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众生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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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众生相

天成灵微十三年元月初一,碧疆之乱乃平,帝自西南而返。

除夕过后的第二夜,阙城以东的枢夕山上,连绵数日的积雪将山路铺成银色的带子,弯弯绕绕绵延至永业寺的山门前。送炭的老李赶着驴车下山去了,在雪地上留下最后一行带着炭灰的车辙印子。

上香的香客大都喜欢赶着初一进山拜佛,逢了初二人便会少上许多了,而阙城附近最为红火的寺庙要数紧邻皇城的大成寺,而因为冬日积雪、山路分外难行的枢夕山,就更是少有人拜访了。

入夜的月光倒是比城内明亮许多,将几座大殿上露出的瓦片照得晶晶闪闪的一片。院内,独株的老腊梅还在抽枝攒苞,这是永业寺一年之中唯一一段没有花香的时节,空气中只有淡淡的柴火烟味,寡淡又冷清。

天寒地冻、又无事可做,晚课过后不久,偏殿后院的僧人们便已睡下,只有大殿中的长明灯还透出一点火光。

“师父,师父!”

灰色袈裟袍的小沙弥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身上的袈裟环叮当作响,方迈进殿来便一眼瞧见正倚在香案前打瞌睡的主持。

他连忙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又立在门口轻咳一声。

一空打了个寒战,从迷梦中惊醒,瞧见弟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大殿门前,于是连忙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抬手要去分那分到一半的灯油,却发现灯油早已凝住,只得又拿起一旁经筒擦拭起来。“都这么晚了,何事闯到殿上来?明日的早课不是都交代下去了么?”

“回师父,山门处来了辆马车,不听劝阻、非要进来呢。”

一空放下经筒,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一边将灭了的火盆重新搅动起来,一边向殿门外望了望。

大殿飞檐上的冰凌还未来得及清理,月光下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可不远处的山门之外一片漆黑,瞧不见半点灯火。前几日落的雪如今还积在山上,进寺的那条小路恐怕更加难走了。即便是在白日,登山拜佛的人也寥寥无几。

然而半夜登寺门这种事,以前也并非没遇到过。

皇城中有钱有势的人很多,谁家夫人难产了、哪户童子走丢了、亦或是亏心事做多实在是孤夜难眠,总之这心急的拜佛者是从不计较时辰的。

当然,事了之后,那香火钱也是分外丰厚。是以在一空的教导下,碰上这种“就急救难”的事,永业寺向来是不分昼夜、尽职尽责的。

就是不知这一回,又是哪家的王公贵胄出了岔子。

一空勾了勾手指,那小沙弥甚是机敏,连忙凑近来。

年轻主持白净的脸上显出几分狡黠,压低嗓子问道:“可是大户人家的马车?”

小沙弥显然身经百战、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当下肯定道:“弟子瞧过了,是丞相府的马车呢。”

一空愣了愣,喃喃道:“不会是又来讨安神香的罢?”

这老丞相的失眠症真是愈发厉害了,这深更半夜的竟又找上门来了。

早知如此,他当时应该多报几两银子的价钱的。

一空站起身来,正准备伸手去取放在一旁的袈裟,便听得殿外有了响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夹杂着另一名弟子的低声劝阻。

“施主!两位施主莫要往前去了,住持今夜要念经超度、吩咐过不能打扰的…...”

啊,他这徒弟们教导的倒是很知趣,晓得给他这个住持争取一点穿戴的时间。

趁这功夫,一空已系好袈裟,方摆好点油灯的姿势,一道清浅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一空法师。”

一空听得那声音一愣,随即快步迎出殿去,那月下踏雪而来的两道身影却已行至大殿门前。“听闻一空法师正在念经超度,不知能否多算一人?”

男子清浅的声音再次响起,配上那张清冷淡泊面容,倒像是云游至此的修行者、一时兴起叩响山门。

可他身后那青衣侍卫,举止步伐中却透出一丝咄咄逼人来,杀气似乎比平日更甚。

“主子已接连赶了半月的路,未入城中便马不停蹄地到了你这。你莫要往日一般婆婆妈妈,若是耽搁了…...”

“未翔。”

男子轻唤一声,那青衣侍卫只得气哼哼地闭了嘴。

一空定了定神,轻轻挥了挥手将两个小沙弥派了出去。

“烛鱼,你与瓶儿在大殿外守着,不要让旁人进来。”两人应声退下,挑了灯笼去偏殿守着了。

男子瞧一眼自己身后的人,虽未开口但意味已明。青衣侍卫看一眼一空,转身便消失在屋脊飞檐之间。

“深夜造访,还望法师不要见怪。”

男子嘴上客气,却根本没有行礼赔罪的意思,只淡淡打量眼前这和尚,目光最终落在对方那趿拉着一半的鞋子上。

一空有所察觉,将那只脚往后藏了藏。随后抬起半边眉毛,便瞥见对方身上那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玄色黻衣。

九色缠枝纹张牙舞爪地绣满了身,在酥油灯映出的火光下,游走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来,令人目不敢直视。

“小僧不敢,只是不知小僧今日见的是钟离公子,还是…...”

夙未瞧那狡猾和尚一眼,偏不给他答案,只挥一挥袖子、径自迈入大殿深处。

大殿正中那坐皱了的蒲团还未收拾,周围乱七八糟地散着些经卷和油布,最抢眼的还是那已经褪了色的红漆木匣子,那是大殿上供着的香火台,如今已被拆开,当中的碎银铜板摊了一地,似乎方才有人在这清点过。

当真是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庙,竟要住持每日亲自清点香火钱。

一空已后脚跟了过来,留意到对方玩味的目光,竟还能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将那匣子收好,仿佛那当中并非铜臭之物,而是些流传已久的至上法宝。

三两下收拾完毕,他又从那叠成宝塔状的油灯中随意取了一盏端在手上。

“公子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说完一空便钻进那经幡之后,片刻过后抬着一张眼熟的小案又钻出头来,将那案子正对佛像摆在蒲团旁,自己席地而坐,将唯一的蒲团用手抚平,推到男子面前。

男子盯着那蒲团,一时没有动作。

“今日为何不请我进内殿坐坐了?”

一空依旧笑眯眯的样子,状似随意地指了指身后慈眉低垂的大佛:“内殿瞧不见这尊佛像,小僧…...”

男子细长的眼微微挑起:“你怕了?”

一空终于顿了顿,诚实地叹出一口气来。

“按例公子每月都要来寺里一趟的,如今因碧疆一事耽搁数月,小僧有些心生惶恐啊。”

男子终于决定放过他,轻巧落坐那蒲团之上,打坐的姿势竟瞧着比一空还要老练不少。

“佛门出身,竟也惊惧无妄之事。”

和尚对这令人吃瘪的说话方式显然早已习惯,将坐在炭盆上烧得正好的铜壶取下,心平气和地斟上两杯茶。

“小僧只是遵从师父的遗愿,尽心做好分内之事,唯恐疏漏不查、酿下隐患。”

夙未指尖轻点小案上的如兽眼一般的琥珀色木纹,那是上等迦南木料经年摩擦才会有的色泽。衬得其上的紫砂茶杯同那只漆黑的降魔杵一样乌漆墨黑。

“那依你所见,可有疏漏啊?”

一空没有看向眼前的人,只静静望着小案上那一双小盏中盈满的清茶。

“公子从前,都会先喝一口这茶水的。”

夙未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本就不喜饮茶,今日看这茶杯分外不顺眼罢了。”

“公子从不提喜恶爱恨的。”

一空清澈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小几上摇曳的烛火也跟着明明灭灭,将周遭四尊护法金刚怒目圆瞪的脸照地有几分狰狞。良久,一空再次开口,声音却没了往日柔和慈悲的意味。

“公子可是动了心思?”

夙未没说话,一空的语气更加冷下来。

“公子的情况,自己应当最清楚。起心动念,皆是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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