纤尘不染,一如往昔。书房内整齐有序地堆放着如山的卷牍,天文地理、时政案件,尽在其中。

这几日姜洄一有时间便将自己浸在其中,看得废寝忘食。

祁桓前两日午后回府,夙游说王姬连午膳都没用,他才进门查看。

姜洄大概是看得累了,枕在摊开的竹简上睡着了。

祁桓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来,她靠在祁桓胸口,嘟囔着梦呓了两句,扇了扇睫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祁桓低头看她,温声问道:“昨夜没睡好吗?”

姜洄缓缓回过神来,总算意识到身在何处,急忙答道:“睡、睡得很好啊。”

昨夜祁桓又搬了出去,在商梨小院休息,她其实躺了许久才睡下,辗转反侧想了许多事,又一场接一场地做着混乱的梦,醒来后把大姜洄交代的事理了一遍,分了个轻重缓急,便去书房查找需要的卷宗。

书房的卷牍虽多,但都有序,有明确的目标,按照时间索引,她很快便找到了目标。她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疏漏,把需要的卷牍另外收到一旁,便又去查三年来发生过的一切大事。

她本就不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更喜欢原野上自由的风,更何况这些卷宗枯燥乏味,因此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

姜洄的身子被祁桓横抱着,她下意识地攀紧了祁桓的肩颈,鼻尖蹭到了他胸口官袍上的蟒纹,刚想退后,却又狐疑地皱起眉,往前凑近了,像只小狗似的在他胸前细嗅,从领口到颈侧……

温热的呼吸拂过凸起的喉结,若有若无的柔软擦过颈上的青筋,祁桓顿时浑身紧绷,别过脸躲避她的亲近,耳根微烫。

“又怎么了?”他无奈叹息,低声问道。

姜洄眯起眼,若有所思地说:“你身上,又有别人的味道。”

这话说起来像是捉奸似的。

姜洄垂眸思索,喃喃自语:“好熟悉啊的味道……啊,我想起来了!”

姜洄扯住了祁桓的领子,紧紧盯着他清俊的脸庞:“是晏世子的熏香。他善音律,爱抚琴,手上和身上都有一股很重的松香味,你今日见到他了?”

祁桓知道她嗅觉灵敏,却也没想到敏锐至此,昨日见过一面的人,就把人家身上的气味都记住了。

“你是鉴妖司卿,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去鉴妖司,他是东夷质子,若不是犯了事,跟你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和他一样的松香味?他找你了?不对,你找他了?”姜洄眉梢一挑,隐约想到了个答案,“你把他抓了?为什么?”

祁桓徐行几步,将她放在窗边的榻上,双手顺势撑在她两侧,午后的光影被剪裁成梨花的轮廓,细碎地落在她眉眼深处。

“我抓他做什么?”祁桓低低叹了一声,“你以为我会伤了他吗?”

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沉郁的草木香气温柔而不容抗拒地覆压着清甜的花果香,姜洄怔怔地仰视祁桓,被他眼中跃动的光芒灼烫了一下,一时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祁桓静静地凝视着她娇美的脸庞,左颊的肌肤被竹简印上了一道道红痕,清润的眼眸浮着轻浅的水雾,似醒非醒,如在梦中,也不知又在想什么,竟当着他的面失了神。

他以为自己能洞悉人心,却常常看不清枕边人的心思,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他无意识地抬起手,碰触她颊边的红痕,触手柔嫩,胜过初生的花蕊。

姜洄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似的,瑟缩了一下。

祁桓自嘲地笑了笑,收回手探向自己,从怀中取出了一朵淡粉色的珠花。

“你昨日遗落在畅风楼的,晏世子特地送来还我。”祁桓解释道。

姜洄这才想起来,昨夜夙游是说不见了一朵珠花,她倒没有多想,遗落了就遗落了,却没想到被晏勋捡去了,想来是在门口摔倒时掉落的。

姜洄方才从祁桓胸口闻到的松香味,便是从珠花上传来,或许是因为被晏勋揣于袖中多时,也沾染上了他的气息。

祁桓低头把玩着珠花,似笑非笑道:“世子也是个有心之人,生怕这东西落在别人手中,引起流言蜚语,也怕亲自送来给你,引起我的猜忌,因此便直接找到了我。”

姜洄没想到如此简单一件事,当中却包含了那么多思量。她附和道:“是啊,他是个胸怀坦荡、思虑周全之人。”

祁桓抬眸望去,眼中多了三分审视的意味。“你失去记忆,第一次见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姜洄呼吸一窒,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我、我原来就听说过他的……”姜洄紧张地攥着手,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红,“而且,我今天……看过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一旁散落一地的卷牍似乎在印证她的话。

祁桓眼神幽暗,似乎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姜洄心脏怦怦直跳,她似乎感受到了鉴妖司中被他审问的犯人是何感受。

一品异士的威压本就是凡人难以抵御的,即便祁桓有意收敛了气势,心虚在前的姜洄也感受到了压迫感。

“你看了一个早上,就是为了翻找与他有关的事迹?”祁桓心中一沉。

“不、不是!”姜洄急忙否认。

“那你在找什么?”祁桓说着便转头去看地上摊开的卷牍,却忽然被姜洄勾住了脖子。

他讶然地低头看她。

“我……”姜洄脸上红得更厉害,几乎盖过了竹简的红痕,“我想看看这三年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看看这些,或许能帮我找回记忆。”

祁桓微怔,不由想起她昨日说,恢复记忆前先分开,那时他松了口气,却又怅然若失。

明明是自己先推开了她,却又舍不得她真的走远。

谎言一旦开了个头,便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去。姜洄怕被祁桓看出心虚,便将脸埋在他胸口,压低了声音说:“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还有关于我们的回忆……”

珠花被主人抛在了榻上,他收拢双臂重新将她拥入怀里。

“对你来说,有没有记忆的姜洄,是不同的人吗?”谎言中带出了她真实的疑惑与迷茫。

祁桓沉默了许久,用沉哑的声音给了肯定的答复:“是……你们不同。”

姜洄心口一紧,张口无言。

“其实我也想了很久……我这样折磨自己是为了什么,你和‘她’,有着相同的肉体与灵魂,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吗,我放不下的是什么?”祁桓自嘲一笑,苦涩而无奈的叹息落在姜洄心上,他说,“是回忆……”

祁桓低下头去,右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落在她的眼角,深深地凝视她澄澈的眼眸。

“‘她’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祁桓柔声低语,眼神中流露出眷恋与痛楚,“你的眼睛太过澄澈。人生在世,便是一场修行,你脚下的路,便是你心中的道,少一分,都不成道。成就一个人的,是她的身与魂,还有她的道。”

姜洄一震,哑声道:“所以在你眼里……我是不完整的姜洄。”

祁桓没有回答,但眼神便给了姜洄答案。

姜洄心口泛起一阵酸楚和胀痛,她的掌心贴着祁桓的胸膛,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中剧烈的起伏。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那些我遗忘了的回忆。”姜洄颤声问道,“或许我会想起来,会成为你想要的那个人。”

“你的路,只能你自己来走,不能由我告诉你。”祁桓温柔地轻抚她的发顶,他的灵魂比她成熟太多,在他眼里,小姜洄只是个懵懂的少女,“你要自己去经历,才会明白。”

姜洄明白的……

就像她来到了这个地方,她没有亲身经历过失去父亲的绝望与悲痛,只是被告知了一切发生过,她不曾真正坠入过深渊,就长不出翱翔九天的双翼。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却难以自抑地嫉妒另一个自己,被祁桓这样深沉而全然地爱着。

“原来如此……你不喜欢我……”姜洄眼角微红,心中涌起莫名的委屈。

“喜欢。”祁桓却没有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

姜洄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祁桓低下头,温柔地亲吻她湿润的眼角:“所以,我想帮你找回完整的自己。”

这样一个轻浅的亲吻,恰似春风拂过眉眼,却吹开她心头满树繁花,让她明白了情与欲的区别。

姜洄闭上了眼,听到自己春雷般的心跳。

——她想自己是真的爱上祁桓了。

——她可以还给祁桓一个“完整的姜洄”。

——但那不是她自己。

似乎顺理成章地,她以找回忆为理由,整日地埋首于卷牍之中,没有走过的路,她只能用眼睛来了解。祁桓对她毫不设防,总是耐心地回答她所有的问题。

第二夜,她从梦中得知,祁桓有不臣之心,意图颠覆武朝政权,大姜洄让她多加留意,保护好自己。

她本该更惊骇愤怒的,但心中却只是掠过了一个念头——难怪他说,这场婚姻不是她的枷锁,他只是为了保护她。

“我向祁桓打听过鸢姬的事。”姜洄回过神来,继续正色说道,“他说鸢姬也是个受害者,她本是不愿出面指认姚氏,但最后不知为何还是站了出来。后来也许是因为有负于姚成玦,良心不安,她选择服毒自尽。”

“她死后……尸身葬在了何处?”

“她既无族人,也无父母,没有葬身之处,早已被一把火烧了,只剩下飞灰。你……当真要逼她出来指证姚氏吗?”姜洄不安地问道,“姚成玦对她有救命之恩,我们逼她出卖救命恩人,这样符合道义吗?她若自尽,岂不是被逼死的吗?”

这个问题何尝不是让她辗转难眠……

鸢姬情与义两难,她亦是进退维谷。

倘若一艘船上载满了十恶不赦之人,却也有一个无辜稚子,难道她能为了杀死那些恶人,而让无辜之人也一同陪葬吗?

“也不是只有这条路可走。”大姜洄叹了口气,“姚泰通妖的罪证,大多藏在登阳山下的别院,那些罪证也足以让姚泰成为众矢之的。正好苏妙仪约我两日后前往登阳山观丹霞花,我以此为由出城,不会引起旁人的猜疑。”

“妙仪,登阳山?”小姜洄忽然想起,之前是有听妙仪说过,四月丹霞花开,美不胜收,她们已约好一同前往赏花,“你同意救妙仪了吗?”小姜洄欣然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狠心。”

大姜洄冷哼一声:“我何时说过要插手她的事?纵然她对你说的那番话没有作假,但她到底也是苏家的人,我为何要救她?苏淮瑛利用她来对付阿父,我亲近她,也不过是想利用她来对付苏淮瑛而已。”

小姜洄微微一怔,随即嗤笑道:“这话你也就骗骗旁人,但是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我。你若是做了和苏淮瑛一样的事,辜负旁人的信任,那又和苏淮瑛有什么区别?”

她说着伸手去揉对面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看起来眼睛比自己冷漠了几分。她偏了偏头却没能躲开小姜洄的手,面上顿时露出窘迫的神情。

“未来的我,真可怜啊……伪装成冷酷跋扈的模样,险些把自己也骗过去了。”小姜洄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不见妙仪,不是因为你恨她,而是因为你害怕一旦见了她,就会忍不住心软原谅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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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隐藏多年的心思,终究还是骗不过自己。

三年前,苏妙仪也是同样与她相约去登阳山看丹霞花开放。

丹霞花生在绝壁之上,日出之时,在晨曦中徐徐展开花瓣,如流霞焰火,美艳不可方物。日落之时,花瓣便会褪去金红之色,像燃烧殆尽的烟灰,纷纷扬扬地落入悬崖下。

传闻丹霞花被称为仙人之花,千日一开花,花期仅有一日,见得丹霞花开的人,便是有仙缘之人。若有两人一同见得花开,携手结印,便能白首偕老。

姜洄听她这么说,不由笑道:“白首偕老?那为何不找你的意中人去?”

“我又没有意中人。”苏妙仪脸红了一下,“而且,谁说白首偕老,一定要是男女之情,难道我们两个人一起活到老,玩到老,不好吗?”

但最终姜洄也没能去赴那场约,因为夜宴台上,父亲受了伤,她留在王府照顾父亲,也没有闲心再去赏春花秋月。

那一日天快黑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高襄王府的大门,少女急匆匆地跑过中庭与连廊,来到她面前,怀中抱着一个锦盒。

“郡主郡主,快看!”她跑得飞快,失了平日的端庄,鬓角汗湿,眼中却有光。

锦盒打开,流霞顿时溢散出来,如一捧暖阳在匣中安静地燃烧,姜洄不由屏住呼吸,满目惊艳。

但不多时,伴随着日落,那朵花也在匣中迅速枯萎,瓣瓣金红黯淡了下去,化为一堆香烬。

“总算赶上让你看了一眼。”苏妙仪松了口气,又皱起眉,“但还是来不及结印了。”

姜洄许久才回过神来,她看着苏妙仪兴奋却又疲惫的面容,忽然意识到,她是半夜登上山顶,等到花开之时摘下花来装入锦盒,又一路疾驰回来,才赶在花败之前让她看上这一眼的。

因为父亲的伤势而烦忧许久的心情,一点点被这那片丹霞熨暖了。

“没关系。”姜洄弯了弯眉眼,“下一次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

千日花开,也就是三年而已,她觉得她们两个人能等得到的。

却没有想到,后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仇恨的鸿沟。

第一次的花开她失约了。

第二次的花开,两个人都失约了。

高襄王府的马车宽敞舒适,车队来到苏府门口停下,等着接苏家小姐一同出城。

因为修彧尚未被擒获,高襄王和苏府都担心路上危险,便也和上一世一样,派了不少士兵一路保护。

车外响起苏妙仪欢快的笑声,下一刻车门便被打开,姜洄抬头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笑容满面的苏妙仪,第二眼看到的,便是站在不远处的苏淮瑛。

姜洄一怔,望着苏淮瑛的眼睛。

苏淮瑛笑了一下,行了半礼:“见过郡主。”

苏妙仪轻哼了一声,拉扯着姜洄的袖子说:“阿兄不放心我们,说既然他停职无事,便一路护送我们去登阳山。”

姜洄垂下眼眸——这是与前世不同的意外。

还有第二个意外。

她看向苏妙仪怀中的白猫,苏妙仪献宝似的说是她新捡来的宝贝,漂亮却又傲慢,一双灰蓝色的眼眸冷漠至极,不像姜洄的小猫那样温软黏人。

上一世,苏妙仪也养了一只白猫,与眼前这只似乎别无两样,只是时间没有那么早,难道是受了团团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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