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乍暖还寒时(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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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费遐周咬着筷子看他。

“没为什么,想请你喝桂花酒酿汤,成吗?”

“成!”

桂花虽早已谢了,但桂花酒酿汤一年四季都能喝到。每到放学的时候,会有五六十岁的老奶奶推着小车出来卖,一块钱一杯汤,捧在手里热乎乎的,冷天喝正驱寒。

费遐周对襄津的这些小零嘴馋得很,惦记了一个晚上,终于下了课。

“你不走吗?”

顾念和蒋攀都收拾好了书包,将没写完的作业带回去接着开夜工。顾念将椅子搁在课桌上,转头,看到费遐周正纹丝不动地坐着。

“不了。”费遐周摇了摇头,“我等高三下课,跟聂瑜一块儿回去。”

蒋攀疑惑:“聂哥不是早走了吗?”

“走了?”费遐周瞪大眼睛。

“是啊。高一放学的时候,我去上厕所,正好看见聂哥从楼梯下来。”蒋攀说,“他估计是逃课上网吧,还不让我告诉你们。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

顾念在蒋攀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蒋攀疼得一个激灵,惶恐地问:“你掐我干什么?我真看见了,他还带了两个小弟一起……唔唔唔……”

“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撤了。”顾念捂住这傻子的嘴,推着他往教室外走,“小费再见哈,明天……”

“顾念。”

费遐周放下了笔,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

“你们有事瞒着我。”

不是问句,是肯定。

“我……”顾念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费遐周又看向蒋攀:“你说。”

蒋攀看看顾念,又看看费遐周,一个逼着他说,一个死活要保密,两个人的目光快把他烧出两个窟窿了。

“哎呀呀,你们别逼我了!”他把心一横,索性全说了,“聂哥这两天在找什么人,拜托了学校里不少混得开的人。今天晚上估计是要去收拾那人一顿吧。”

费遐周问:“找人?什么人?”

蒋攀摊手:“我哪知道啊。听说是下午见着的,看起来特凶,戴顶鸭舌帽在学校附近晃荡,也不知道是什……”

他话还没说完,费遐周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把扯过了他的领口,吼得眼眶发红:“聂瑜现在在哪儿?”

蒋攀慌了,老实交代:“这……这我哪知道啊……估计就在学校附近,跑不远,想找的话……你跑什么啊!”

费遐周甚至来不及拐弯,踢开脚边的桌椅往教室外冲去。

“费遐周你别去!你不能去!”顾念追着费遐周的背影跟了上去。

蒋攀傻眼了:“不就收拾个地痞流氓吗?这演的是哪一出?”

黄子健和张晓龙蹲在巷子口,冷得缩成一团。

“咱俩真不用去看看?”张晓龙不确定地问,“那孙子下手忒黑,聂哥搞不好要吃大亏的。”

黄子健摇摇头:“拉倒吧。我俩拖油瓶,万一帮不上忙还给聂哥拖后腿怎么办?再说了,聂哥讲了,这是男人的对决,要一对一,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能过去。”

“万……万一他被揍很惨怎么办?”

“开玩笑!他是聂瑜好不好!你以为是你呢,一身肥膘,只有被揍的份儿。”

张晓龙安静了几秒,竖起耳朵仔细听巷子深处的动静,不确定地问:“你……你刚刚听见没有?刚刚是不是……是不是聂瑜被揍了啊?”

黄子健啐他:“你瞎说什么呢?我们聂哥怎么可能……”

“聂瑜,你给我滚出来!”

本该在琴房的枚恩不知怎么跑到了这儿来,刘海被风掀起,露出浓密的眉毛,身后背着的巨大琴盒像一把锋利的武器。

黄子健愣了:“枚恩,你怎么来了?”

枚恩一路小跑过来,扶着腰喘了两口粗气儿,平日里波澜不惊跟个菩萨似的,此刻动了怒气,在黑夜里变成了阎罗。

他看见蹲在巷口的这两位,气得发抖,吼道:“还在这儿坐着!是不是想看聂瑜死在里头!”

黄子健呆了几秒,腾地站了起来,举着手电筒往巷子深处奔去。

费遐周走到楼下,对面的教学楼已人去楼空,熄了灯,漆黑一片,犹如空城。

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冷战,骤然爆发的冲动从顶峰坠落,他站在黑色的教学楼下,停住了脚步。

顾念紧跟着赶了过来,拽住他的胳膊死不放手:“小费,你千万别去,我哥再三说了,你不能去!”

“好。”费遐周点点头,从容得很,“我不去了。”他转过身,往回走,风衣被风吹得飘扬。

“啊?你答应了?可是你刚才?”顾念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嗯嗯呀呀,话都说不明白了。

费遐周抬头看天,说:“聂瑜让我在教室等他,我等着。”我不去找他,我要他自己来找我。

枚恩和黄子健赶过去的时候,听见了聂瑜的声音。

“我知道用拳头解决问题挺幼稚的,没新意。但是对付你这样的人,不用拳头结结实实揍你一顿,我实在不解气。我要用你的方式,把你欠的债,一拳一拳地讨回来。”

枚恩拦住黄子健,在几米外停下了脚步。

“别过去。”

黄子健急了:“你拦我干吗?你看聂哥都成啥样了!”

“这是他自作自受。只要不伤着要害,就随他去吧。”枚恩叹气,“这小子,还真是栽在他身上了。”

“‘他’是谁?”黄子健茫然地问。

枚恩只是摇头,没有回答。

两败俱伤,是意料之中的事。

将聂瑜从巷子里拖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连路都走不稳了。

“你给我闭嘴,我带你去诊所。”枚恩劈头否决聂瑜要说的所有话,和黄子健一人搭着一条胳膊,几乎是扛着聂瑜走。

“我……我不去。”聂瑜甩开黄子健,搜寻着什么东西,“书包呢?我的书包呢?”

黄子健从角落里捡回一个黑色书包,递给他:“在这儿呢!”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关心书包?”

枚恩莫名其妙地瞅着聂瑜,眼见着对方拉开拉链,宝贝似的捧出一个塑料杯子。

聂瑜松了口气:“还好,没洒。”

他将杯子塞回书包,瘸着腿往诊所的反方向走。

枚恩吼道:“你要去哪儿!”

“回学校。”聂瑜说,“我答应了和小费一起回家。”

“都几点了!人家早走了吧!”

聂瑜摇摇头,笃定地说:“他答应了会等我,一定不会走的。”

十点半,高三晚自习结束,哄闹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出,哄闹的说笑声充斥着教学楼上下。

过了半个小时,大半个校园都陷入了黑暗。

十一点,聂瑜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了高二(16)班的教室,手里提着一杯打包好的桂花酒酿汤。

“有点凉了……带回去热一热再喝吧。”

聂瑜将杯子搁在桌子上,不等对方抬头就撇过脸去,夹克衫披在肩上,满身尘土。

值日的同学也都离开了,教室里只剩下费遐周一个人,单薄的身躯独自坐在空旷里。

“你把脸转过来。”

费遐周合上笔记,抬起头看向对方。

聂瑜背对着费遐周,不出声。

“你看着我。”

聂瑜仍没有回应。

“不愿意是吧?好。”

费遐周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他迅速收拾好书包,提着桂花酒酿汤往教室外走。

聂瑜留下将教室的灯关了,门窗锁好,费遐周已经先一步跑下了楼。

好在聂瑜个高腿长,走路快,没多会儿就跟上了对方。但他并不往前走,只隔着不近不远三四米的距离,跟在费遐周的身后。费遐周走得快,他也加快步伐;费遐周慢下来,他就紧急刹车,生怕靠太近。

两人不说话、不交流,一前一后的像陌生人。只有一双影子在路灯下变换交叠。

他不愿让费遐周看见自己的模样,费遐周就干脆头也不回,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聂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上药。

费遐周倚在门口,故意寒碜他:“都是大老爷们儿,你害什么臊啊。”

聂瑜不是害臊,是怕吓着小孩。那孙子下手忒黑,说好一对一赤手上阵,结果对方不知从哪儿捡了块棱角坚硬的石子,不带犹豫地往他脸上砸。好在他反应迅速,只眉毛边被割开一道细长的口子,但毕竟伤在脸上,他不想让费遐周看见自己这张脸。

他没去医院,路过诊所进去买了点绷带和碘酒。

诊所的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奶奶,一见聂瑜这狼狈的模样就知道又是去打架了,噼里啪啦骂了他一顿,跟关照自家孙子似的。

聂瑜初中的时候经常在外头鬼混,弄了一身伤不敢回家,只好去诊所买点药,待到天黑奶奶睡着了再溜回去。

记得有那么一次,聂瑜伤了腿,大半夜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属区,在巷子口看见了蹲在地上的邻居家小孩。

费遐周那时候就瘦瘦小小的,蹲在地上,宽大的衣服盖住了膝盖,像个小皮球。聂瑜没留神,差点撞上他。

“你蹲这儿干吗呢?”聂瑜敲了敲他的小脑袋。

小孩抬起脸,揉着困倦的眼睛,说:“我没带钥匙,回不了家。”

“你爸妈呢?”

“爸爸出差了,妈妈去跳舞了,还没回来。”

襄津的舞厅还没被严打整改的时候,费遐周的妈妈是那儿的常客,年轻貌美、风姿过人,只是在带孩子这件事上,实在没什么经验。

聂瑜翻翻白眼,把小孩拽起来,不大情愿地说:“别搁这儿蹲着了,不冷啊你?起来,跟我走。”

小孩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跟着他进了家门。

聂奶奶已经睡下了,饭桌上给聂瑜留了晚饭,还有一根鸡毛掸子,暗示明天再收拾你这臭小子。

聂瑜也没热饭,就着凉的就胡乱地往嘴里塞,吃到一半想起了边上还坐着一个人,问他:“你吃不吃?”

小孩摇摇头,说吃过晚饭了。

“哦。”聂瑜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块碎成两半的巧克力棒,塞进小孩手里,“这个给你。”

“妈妈说睡觉前吃糖会长蛀牙。”小孩老实巴交地婉拒。

聂瑜把筷子一摔,恼了:“爱吃不吃。”

吃完了饭,他用热水擦了擦身子,回房间清理伤口。

看来以后打架也得挑个干净点的地方,泥垢都进了皮肉里,不用棉签使劲往里戳都清理不干净,想要清理干净就得疼出一脑门儿的汗。聂瑜咬着牙往腿上倒药水,疼得颈部青筋暴出。

折腾了老半天,他抬头一看,坐在边上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眼汪汪,哭得无声无息。

聂瑜纳闷了:“你哭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小孩抽噎:“疼。”

“疼什么疼,又没人揍你。”

“哥哥,你疼。”

三年级的小孩,语文成绩差,复杂的句子都说不利索,磕磕巴巴地吐出四个字。聂瑜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我……我疼,你哭什么?哭丧呢?”他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尊心受到打击。

小孩擦了擦眼泪,问:“为什么要打架?妈妈说,打架不好。”

聂瑜翻白眼:“你有妈了不起啊?张口闭口‘妈妈说’。我这不叫打架,叫行侠仗义。我跟你不一样,我长大了,我不怕疼。”

“长大了就不怕疼了吗?”小孩呆呆地问。

“嗯!”聂瑜笃定地点头,“大人什么都不怕的。”

小孩年纪小,但也不是傻,他半信半疑地走近两步,对着聂瑜的伤口吹了两口气。

“干吗呢!”聂瑜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吹一吹就不疼了。”这话还是妈妈说的,但小孩没敢讲。

聂瑜眨巴眨巴眼睛,不知怎么就臊了起来,扭过头去,吞吞吐吐地说:“谁……谁要你帮我吹,我才不怕疼,我比你大三岁呢。”

他始终记得的,他比费遐周大三岁,他是哥哥。

哥哥照顾弟弟,天经地义。

小时候的聂瑜相信,长大了就什么都好了。

十九岁算长大了吗?

大概不算吧。

所以他才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痛得紧咬下唇,也不敢让门外的人听见动静。

聂瑜可以假装自己不怕疼痛,却不能假装不在意费遐周的眼泪。

好不容易清理完伤口,盖上碘酒时他的手一抖,“啪嚓”一声,药瓶落地而碎。

“怎么了?”费遐周听见动静,不停地拍打房门。

“没事!”聂瑜套上毛衣,遮盖缠住半个身子的绷带。

玻璃瓶碎了一地,他抹掉头上的汗,出门去拿扫帚。开门时,看见费遐周正挡在门口。

“刚才我不小心手滑了。”聂瑜故作不经意地解释,“都几点了?快睡觉吧你。”

费遐周不走,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说什么?”聂瑜假装思考了会儿,“啊,你记得吃药,感冒还没好。”

聂瑜往边上走了两步要绕开对方,费遐周不肯让。

“为什么要做这么蠢的事情?”费遐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以暴制暴,是世界上最低级的方法。我不觉得你会相信拳头硬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看来今天这事是彻底绕不开了。

“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我知道。或许会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但是我想不到,也来不及。”聂瑜想了想,这样回答。

费遐周问:“为了什么?”

“能为了什么?那孙子在我的地盘撒野,我收拾他,理所应当。”他的回答也理所当然。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费遐周看着他的眼睛,“你什么时候知道常漾来了襄津的?你知道了为什么从来不说?为什么要瞒着我一个人解决?为什么要我在学校等你,故意拖延时间?”

一连串的提问,像让人招架不住的机关枪。

“是你想太多了。”

聂瑜从夹缝中绕过费遐周,走到客厅口又被拦住,费遐周挡在玻璃门前做人形栅栏。

“我的性格你了解吧,今天你不告诉我,我明天还会接着问,明天不告诉我,还有后天。”

是了,费遐周想得到的答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聂瑜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只是想让你睡个好觉。”

费遐周仰起头看他:“你说什么?”

聂瑜说:“我希望你能天天睡个安稳觉,不失眠、不梦游,也不会半夜被噩梦惊醒,不用因为怕黑所以点灯,也不会再有什么仇人找上门。”

他说:“拳头解决不了所有的事情,我知道。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聂瑜看着五大三粗,其实心里比谁都感性。

即使对方什么都没说,他也敏锐地发觉了费遐周这些天的异样,也一下猜中小孩心中最深、最无法躲避的恐惧是什么。

但没有什么恐惧是打不垮的,只要你先一步将它踹倒在地。

他长大了一些后才明白,原来大人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挥拳头的人并不一定都在行侠仗义,承认疼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丢人。

聂瑜从前为了保护自己而战胜别人,现在却更懂得,也更难得的是为了保护别人而战胜自己。

他想要保护费遐周,不是因为觉得费遐周弱小,而是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强大。

是费遐周的坚忍刺激着他,要超越曾被自我放弃的那个自己。

“你知道答案了,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吧?”

聂瑜揉揉费遐周的脑袋,转身回卧室,关紧了房门。

窗外,星沉故乡。

第二天早上,二人双双迟到。

费遐周和聂瑜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重点班的拔尖人才,奥赛拿了特等奖、婉拒了省队,一心高考;另一个则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复读生还敢动辄迟到,瞧他脸上这伤,昨儿又跟人打架了吧!

王主任叉着腰痛骂聂瑜。

聂瑜表面上认真听取教训,背后则不停地给费遐周使手势,让他趁机溜进学校。

聂瑜今儿心情好,不管王主任说什么他都笑嘻嘻地全盘接受。

“是是是,您说得对,是我太懒惰了,我忏悔,我以后一定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对对对,我觉得您特别了解我。我就是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才偏科的。我以后一定改,数学成绩不提高我就不姓聂,‘五三’不刷个三遍怎么对得起老师的谆谆教诲呢?”

“说反话?没有没有,我干吗要说反话,我是很真诚地觉得您说得对。我没有在讽刺您啊,真的没有。我这个人不拐弯抹角,要骂人直接骂的,觉得您丑我都是直说您丑,从来不掩饰。”

“啊?要把我送给我们班主任。那挺好的,我都一个晚上没看见罗老师了,怪想他的!不用您送,我自己过去!”

……

聂瑜嬉皮笑脸地走了,离开前还不忘鞠个躬,给王主任吓得不轻。

“这小子……今天吃错药了吧。”

王主任和门卫大爷面面相觑,以为大清早活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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