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八(1 / 2)
太医院刘胜芳每逢十五便会来云涯馆为我把脉开药。
这一日又是月中,他依例又至。将那把在我腕内的三根手指交替切按,半晌,启声道“少气乏力,心悸怔忡,邪气乘虚内陷,因而气血亏损,易精气衰败,阴阳离决,若正气内存则邪不可干,扭转虚象,惟有固本复元才行。”隔着帐幔,我缓缓缩回手来,这些话我已经习惯于每月听上一回,笑了笑,仍是客气地道“院判大人辛苦。”
开方、备药、熬药、吃药、支撑着这个空洞的身体、承受着折磨却不肯死去。我倦怠地转过身。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刘胜芳起身告辞的声音,我略感讶异,不由问道“院判大人还在么”
刘胜芳并不答我,忽对侍立一边的明心道“我这盏茶凉了。”明心连忙应下,便即端了茶盏去添热水。
听着明心掩门离开,刘胜芳默了片刻,似是有些踌躇,低声道“医者原本就当精诚不欺,直言不讳,格格恕我再问,你可曾私服过什么药么”
我心头隐隐掠过丝惊悚不安,手指木然地按住领口下硌在那里的锁片,闭目道“没有。”
刘胜芳闻言呵呵一笑,道“格格既嫌在下是斗方之士,那也没什么可说了,方子照旧即可。”说罢,传来座椅磨擦过地面之声和他气咻咻振着衣摆的窸窣声。
我忽感心中负疚不忍,忙道“大人留步”
刘胜芳步声停顿,我略一迟疑,才道“我确曾私下用过药,只是怕大人介怀,才不肯说,并非存心。”
刘胜芳“哦”了一声,慢慢踱回几步,温言道“我若非刻意作这斗筲小器状,想来格格也必不愿原原本本告诉我。”
我怅然一笑,道“我用的是紫珠,只煎过两付,过后再没吃过。”
刘胜芳思忖片刻,并不问我原由,只道“当与我的方子无碍才是,如何又”顿了顿,又道“格格现下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瞒着我么”
我喟然一叹,慢慢道“大人,我眼睛现在瞧不清东西了。”
刘胜芳大惊,赶忙道“格格为何不说,可否让我一看
。”
我道“自然可以。”说完,徐徐撑起身来,伸手摸索着撩开了床幔,坐在榻边。
刘胜芳道了声“失礼”,伸指翻了我的眼睑,细细地看了一回,忽“咦”了一声,随即又把住我脉再号,有些疑惑,道“格格所服之药味苦性平,除止血之效外,应无其它偏差之处。您虽眼不见物,可这症象的根源似又不全在眼部,此为表症而已。”
我皱眉疑道“难道不是因为我这病才会这样的么”
刘胜芳推了推桌上的药箱,忽提了些声调道“格格听我一言,这药是一分也少吃不得”那把在我腕间的手指却在收回之际,急速在我掌心内划了个“四”字出来。
我幡然大悟,真是机关算尽,何必又要借惺惺之态再来诳我,摔手冷笑道“大人给的何药我便吃何药,医的好便医,医不好我也不过是眼不见为净。”
刘胜芳微怔,旋即叹了一声,也不着恼,道“人在病中,最忌心烦躁急,格格宽心,我虽不才,也必想办法医你”那个想字却说得加意重了几分。
说罢,提了药箱,起身走到门边,又驻足道“格格既会自己吃药,想来也听过脉理精微,非言可尽,心中了了,指下难明这话吧。”遂也不再多说,开门迈步离去。
我赤着脚挨下床,扎挣着挪到门口,空气甘冽,新鲜的风拂在脸上带来花蕊的馥郁芬芳,这世界还是那样的衔华佩实,垂绿散红,并不曾为谁改变过它的美好。
数月之内,刘胜芳仍照例而来,却再没与我多说过一个字,言语谨慎小心,可问诊切脉却加倍地仔细起来,我亦是心无旁骛。只是处方几易,我的病却丝毫未有起色,每当换过新方子,便好会上几日,随即又回复成原样,眼前的光感也是时好时歹,总如隔了一团黑雾般的暗沉不清。
转眼已界康熙五十三年新春,屋外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虽隔了不知多远,但在寒凉的夜幕中,犹是听得格外分明。
我站在窗边,睁大了眼睛,认真地倾耳细听,似乎能够看到那些沉浸在欢喜中的人们,只是那些快乐里却没有一分是我的。
明心捧了茶走进来,见我如此,便将那茶盅搁
在桌上,也走到我身旁站定,静默了半晌,才道“格格你知道么奴婢小时家里贫寒,上有兄姊,下有弟妹,虽是在旗,每日里仍要发愁温饱。可那时候过年,再不济,阿玛额娘也总会挤了碎银子出来给姐姐们做上一件新衣裳,红红的绸面褂子,姐姐们长得美,穿上了可真是好看。”
停了片刻,又道“奴婢既不是最好看的那个,也不是最聪明的那个,那时只是想着,只要能守在阿玛额娘身边,安安顺顺过这一生也就满足了。”
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走远一些,似是在蜡扦上又续了一支红烛,那蜡油滚溢而出,沁得新燃起的芯捻儿嘶嘶作响,又道“奴婢十四岁那年的腊月二十三,额娘忽然做了一件新衣裳给奴婢,和姐姐们的一样,大红的细软的绸子料,那是奴婢第一次穿这样的好衣裳,也是第一次有人夸了奴婢长得好看。”
明心的声音亦喜亦悲,“奴婢那件新衣裳直穿过了正月十五,后来奴婢就入了宫。那衣裳现在便是要再穿,怕也已经不合身了。”
我心下黯然,怔了许久,慢慢道“明心,你原本的名字叫作什么”
明心轻轻笑了一下,道“奴婢原本也没有自己的名字,主子叫奴婢什么,奴婢便叫什么。”
遥夜沉沉如水,我和明心说话间,已是更深霜重,我的精神虽还好,身上却渐渐疲累起来。这时,却隐隐听见空寂的院落里传来了一阵近过一阵的脚步声,那无数双戎靴齐齐踏过,步伐竟是毫不零乱。
我和明心闻声都觉愕然,明心便赶忙要去开门细看,还未及走近,那门已然被徐徐推开。
一个人缓缓地跨了进来,步声稳健低沉,那羽缎的雪氅发出沙沙的摩擦之声,带着一股冬夜冷冽的寒气。
我侧耳听去,只觉院内好似立满了人,乌沉沉地充斥着逼仄感,可却是安静到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杂声。
我按捺住急速地心跳,用力睁着眼睛望着那人的方向,垫额叩首道“奴才给皇上请安。”明心这才惊慌地回过神来,也急忙垂首跪下。
康熙冷哼一声,道“听说你的眼睛瞧不见了,现在看来,却是眼盲心亮。”一语说完,却不再作声,四
周立时陷入一片寂然,似是在和我对峙,又似是在审视着我,居高临下,全然辨不清他的心意。
片刻,不知是谁在无声示意,我听见明心起身悄然退了出去,门扇微磕,已被轻轻带上,屋外随即窣窣声动,想是随驾的侍卫们移换了队形。
康熙慢慢走过我身旁,在椅上坐定,才对我道“你也起来吧。”
我摸索着撑住地面,摇晃着立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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