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犬与狼的时间( 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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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衫男子负手立于帐中,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神色。

黑羽甲子营的领将额间冷汗涔涔,低声汇报着眼下的情况。

“那昏过去的宫人方才教人泼醒了。缓了一会才交代说,宗先生称腿脚不便,要她帮忙钩帘取物,之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男子轻哼一声表示知晓,再无别的表示。

领将更加忐忑,连声将那汇报的下半阙如实道来。

“暗卫听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便离开把守方位入内查看,其间也就一个起落的功夫,入帐内不见人影,帐顶被撕开一个大洞,追出已落下一截。黑羽以箭拦截,然而对方身法半点声音也听不到,夜雨视线又受阻,最终还是让人逃掉了。”最后一字说完,帐内陷入长久的安静。

细雨落在帐外的栈道上,发出如虫蚁啮噬木头一般的声响,更催得人抓心挠肺一般的难受。

那领将终于承受不住,跪地请罚。

“属下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夙未轻叹,显然并无责罚之意。

“他若有心,你便拦不住他。起来吧。”

“报!”

一道影子自雨中急急而来,墨色衣衫已经浸透,显然是赶了很长一段路。

“鹿中尉…...”

长衫男子回眸,眼神中的闲散顷刻褪去。

“鹿松平回来了?一个人吗?”

“不是。”那前来汇报的影子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以开口,“是鹿中尉的马回来了。”男子的脸色一瞬间便阴沉下来,眼底翻涌的情绪令人不敢直视。

“人呢?”

“人不知去向,只有马回来了。属下已派人去寻,但不知天亮前能否寻得,或许可以等…...”

“不等了。”男子沉声打断了那影子的汇报,低声唤道,“丁未翔。”

青衣刀客自那帐顶破洞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男子身后。

“陛下有何吩咐?”

“备车马,去斗辰岭。单将飞。”

“在。”

低哑的声音在纱帘后响起,帝王衣冠的身影闪动,却哪里还有半分玄衣内侍官的影子。

那一直半弯着的腰身直了起来,双肩撑起瘦削的身形、五官虽然有差却在纱帐的模糊下难辨真假,就连举手投足间的克制自持都拿捏的刚刚好。

夙未隔着纱帐看了看,而纱帐后的人也在望向他,烛火掩映下,竟一时分不清那纱帐后的人是另一个人、还是一道无比相似的影子的。

片刻,长衫男子淡淡一笑,像是过往无数回那样挥了挥衣袖,姿态洒脱肆意、好似只是这山间一名躲雨后匆匆离去的过客。

“这里就交给你了,孤去去就回。”

单将飞静默片刻,郑重行礼。

“陛下放心。还请陛下万万保重。”

再次起身时,那长衫男子与青衣侍卫的身影都已不在帐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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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辰岭西麓山间密林中,一道灰蒙蒙的影子正穿林分叶而过,脚下轻如落雨,发出的声响也竟同雨声一般细微。

眼前湿漉漉的树叶逐渐稀疏,隐约透出其下蜿蜒的山间小道和攒动的人影。

脚下山体震动,不断有细碎山石滑落,褐衣老者轻轻避开,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前方。

他终究还是老了,尽管身手依然敏捷,耳目却远不如年轻时的自己。

从前,他能借着一缕星辉视物,黑夜于他如同白昼,天地间没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杀意最盛的那几年,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看到那些被他夺去性命的人、灵魂离开肉体时的样子。

江湖传说,死于刀剑之下的魂魄会附在刀剑之上,令其更快、更锋利。而他常在心底冷哂,因为他知道,能夺人性命的并非刀剑,而是握住刀剑的手。

他就是这样一把刀剑。一把锋利无比、锐不可当的刀剑。只是那只曾握住他的手已经不在了。如今他依然锋利,却已不再具备取人性命的杀意。

停下脚步,他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了一会,好不扰乱他的听力,随后屏息而立、去分辨震颤空气中传递的讯息。

铁甲、重骑、黑羽,一触即发的厮杀和突如其来的夜雨,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恍惚。

恍惚间,他的白发变作青丝,跛腿变得矫健,褐色粗布斗篷落下、换做那黑羽暗卫头领的玄兽服,脚下是避水长靴,腰间的动爻剑藏于披风之下,一如他影子般肃杀内敛、藏锋不露的样子。

他走入那幽深王室的最深处,在那金玉打造的王座上找到了他的主人。

中年男子的双颊已经深深凹陷,额间隐有青色,乌色的嘴唇薄而向下耷拉着,已窥不见当年风华的万分之一。

那是常年被病痛折磨的人才会有的面相。

可那样一张病容上,却嵌着一双沉静明亮的眼睛。

那是智慧非常、精于谋略的人才会有的双眼。

他的主子,有着全天下最玲珑百转的心窍,和看透万物本质的天赋。

然而再卓尔不群的灵魂,终究还是要为肉身所束缚。

油尽灯枯的帝王重重咳了几声,声音空洞好似下一瞬便会消散在空中。

“怎么样了?东西找到了吗?”

他敛神,尽量控制自己痛楚的目光,单膝跪下请罪。

“属下无能,没能找到天绶。”顿了顿,他又低声道,“除此之外,肖家还疏漏了一人。”

“哦?是何人?”

“朔亲王次子肖准。他参与了围猎,又阴错阳差躲过暗卫刺杀,撞破了事情。”

夙印许久未说话,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鞘。

“如今事发不过一日,他不熟悉山路,至少还要再耽搁半日。若要回城,必经离望古亭。属下只需稍加埋伏,便能解决此事。”

老迈的帝王眼皮滚动,眼下的青黑色将他的眼神衬得阴鸷而深远。

“朔亲王次子,春猎最年轻的猎手,今年可是十之二三的年纪?”

“正是。但听闻已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几年,骑射虽不及其父,却也有将门之风。若是假以时日,恐怕…...”

“好一个将门出身少年郎,假以时日,必成将才。”夙印轻笑,眉宇一瞬间的舒展使得他恢复了些许年轻时的神韵,“跟着他,莫要让旁人接近他,也莫要取他性命。他若能活着回到阙城,便教他来见孤。”

他不解,不顾僭越之嫌、急声劝道。

“主子,肖准留不得。斩草不除根,日后必是祸患。”

对方没有立刻回他,只淡淡问道。

“朝中局势你可知晓?”

身为帝王亲卫,朝中他虽不当值,却也知一二。

文臣老臣当道,武将年迈,没有话语权,日后若是边境起兵天成必有难以排解的忧患。

帝王长叹,气息微弱。

“幼狼失母,伴犬而饲,岁岁年年,安知自己是狼还是犬啊。”

他默然,这才明白主子的心思。扶植肖准作为新力量对抗朝中局势,势必能搅乱这一潭死水。由肖准开始,天成武将势必崛起,天成将以此作为制衡、平息朝中涌动多年的几股力量。

“仇恨有时亦不是坏事,它能给予人无穷的力量。我将肖准留给未儿,日后若是有那么一天,狼归山野,你可知要如何做?”

他望向那双沉静的眼,声音坚定如磐石。

“属下明白。只要属下一日不死,主子担心的事便不会发生。”

半月后,先帝驾崩。

他发过誓言、效忠一生的主子先他一步离开了这个世间。

他带着那最后一道、无第三人知晓的命令离开了阙城,等待需要他兑现自己承诺的一天。

他以为,他就要带着这个承诺进入坟墓。

可十数年过去了,这一天还是来了。宗颢睁开眼,望向百丈之外悬崖前、那个跪坐在白鹤留尸身前的身影。

那天在下雨的斗辰岭山道,他就该杀了他的。

无妨,就让他用这双当年划下开端的手,了结如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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