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齐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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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会是在一夕之间成长,然后顿悟,对于这个宇宙和你来说,时间是不存在的,时间无法改变什么,改变你的是经历,而教会你成长的是失去。

每一次结果都是从花凋开始。

这就是天道,有所得,必有所失。

当姜洄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那一年,她从祁桓手中接过的,不只是他的一颗心,还有整个天下。

日出的时候,她从梦中睁开了眼,晨曦漫上了湿润的眼睫,温暖了她的眼睛,却温暖不了怀中冰冷的身体。

她选择留在这个世界,独自去面对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出。

她恍惚间懂得了失去一切的感受,也许当年经历了丧父之痛的姜洄,也和她一样的绝望,但却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她想……自己也许正在变得完整,变成祁桓喜欢的模样。

玉京崩毁之后,北域的灵气也随之枯竭。姜洄手握重兵,重整山河,迁都于中州,改国号周。

次年,二十岁的姜洄称帝,万千臣民叩首拜服。

但是自那以后,她便很少笑了。

在世人眼中,她是英勇智慧、杀伐决断的帝洄,她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混乱的八荒重归于稳定。

有烛九阴的援手,人族与妖族长达千年不死不休的混战终于消停。而对于修彧来说,他和姜洄之间互有杀父之仇,于情,无法互相原谅,但于理,为了各自的子民,他们都选择了放下。

修彧的心情更加复杂,因为他还有两个人质在天都。第一个自然是苏妙仪,她不愿意离开姜洄,她不希望姜洄总是孤独地一个人等待日出,至少在她最孤单的时候,她能陪在她身边。而且苏淮瑛已死,她便是苏家唯一的孩子了……

苏妙仪心中渴望着自由,但对她来说,却永远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苏家倾尽心血栽培出来的贵女,也不只是一朵柔弱无依的娇花,她亦可以成为支撑家族的脊梁。

因此修彧只有眼巴巴地望着她入朝为官,成为姜洄最贴心的左膀右臂。她常常陪着姜洄商议政事,有时候通宵达旦,抵足而眠,有时候夜深出宫,在马车上睡了过去。

那只白猫便守在宫门外,等马车出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落到车顶上,听到她平缓的呼吸,才轻轻打开车窗,灵巧地窜了进去,挨着她温暖的身子趴下,用灰蓝色的漂亮眼睛望着她。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睁开了眼看他。

修彧吓了一跳,下意识便要夺窗而出,却被苏妙仪按住了身子。

“你逃什么?”她低着头凝视他。

修彧挣扎了一下,便很快放弃了,他维持着猫的样子,心想这样大概会让她心软一些。

“我……怕你见了我不高兴。”他闷声说。

他是后来才知道,自己当年的欺骗对苏妙仪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对妖兽来说,欲总是重过情。那时候他心里想的,只是喜欢她,所以要占有她,却从来没有真正为她考虑过,她在乎的是什么。

所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修彧的情窍开得太晚,真正懂得了情爱,才会患得患失,怕她生气、难过。

苏妙仪沉默了片刻,手上力道放轻了一些,她抬起一只手,拨弄车窗上的铁环,车窗便锁上了。

她没想放他走。

“我知道你在附近。”苏妙仪轻声说,“这窗本是可以锁上的……我是为你留的。”

修彧柔软的身子顿时僵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苏妙仪。

她穿着绯色的官袍,脱去了少女的稚气,也少了平时朝堂之上的威仪,清丽的眉眼含着温软的笑意看他。

修彧的心一下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南荒妖王,就这么无所事事吗,夜夜在天都巡逻。”纤细的指尖在他浓密柔软的毛发间穿梭着,让他呼吸粗重了起来,身体也微微发颤。

情绪的起伏让他克制不住妖力的波动,下一刻猫身化为人形,高大的身躯让本就狭窄的车厢更显逼仄,把苏妙仪压在了角落。

“我……我想见你。”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她的手,眼眸浸着水色,翻涌着情潮,“妙妙……”

苏妙仪微仰着头与他对视,眼眸清澈明亮,不再是当年看着他便脸红羞涩的少女。

第一次见到修彧,是在苏家后院。那时候他还是猫身,受了重伤想要偷药,被侍卫发现了便要打杀,是她拦下了,将小猫放在了身边养着,悉心为他治病养伤,看着他的毛发与眼睛逐渐变得柔亮。

他并不喜欢她的亲近,她也不恼,猫猫冷傲是很正常的,而她很有耐心。

苏妙仪不知道修彧是何时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或许是因为日日怀中厮磨,或许是因为夜夜同床共枕,在他对她做些什么之前,她倒是先把对方上上下下都摸遍了。

第一次见到化为人形的修彧,是她与一名贵族男子相看回来。那一日父母安排她与旁人相看,她怕不自在,便把妙二也带上了。如今她已忘了那男子的姓名模样,大概是因为对方太过热情地献殷勤,反惹恼了她怀中的小猫,被抓挠出几道深深的血印。

苏妙仪再三赔礼道歉,送上了药膏,却始终态度坚决地护着“不懂事的小猫”。

那天夜里,她才知道,他不是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了。

他化成了人形,告诉她,他是受了伤的猫妖,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留在她身边。又说了那男子一身腥臭之味,如何如何的劣迹斑斑,让她不要嫁给他……

苏妙仪话也没听清楚,仰着头看修彧,脑中却嗡嗡响着,一幕幕尽是自己在他面前沐浴更衣的画面。

脸便红透了,乌亮的眸子也带了水光。

修彧的话音也戛然而止,低着头看她动人的模样,痒意自心头而生,把心口压得沉了几分。

他顺从自己的欲望与本能,侵占她的一切,将她视为私有。

那时候他不明白,情与欲有何区别,只知道自己想要苏妙仪,想得心尖发颤抽疼,空了的那块,只有她能填满。

为了得到她,他与苏淮瑛合谋,杀了高襄王,而他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让他带走苏妙仪,带她回南荒妖泽。

他也没有问过,苏妙仪愿不愿意,他以为她会欣然答应,即便反对,他也不允许她反对。

高襄王死后,苏淮瑛背信弃义杀他,说他不在乎妙仪,只在乎他自己。

那时候修彧不明白,而现在他明白了……

他是在乎苏妙仪的,他不愿意见她难过,更害怕见她伤害自己,她若不想见他,他便偷偷在一旁守着……

她若想见他……

修彧心尖一颤,吞咽着莫名生起的津液,颈间的凸起滚动着,让嗓音变得低沉喑哑。

“妙妙,你不要生我的气了……”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苏妙仪低低叹了口气,抬手抚上他俊美的脸庞。

“修彧,我不是你养的小猫。”她认真地说。

修彧用自己的脸庞去蹭她柔软的掌心:“嗯……我才是。”

她养了他,而且养得很好。

苏妙仪眼中浮起了轻浅的笑意:“你也不是……”

修彧一僵,苦涩问道:“你当真不要我了吗……”

“你是南荒妖王,有更多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你的时间。”苏妙仪淡淡笑着,温声说道。

“若我不是妖王,只是一只普通的猫妖呢,就可以陪在你身边了吗?”修彧问道。

苏妙仪微微一怔,随即道:“但是没有这种可能……”

“修明才是南荒妖王。”修彧说起他的弟弟,如今被留在天都的第二个人质,“他承袭了父母的妖力,有着最好的资质。我知道,姜洄从徐恕手中救了他,他已经恢复了神智,也在你的教导下学习着人族的文明,待他长大成人,他会成为比我更好的妖王。而一个与人族关系亲近的南荒妖王,也更有利于维护人妖两族的情谊——姜洄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苏妙仪失神良久,无奈一笑:“你都明白……”

“是,我明白,我也接受。”修彧如此说着,眼中却没有丝毫的失落——他早就知道,修明才是父母属意的继承人,他能给妖族更好的未来。

而他……

修彧眼眸微动,悄无声息地收拢了双臂,拉近了自己与苏妙仪的距离,让她一点点地染上自己的气息。

“妙妙……若我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你还会收留我吗?”

苏妙仪听着他沉哑的声音,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不再高傲冷漠,盈着水光映着她的面容,卑微地乞求她的垂怜。

女人不喜欢弱者,却总会为强者的示弱而心软。

苏妙仪勾住他的脖颈,亲吻他柔软的唇角,感受他身上的热意与坚实。

其实她的车窗一直开着,他在等她,她亦在等。

等这只不驯的虎王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情爱。

第二天,姜洄下了朝在花园见她,第一句话就说:“你身上满是猫味。”

苏妙仪知道瞒不过她的鼻子,却也忍不住脸上一红。

“陛下……”苏妙仪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她对外宣称偶感风寒。

姜洄淡淡笑了笑。

苏妙仪和修彧能解开心结在一起,她的心结便也少了一个。

她看着不远处埋头苦读的两个孩子,看起来都是十岁左右的模样,男孩俊秀,女孩娇俏。

男孩便是修成了人形的修明,而女孩是烛九阴送来的小狐妖,名叫叶子。烛九阴说她聪明伶俐,资质极好,有意栽培她为下一任的妖王,让姜洄为她延请名师,悉心教导。

如今这两人都在宫中进学,师父很多,但真正行了拜师礼的,只有苏妙仪。

姜洄登基已有五年了,如今大抵可以算得上四海升平,八荒安定。

只是西南之地亦出现了一片暗域,有魔族生于虚空海之中,偶尔于人间出现,为祸一方。

徐恕奉帝洄之命,前往查探,想弄清楚魔族究竟从何而来,如何消灭。

这股新生的势力改变了八荒的局势,反而促进了人妖二族的团结。

“妙仪,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你说如果祁桓还在的话,看到今日的人间,会不会满意?”姜洄看着远处皎洁的一树梨花,失神地喃喃说道。

那便是商梨,又到了商梨花开的时候了。

那时候,祁桓便是在树下这样怅然地思念着……

姜洄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孤寂的身影,孑然站于落花时节的树下。

苏妙仪看着姜洄的侧脸,不由心中一痛。

这些年,她总是用政务麻痹自己,让自己无暇去想那个人,但是人心若沉进了海底,思念便是无处不在的海水,只要有一丝的缝隙,它便会疯狂地涌入,挤压,将其碾得粉碎。

每年都有人上书,劝帝洄早日成婚,开枝散叶。

她总说,我成婚过了,他是祁桓。

——可是他死了啊……

这句话,大家都不敢说。

帝洄寝宫中的灵位,王宫后山之巅的那座孤冢,写着她夫君的姓名,落款不是帝洄,而是“小洄”。

她私心地想在他死后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姜洄眨了下眼,忍着想起那人后眼眶的酸涩,勉强对苏妙仪挤出一个笑脸:“妙仪,我想去见他……”

苏妙仪一惊,哑声道:“你不要做傻事!”

姜洄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回到过去,去见他……”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斑驳的纹路:“这些年,我已经努力去做好一切了……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忘记他……我想点燃烛幽台,回到十六岁那一年,我与他初见的那一次。这一次……我一定会带他离开……”

她不会让他一个人孤独地走过那三年,在黑暗中守望,生出心魔……

她要他爱上的那个人是小洄,是完整的小洄……

姜洄握住苏妙仪的手,眼泪一滴滴地滑落:“妙仪……我用这天下和十六岁的自己交换,换一个人……我知道,是我自私了……她会一无所知地醒来,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能陪着她的只有你,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五年前,洞玄巫圣在玉京崩毁之后,选择结束自己的一生。

洞玄巫圣的眼中没有悲喜,她说:“我只是被神创造出来的一面镜子,没有自己的意识与情感,亦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只是从一个囚笼,辗转于另一个囚笼。”

开明神宫,观星台下,她从云端跌落深渊,其实都是一样。帝垚封印了她,她并未恨过,姜洄释放了她,她也并不觉得欢喜。

只是看到烛幽与明真沾染了红尘的气息后,她的情绪才起了一丝的波澜。

原来她只是存在,却并未活过。

“这一次,我选择解脱。”洞玄巫圣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仿佛春风拂过了平湖,“我亦不知道,巫圣消散之后,神髓会去往何方,谁会得到这股力量,但这监察天下的力量,不该为人族所有,就让它永远埋藏于血液之中吧。”

洞玄巫圣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姜洄,她眼中有化不开的浓雾。

洞玄巫圣轻柔地说:“你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再次燃起烛幽台,于你而言,便像是点燃了两根灯芯的灯台,灯油会加速耗竭。”

姜洄沉默了片刻,说:“多谢相告。”

“但我知道……你还是会提灯走进那片黑夜。”洞玄巫圣轻轻叹道,“因为你改国号为‘周’。”

——周而复始的周。

在定下这一个字的时候,她心里便给自己定下了命运的轨迹。

“唯有真正无心无情的巫圣,才不会执迷于失去和过往。”

洞玄巫圣不因存在而欢喜,也不因消逝而悲伤,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就像她未曾来过。

她敛起那双明镜般的眼眸,纯白的身影缓缓消散于风中,化作无数星尘,飞向苍穹。

没有人知道洞玄的神髓会往何处而去,又在哪里停下。

那将会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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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桓起于微末,当他还是奴隶之时,便有人疯狂地爱着他,将他从泥淖之中救出,不顾世俗的阻拦与他结为夫妻。

那时,他甚至还没有姓氏,是她给了他一切。

而最初,他并不觉得欢喜,更多的是疑虑。

那一夜在苏府,她喝了点酒,但不多,看到他的时候,眼中骤然亮起了星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奔他而来。

柔软的双臂攀着他的颈项,她埋首于他肩头,湿意便渗透了衣衫,而怀中的身体在轻颤。

酒香与花香掠夺了他的呼吸,让他无法思考。

苏妙仪挥退了所有人,只说郡主喝醉了。

自然是喝醉了,才会这样失态地在陌生人怀里痛哭,甚至仰起头去亲吻他的唇角。

他就这样不知所措地跪着,双手僵硬地扶着她纤细的腰肢,任由她对他胡作非为。

——呵……

——见色起意的贵族小姐……

他心中这样气愤地想着,但是低头看到她眼中的泪,莫名地便心软了。

于是哑着声开口:“郡主……”

她顿住了动作,微微睁开氤氲着醉意与水雾的眼眸,怔怔地望着他。

“叫我小洄。”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又软又哑,却分外认真,“我是小洄……”

没有人能这样亲密地喊她的闺名,即便是苏妙仪,也永远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郡主”。

但她却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奴隶敞开了自己。

“小洄……”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冒犯,但却还是低低唤了一声。

她的眼泪却更加滂沱,哭得不能自已,抱着他像溺水之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她是醉了……

——还是想起了什么……

她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思念,只能任爱意在泪水中汹涌,贪婪地汲取他怀中的温度,聆听熟悉的声音对她的低唤。

很多年午夜梦回,她都会被这两个字惊醒,然后摸着床上空荡荡的另一半,醒了一夜,直到天亮。

然而此刻的温暖与低喃如此真实,不是梦……

她以泪吻他,而他没有抗拒,只是呼吸一点点地粗沉了起来,用粗粝的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湿意,克制着回应她的吻。

她将他带回了高襄王府,对着盛怒又忧心的父亲,第一句话便是:“阿父,我要和他成亲!”

震惊的绝对不只是高襄王一人。

“你你你……第一次见的男人,你连他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就说要和他成亲!”高襄王恨恨地打量女儿身后的男人,一表人才,但是衣冠禽兽,他女儿的嘴唇和眼睛都肿了,一看就知道是谁干的,“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姜洄用哭哑的嗓子说:“是我欺负他了。还有,我知道他,他的名字是桓,伊祁人,以后就姓祁。”

她回过头,认真地对他说:“以后你就叫祁桓,你是我的丈夫,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我以后也不会欺负你的!”

他不知道那一刻触动了自己的,是少女的热烈,还是她的认真。又或者,见色起意的人,其实是他……

他是生于深渊的人,从未见过太阳,而那一日,骄阳却偏爱地将所有的光和热都给了他。

就像是一种补偿。

多到让他害怕,以为那只是一场虚幻迷离的梦。

可是那场梦却延续了很久,所有的细节都太过真实。他看到了张灯结彩的王府,挂满了红绸的喜堂,还有明艳动人的新娘。

她将温软的小手嵌入他宽大的掌心,严丝合缝,密不可分,好像他们生来就该在一起。

而世俗的流言蜚语,鄙夷冷嘲,都与他们无关。

红烛垂泪,映着她娇艳无双的面容,薄酒不会醉人,却在她眼底沁出了一层缱绻的水雾。

他害怕这是一场梦,却不知道更怕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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