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话(1 / 2)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话
自古文人墨客都喜欢描绘时间流逝的声音,草枯荣、月盈缺、雁字南去、大江东流。
这些词句,肖南回以前从未放在心上过。
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那些柔软细腻的词句是那样的生动与贴切。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窗外的月光已从清辉转为余晕,她一直睁着眼、几乎一动未动。
她侧卧在织有满地云纹的偌大床榻上,视线的近处是他微微起伏的胸口,远处是边际模糊的黑暗。耳边是他清浅的呼吸,夹杂着房间中炭盆燃烧的哔啵声,反而将夜衬托得很静、很长。
如果时间的流逝真的有声响,那一定便是如此了。压在身下的手臂有些酸麻,她也不敢动。她束发的簪子不知去了哪里,散了的发尾同那人散落枕边的青丝纠缠在一起,有种分也分不开、理也理不清的感觉。
皮肤上传来的热度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随着腿上的疼痛感渐渐退去,从阙城出发后的疲惫感又涌上来。
但她却根本睡不着。
她不困。她不想闭上眼睛。她不愿意浪费躺在他身边的一时一刻。哪怕一个瞬间,也不想错过。
可惜他睡觉的样子实在太过端正,常人即便是清醒着也很难维持这个姿势这么久。
怎么会有人连睡觉都是一副挑不出错来的样子?
肖南回眯起眼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在他的额角发现了一根偷跑出来的发丝。悄悄腾出一只手来,她的手指蠢蠢欲动地靠近,方才要碰到那根头发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开了口。
“不睡么?”
她吓了一跳,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手抽了回来,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手藏到脑袋下面。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甚至不确定方才他是不是睡着了。
忐忑观察了一会,她还是老实答道。
“睡不着。”
他似乎在黑暗中笑了笑,声音很轻。
“两个时辰过后,想睡便没那么容易了。”
两个时辰后,天一亮,天子囿开,春猎便要正式开始了。而依照皇家制度,春猎一旦开始,便要持续两天一夜,负责围猎的驺虞会彻夜驱赶囿中猎物,并于次日太阳下山前清点各方所获,胜者可得帝王亲赏,光是赏金便是实打实的金子。
欸,多好的赚钱机会,她此时本应该好好养精蓄锐、明天多猎几只獐子,而不是在这里耽于美色、虚耗时光。
她挤出一个笑,笑中有几分勉强。
“没事,我不困。”
“是么?”那人语气似乎有些真实的疑惑,随即又沉吟一番,“肖卿精力如此旺盛,只是睡觉确实有些可惜。”
嗯?
肖南回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奇怪的画面,她一边暗骂姚易那色胚从小便给她些春宫淫书荼毒她的思想,一边拼命回想白日里许束那张欠揍的脸和他那匹非常能拉屎的马。
终于,她狂跳的心平复了下来,就差念上一句佛号来终结杂念。那人见她许久没有回话,又开口问道。
“怎么,不愿同孤秉烛夜谈么?”
原来…...只是聊天。
肖南回尴尬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他撑起一条胳膊、手指轻轻支在额角,半垂下眼帘看着她。
“还是…...你是想做点别的?”
不!当然不是!
她瞬间陷入一种慌不择路的状态,眼神瞥过落在那人手腕上的东西,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开口道。
“那个、陛下手上的佛珠是何来历?”
她太着急了,以至于语气急促而奔放,哪里像是在同皇帝讲话?
她还叫他陛下,但他们之间的君臣之礼早就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空气中安静了一会,他的声音才响起。
“你可知一空师承何人?”
肖南回摇摇头,面露疑惑。
“他还有师父?不是传闻他是从泊玉海中踏水而来的奇人么?”
夙未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脑海中闪过那和尚要香火钱时卖力的样子,再看看眼前女子认真中透出几分单纯的脸,他还是决定将那和尚为自己“树碑立传、贴金塑身”的恶劣行径先放一放。
“一空师承无皿,而无皿曾是孤的老师。真要论起来,一空与孤算是佛门中的师兄弟。无皿大师圆寂前赠与孤十八颗舍利子,分别来自十八名得道高僧,加上他圆寂后的三枚,总共是二十一枚佛骨舍利。”
她没想到他会答她,更没想过会答得如此之细。那串舍利子一看便珍贵非常,来历必然不同凡响。而先前在别梦窟的遭遇也使得她隐隐猜测,那佛珠对于他而言的意义。
只是…...
“为何…...要送舍利子呢?”
他停顿了片刻,不答反问。
“依你推断,这佛珠有何用意?”
咽了咽口水,她老老实实回道:“其实,我先前一直以为、以为陛下是活佛转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整张脸深深埋了下去,只露出个头顶。
他盯着那新长出几簇杂毛的头顶瞧了一会,突然笑出了声。
他很少笑,笑出声更是少之又少。
她被他笑毛了,有些忐忑又有些恼怒。
“有、有甚好笑?”他终于收了笑,但尾音仍带一点笑意。
“经历过别梦窟里的事,是佛是魔,孤以为你应该早有定论了。”
见到他那般模样仍没有逃开的人,除了无皿,她便是唯一一个了。
“当时的陛下不是陛下。”
她语气还带了几分自说自话的固执,神情却是认真的。
她总是这样,认定的事便很难回头。
可他偏偏忍不住要去试探。
试探她的心是否坚固。
“你怎知,那时的孤不是孤本来的样子呢?”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自持,像是言语中所提及的人并不是自己一般,“无皿是云游僧,入灭前行走天下,除一只铜碗外,身边再无他物。他本已身在世外,竟能费尽心思、苦苦求索、最终凑出这一串佛珠,你以为仅仅只是为了成全与孤的师徒情谊吗?”
肖南回哑然。
所以,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是没有猜测过那串佛珠的真实用意。大抵是因为那佛珠中蕴含的某种佛法与他血脉中的力量相制衡,才能在他失控时起到压制的作用。如果那日在别梦窟中,她最终没能将这佛珠戴回他的手上,后果又会是如何?
那一颗颗舍利子已磨得圆润,是经年累积岁月留下的痕迹,暗藏着不可分割、出生入死的契约。
可如果,它的主人戴上它时并非出于己愿呢?
舔了舔嘴唇,她凑近那佛珠仔细瞧了瞧。
“这玩意戴在身上,会痛吗?”
她问出这句话后便有些后悔了。因为这问题听起来十足的愚蠢。怎会有人因为佩戴一串佛珠而感到疼痛呢?
空气中有长久的静默。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会。”
她松口气,不知是为答案本身还是什么别的。
“佛法压制的是心性,如若心中平静、无悲无喜,自然安好,如若因外界相激而心绪起伏,则有凶险。”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凑在他眼前、盯着他手上的佛珠专注看着,毛茸茸的头顶在他下颌蹭来蹭去,丝毫没有身为“凶险”的自觉。
看了一会,她终于退开来。
她忽然想起更早些时候,丁未翔前往天沐河北岸执行任务前,对自己那顿婆婆妈妈的叮嘱。她彼时仍在疑惑,为何他成长于帝王之家,却连基本的骑射都未曾学过。如今来看,答案已经很是明显了。
丁未翔不是怕他因练武而受伤,而是怕他失控带来凶险。
于他来说是凶险,于他身边的人来说也是一样。
可是行走世间,即便肉体上不曾受到过伤害,但灵魂却很难平静始终。
“人生而有情,如何能做到无悲无喜?”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只需反复练习,日久便可熟能生巧。”
她不信,又追问。
“如何练习?”
他不语,突然轻轻扯过一旁的薄毯盖在她脸上。
“便是眼下这般。”
肖南回眼前一黑,连忙将毯子胡乱抓扯下来,有些气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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