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2 / 2)
至于送走,影子表示了十足的拒绝,他不乐意走,决定住下了。
霍枭:“……”
自打两个人在脑内交流变得频繁,影子越发不受控制。
它疯狂地把霍枭的梦当成任人揉捏的好东西,造了不少场景,大多是霍枭从未见过的。
譬如热闹的家宴,面目模糊的人们推杯换盏说着语意不明的话,等霍枭看腻了想走,影子就拉着他袖子撒娇,嗓音稚嫩如少年:“说好了不醉不归,你咋还躲酒呢?”
最早的时候,霍枭会把他的手打开,怒喝:“放肆。”
影子虽然没有脸看不到表情,身体却会往后一缩,有些无措,它很会示弱,用示弱勾起霍枭一点点的不忍,告诉他自己没有什么恶意,起初霍枭选择无视它。
后来重复的次数多了,在极尽耍赖撒泼的央求下霍枭耐不住磨便留了下来,和影子对饮,每次最先醉倒的好像都是自己,许是梦里的其他人不会醉,他喝了酒,杵着下巴在桌上犯困,影子还会给他盖件薄衣。
迷醉之间,说的话都不一样,有问有答,除了彼此是谁,哪里来的,要去往何处这些问题他们谁也给不了对方答案之外,天马行空地聊天绝对不会重复,偶尔,甚至谈得上交心。
除了家宴还有安静的学堂,教书先生孜孜不倦地念着拗口的文章宛如诵经,底下坐着的学生们昏昏欲睡,霍枭身临其中只觉头晕,又不好打扰,便缩到最后一排坐下,影子会用小石子砸他,偷偷摸摸地发出邀请:“下学咱们去捞鱼,我把抄子藏在老师的书柜里啦。”
于是下河捞鱼,爬树掏鸟窝,和小伙伴投壶,甚至于去林子里摘果子吃,霍枭都在梦里经历过,影子是娃娃头,他带着一帮小家伙像个山大王,拽着游离在外的霍枭,肆无忌惮地到处撒野。
只有一次霍枭当着所有人的面问过他:“你有话就直说,不必日日拉着我消磨时光。”
影子很无辜,大伙更无辜,齐齐问他:“大家在一起玩,你不开心吗?”
“你不喜欢跟我们玩吗?”
“明明你也吃了果子,还说甜的。”
听声音,影子那会儿也就七八岁的年纪,他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道:“那我就有话直说了,看你跟个闷葫芦一样才拉你入伙的,别不识抬举啊,难道你想回去听老学究念经?他知道你总逃学,要打你板子的!”说完还将霍枭拉倒他们中间,把人一搂:“但是哥可以罩着你,别给咱甩脸就行!”
梦境是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上一秒还在河边,下一秒就在树上了,霍枭拒绝过跟这帮小孩胡闹,可是没什么大用,过几天再梦,他们依旧发出热情的邀请,他便只好跟着去,因为只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境里。
而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分。
当然,也并非每一次都是幼年时代,还有长大一些的影子,逆着光,在训练场里英姿飒爽的样子。
这时期的他一改往日的温和有礼,见到霍枭便会随便挑一把剑,非要跟他比试,霍枭醒着的时候随时都在跟人生死相搏,睡着了也不怵这个,次次应战,然而对方武艺竟在自己之上,次次点到为止不说,一张嘴还闲不下来地挑霍枭的错处,下盘哪次不够稳,力道哪里用少了半分,这么挥剑不好看,挑的剑穗娘兮兮的,影子总有能嫌弃的地方,而且嘚啵起来没完。
霍枭也会烦,不善言辞的时候就直接出杀招,对方又四两拨千斤地把他的招式全部拆解掉,还骂他:“空有技艺却无半点慈悲心,莽夫!”
“又提这个,”霍枭气得把剑一扔:“不比了。”
“瞧瞧,说你几句还拉个脸,说不得你?”影子像个师父似的教训徒弟,看见对方生气他越是来劲儿,“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丢剑,我看你是丢人。”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霍枭气都气得莫名其妙,他想,犯不着跟自己的梦生气,便道,“算了,我不睡了,你走吧。”
“哎你急什么,真不禁逗,好么,我不说你了。”影子收起剑,走过来拍下霍枭的肩膀道:“有几招除了勤练还得靠悟性,我告诉你关窍,你好好学。”
“行。”
这样的梦,从最开始偶尔一次,到后来几乎日日可见,从幼年到中年,影子的年纪随时在变,场景也会因为他年龄的不同而呈现不一样的氛围,可不变的是,影子给他看见的东西都是平和而美好的。
至于原因么,影子说:“虽然不知道这些都哪儿来的,但我觉得它们很好。”
“而我住在你的身体里,我看得见,你从未有过这些经历,这么好的东西你一个都没有。”
“所以呢?”霍枭反问他,“你霸占在我识海中不走,就是因为可怜我?”
影子“唔”了一声,动作看着像在摇头,坦诚道:“你不可怜,我有的都给你,你哪里可怜了?”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霍枭才承认自己在接纳这个不知什么原因被塞在脑子里的“人”,可能都算不上人,但就是这么奇怪的,他和识海中的声音,和梦境里的影子成了朋友。
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想过或许这是自己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梦里看见的,听见的一切都是属于他,以至于性格,行为,说话方式,待人处事的态度,都和影子越来越像了。
霍枭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如果有个途径找回自我,哪怕是入梦,未尝不是好事。
甚至后来他即便承受着痛苦,也可以理解突然钻进脑海中念经的声音——拥有过美好和善意的另一个自我才会在他大行杀戮时跳出来孜孜不倦地劝诫和阻挠,他认为,自己在尝试拯救自己。
而矛盾的是,他在做的事情,不知道错在哪里,为什么要被救。
这个问题最后促成了他彻底的分裂和疯魔。
两个自我彼此纠缠得更加严重,不分昼夜地出现,一个说他滥杀无辜,杀伐太重,不知悔改会堕入地狱永不超生;一个说巫神至高无上,只有南疆的血脉统治中原,天道才得永恒。
霍枭精神越来越恍惚,心智迷乱的时候行为癫狂难以自控,他大哭大笑,杀人如麻,还会自怨自艾,残害自己的身体。
别人不知道霍将军怎么了,大巫也不知道,可他毕竟是巫蛊阵的精华所在,是人头祭最成功完美的作品,大巫认为这是副作用,没有在意,因此给了霍枭癫狂自毁足够充分的时间。
以至于灵魂撕裂碰撞的过程,冲开了记忆的封印。
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也想起来影子是谁了。
这个在识海里陪了他八年的人,是他最对不起的一个人。
而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特殊关照,这份独一无二最别致的关照,现实里,却把此人最珍视的东西摧毁得所剩无几了。
他猜俞策的魂魄没有自主意识,所以才会对他这样好,温柔时像哥哥,严厉如父亲,调皮捣蛋的时候霍枭恨不得薅他的脑袋,竟也会被他带的有了一点童心。
做错事的时候,他不会破口大骂,不会恶言相向,他像老师一样希望霍枭回到正途,不听劝,他便用别的方法,总归都是温和的。
“影子”替代了霍枭生命里缺失的所有角色,除了情人。
或许到最后那一年,连最后缺失的角色也补上了。
难以言说的控制欲,变态的痴心妄想,不论喜极怒极突然生出要把对方吃进腹中永远不给人碰不给人见的保护欲。
——许是分裂的人格里,疯癫的情绪下,不正常的情/爱表达。
不过都结束了。
来龙去脉再清晰不过,所有的疑问都有了起点,所有的罪孽也该有终点。
不管变得有多疯,他已经给自己找到了终点。
带着罪孽和亏欠,灵魂自毁,坠入地狱,永不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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