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众生相(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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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心动念,皆是凶险。

这八个字是当年还未圆寂的无皿大师留给他的话。

如今无皿的徒弟又说了一遍给他。这就像是一道专为他而设下的诅咒,他既要仰仗它活命,却又受制于它、终生都无法摆脱它。

“我已身在凶险之中,亦多年不曾忆起忧惧是为何物。”

“公子不为自己考量,也当为身边人着想。”一空叹口气,流露出几分不多见的无奈,又继续问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何时开始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需得好好想一想。

夙未眼前闪过那日他们从霍州归来、停在阙城外小溪旁的情景。

她敲开他的门窗,将那饱满鲜红的果子递到他眼前。

他自认经得起任何诱惑,但在那个普通、微小、没经过任何预谋设计的短暂瞬间,他察觉到了来自身体内深处的一丝动摇。

他想接过那颗熟透的蓬蘽,不是因为他当下应当这么做,而仅仅只是因为他想。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生出过“想”这个念头了。

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抛下了那些欲望纷扰,并已做好此生都不再拾起的准备。

可一生果然是太漫长了罢。清冷如他,也早已生出了疲倦和厌烦。他想着,只要退开一点,这不在他掌控之下的情绪便会消散了。

所以他以果子酸为借口,拒绝了她。

可她却没有离开。

她固执地又拿出更多的果子,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

他望着那些殷红的果实,像是又瞧见她一次次被击落凭霄塔、再一次次爬起来的倔强。

如果他敞开那扇严防死守的大门,她是否会愿意离开阳光、穿过黑暗、到门的另一边来呢?

然而像是古老、巨大、不可摧毁的高山出现了第一丝裂缝,自此之后,裂缝便会一直存在,最终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肖南回,我第一次同你说那果子酸的时候,你就该走开的。

如今想走,可能有些困难了呢。起心动念,然后便有爱、恨、生、死、离别。

一空说的不错,但那又如何?

身在红尘中,与君相伴老。

不入红尘去,焉得君之好?

这世间因缘际会实在难以捉摸。与她同行不久后,他失去了一枚舍利。又似乎是因为那股常伴身边的力量无形中减弱了一些,他才会生这些本不该有的情绪来。

“大约,就是弄丢那一颗舍利的时候吧。”他轻描淡写地拾起一旁的经卷,盯着那上面扭曲繁复的文字,似乎又想起什么似曾相识的情景,“但我总觉得,似乎在很久远、很久远的从前,便已见过她。”

一空脸上并无半分惊讶,竟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一般。

“公子母亲的本家实是特殊,公子常有此感也不足为奇。”

夙未的眼平静看向一空,语气中也有了些冷意。

“我从未在你面前提过母亲的事。”

一空顿了顿,将手中茶盏端起,随手泼在烧红的炭火上。

蒸汽嘶嘶腾起,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公子不必多虑,一空师承无皿大师,而老师生前最是喜爱云游四方。一空称不上博闻强记,只是对奇闻异事有些情有独钟罢了。何况以公子如今的身份,一空又有何能耐撼动公子座下分毫呢?”

夙未不再回应,一空也默契不再提起。他捧出那道古老却熟悉的经卷,像往常一样将降魔杵放在手边,开始了漫长的吟诵。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已微微泛白,月亮浅淡的影子正渐渐隐去。永业寺大殿房檐下的冰凌因为温度回升而松动,猛地坠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一空的声音终于停下来,夙未睁开眼瞧向殿外。

“这屋檐下的冰凌要及时清理了才好,否则容易伤到人。”

一空的手拂过那根降魔杵,随后将它收进经卷之中。

“公子说的极是。需知这道理人人都懂,可应验到了自己身上,却总是有些心存侥幸的想法。”

夙未当然知道对方意有所指,微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

“来见你之前,我已尽力远离她了。”

一空露出一个笑来,言语间却没有退让。

“来见小僧之后,希望公子也能尽力远离她。”夙未不语,许久才站起身来。身上那件绣工精湛、布料奢华的外裳因这一夜的盘坐而起了一道深深的褶皱,看起来是轻易无法抚平了。

他盯着那道褶皱,突然便反问道:“听闻一空法师精通佛法,更熟于佛法用语,不知可曾听过一词,名叫仆呼那?”

一空略作思索状,片刻后才缓缓吐出一个词来:“仆呼缮那。”顿了顿,他继续解释道,“公子说的那个词,应当是仆呼缮那,那是梵语里‘众生相’的意思。”

“依你所见,可有何深意啊?”

“法身为烦恼所缠,往来生死,故称众生。我人相所不及者,存有所了,名众生相。公子与我,皆是众生。公子设问于我,我以天地作答,便是众生相。”

男子的身形突然便近了些,酥油灯将他身下的阴影投在一空的肩膀上,看着像是打湿了一般沉重。“你知道的,当真便只有这些么?”

一空没有抬起头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口。

“这几个字对小僧来说,确实只是佛法用语罢了。其余的,小僧也是不曾习得,怎敢妄言?”

许久,男子的回应仍没有传来。一空慢慢抬起头来,才发现那人早已离开,大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孤身立在油灯佛像之中许久,直到那名唤烛鱼的小沙弥再次找到殿上来。

“师父,他们已经出了山门。”

一空点点头:“知道了。”

烛鱼因为守夜而困顿不已,回想方才的情形又有些不忿:“师父,那两人当真是丞相府上的人吗?半夜登门竟还如此不知礼数,害得师父诵经到深夜…...”

“你若气恼自己没了睡眠,下次我便只吩咐瓶儿便是。”一空不客气地拆穿了小沙弥的心思,不等对方羞愧自省,突然又问道,“你可听过龙作鲤于池的故事?”

烛鱼茫然摇摇头。

“鲤渴望一跃化龙,是因为它们虽心生向往、却并不晓得龙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反之,如若幼龙生于莲池之中,终日与鲤作伴,它便不会知晓其真身可以翻云覆雨、撼动天地。我们要做的,就是不去惊扰这方池水。只有这样,才能保得莲池安定。”

烛鱼听得云里雾里、困上加困。

他只能偷偷寻思,方才那两人的身份一定非比寻常地尊贵。师父不想得罪,这才找了这诸多借口来同他讲那些大道理。

“师父的教诲,烛鱼铭记在心。”

他心不在焉地应承着,只想着快些回去睡觉。一空瞥他一眼,只觉着瞌睡虫已经在他的脑袋上跳起了舞,当下挥了挥手。

“回房去吧。睡前记得交代下去,明日午时之前,大殿的门都不得开启。”

烛鱼有些困惑已经折腾了一夜师父还要忙什么,可最终睡意占了上风,他打起精神行了礼,摇摇晃晃地退了下去。

一空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大殿正中,许久才撩起经幡向大殿之后走去。

大殿正中那尊佛像的背后,立着一只毫不起眼的小龛,龛中无牌无位,只放着一只小巧的铜碗,碗边已经磨得发亮,内里却生了一层铜绿,显然多年未曾有人碰过了。

“师父,您曾担忧之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用火折燃起一炷香,却没有点灯,就在黑暗中注视着虚无的前方。“人人都说,修行之人,最不宜有偏见之心。如今来看,弟子还是修行不够啊。”

年轻的僧人缓缓跪拜,身躯像是一株陵墓前倾倒的松柏。

“弟子私做主张,违背了您的意愿,就当是我为苍生苛求来的一线生机。一空愿此生身葬出佛门、魂魄不得归于天地,以偿负他一人之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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