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犬与狼的时间(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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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向他伸出手来:“可有匕首借我一用?”

他从腰间解下匕首,对方抬手接过、利落抽出一支箭来,将箭羽修了修。

她下手很狠,没几下便将尾羽修得极窄,他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那支箭瞧着比自己先前见过的旋羽箭还要奇怪。

这样的箭,真的能射出百米开外吗?他越发不信了。下一秒,匕首已被塞回他手中。

“你不信?”

他当然不信。

此箭投入使用已有数年,军中也不乏兵器老手,倘若当真如对方做的那般轻巧,又怎会多年未有精进?

少女没有再说话,只捏住那支箭、利落搭弦拉弓射出。

她稚嫩的手臂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但射出的箭却十分沉稳。

那支纤细的箭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度,最终毫厘不差地没入那石眼之中,干净利落得听不见一点金石摩擦的声响。

他呆呆立在原地,只觉得那箭不是穿透了那块石头,而是从他的心尖贯穿而过。

“你可承认,我说的是对的?”他安静下来点点头,随即心中迅速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有握着匕首、不安攥动的手暴露了些许情感。

“你射箭,准头不错,但力度差些。”他顿了顿,终于说出那句话,“我教你如何?”

“好,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先兑现你的承诺。”少女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羽睫下仿佛又另一泓溪水在荡漾,“我要明年新开的映水重楼。你会拿来给我吧?”

他也笑了,但他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他以为自己还是矜持的。

“一言为定。”

一年时间,足够了。

他不仅会为她拿来她爱的花,还会献上他最赤诚的心。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他终究凭借一手精湛的箭法博得皇帝赏识,得以跟随圣驾前往猎场。

他已经想好了,参与春猎的高手各个身手不凡,他不求能在其中胜出拔得头筹,只求以少年之姿搏个出众,他便有机会面谢圣恩。

他不要金山银山、不要兵权官职,只是要一枝梅花,皇帝一定能够应允他的。

然而他终究求来的不是一枝红梅,而是一片血海。

皇家狩猎接连两日方能出囿,他昼伏夜出,因追逐一只牡麂,在第一日傍晚时分从围场偏僻处的山道岔出,无意中离开了猎场。

途径岳泽大营,他座下黑马不安地躁动着,他这才发现守军皆不知去向。雨安城门大敞,安顿肖家上下的别院府中血海泥泞、尸横满地。

他踉跄着四处查看着,想要在那无数血肉模糊的躯体中分辨出昔日族亲的模样来,却又害怕真的认出一二。最后,他不再去看那些人的模样,只一一去探他们的鼻息、只想确认是否有人还活着。可探了七十九具身体,七十九具身体都无半点气息,直到他在后院的一口枯井中发现了几乎被砍成血人的姑姑。

肖黛还有一口气在,却已同死人没什么分别。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伤口,明明凶器已经离身,却似有剑气仍留在血脉之中,所到之处筋脉尽断、皮肉分离。

他颤抖着将姑姑从井中拉出来,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支离破碎的脸,用两根水井中栓水桶的绳子,将自己昏死过去的姑母绑在身后,试图在附近求得救助。他知道,那些凶徒或许还没走远,他必须在他们发现他之前离开雨安城。

他仗着自小同父亲在北部山林狩猎的本能,策马在斗辰岭的山道上飞奔。

远处雷声阵阵、由远及近,渐渐汇聚在他身后。不是雷声,是马蹄声。

约有数十人之多,各个训练有素,从他身后逼来。

他仗着山路曲折,心道只要对方不能近身,他便仍有胜算。

可他毕竟身后负着一人,坐下黑马脚力已到极限,便是他将手中鞭子抽出了血,也仍逃不开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突然,夜色中有另一种声音破空而来,尖锐而嘈杂,像是某种细小兽群嘶鸣的声响。

他身后的马蹄声开始混乱起来,金鸣相击的声音如疾风暴雨一般越来越密集,搅动着山谷中的风,将血腥气送到他鼻间。

父亲生前曾教导过他,行军者,切忌回头。

回头意味着犹豫,意味着瞻前顾后,意味着求果心切。

意味着将要功亏一篑。可那此起彼伏的尖啸声越来越近,人体被切割的顿挫声仿佛就在耳旁,他几乎快要能感受到血泼洒在他脑后的热度。

他还是没忍住,只微微侧了侧脸。

暴雨来临前的黑夜中,他看见漫天银线交织而成的网在他身后变幻着,那群黑衣黑马的刀客被困在其中,仍以拼死的力气向他杀来…...

就这回眸的一瞬,他感觉左肩有什么飞快划过,紧接着肩胛便是一阵剧痛。

视野晃动中,他隐约觉得那贯穿他左肩的东西,是一支黑色的箭。

群鸦夜啼。

山林中突然一阵骚动,是受惊后起飞的鸟群。

往事如烟般散去,肖准睁开眼,正见部下快步向他走来。

“禀报将军,正东方向有一支千人左右的伏杀队,许是白氏残部,是否要…...”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主帐可有传令下来?”

“说是要各营死守方位,其他的…...没有了。”

肖准的目光望向远方平原之上的那一点火光。

那是伏兽台所在,也是王帐所在。整个伏兽台四周是一片毫无遮挡的小平原,平原四周则是一望无尽的林海山岭。这使得那一小块依山而成的平原好似一张有来无回的口袋,而口袋口正对着新开春猎的天子囿。

好一出春猎重开、旧账新算的好戏。

春猎是王座离开都城的时刻,也是白氏最后的机会。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更不会毫无准备。

早在出发前,各营大将都已接到密令,以春猎为由深入羽林别苑猎场各处,以守为攻、静待敌人走入圈套。

一切设计都不过是请君入瓮中的一环。所谓“春猎”,猎的不是什么飞鸟走兽,而是在暗处蛰伏已久的旧患。

“暂时按兵不动,让守卫提高警惕,静观其变。”

“是。”

部下领令退下,临行前又不禁多看了将军一眼。

而立之年的青怀候原本就比同龄人看起来肃穆一些,今晚他显得尤其沉重,那道身影就立在凸起的山石之上,仿佛已经同脚下大地融为一体、在这风雨中化作一座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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