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二十八(1 / 2)
云涯馆内结了薄薄的尘埃,我伸指擦过案几,那灰尘便粘在了手上,渍在了指纹间。
我在床榻边上慢慢坐下,闭上了眼睛,这里每一息的空气都凝固着忘不去的灰冷,让人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未几,便听见一人推门而入,随即步声渐近,走到我面前立了片刻,才坐下身来。
我睁开眼仔细看了他一会儿,眼波如丝,忽伸出双臂轻软地抱在他肩头,他脸上、身上俱是一震,我将嘴唇滑过他的唇边,随即贴在他耳畔柔声道“九爷如今又将赌注押在十四阿哥身上是为了什么呀”
胤禟沉默了少顷,森森地笑起来,反身就将我压在那床榻上,我吃了一惊,不由面上色变,他却诮讽道“你当真是越发的精明了,连我都快分不出真假,还真是个狠心的丫头。”说罢冷哼一声,松手一把丢开我,起身走到对面的椅上坐下,只冷笑着与我对视。
我不急不徐地也坐起来,偏头回看着他,道“罚一劝百政之经,可惜那后一句便是不从而诛不晚耳,只盼八爷、九爷还能记得皇上的教训。”胤禟睨我一眼,勾着嘴角笑道“目下诸皇子,八哥最贤,自然要为居心不纯之人诬害。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如今以屈求伸,也无不可。”
我听他弦外之音讥哂,也不生气,道“秦庄王子楚年少质于邯郸,吕不韦见之,觉事有大利,为期后福,谓其奇货可居。可惜吕不韦虽日后遂志拜为相邦,却仍落得自鸩而亡,九爷通晓经史诸子,自然也知他下场。”
胤禟狡谲一笑,道“有人韬晦待时,自也该有人锋芒毕露,十四弟阔达大度,能以皇阿玛之心为心,才干亦堪大任,独当一面本也应该。”
我凝眸望着他冷笑道“九爷果然爱将人玩弄于股掌,以得己志。”
胤禟听了,又复起身走回我跟前,低下头盯住我双目道“你可明白,这太和殿上的金銮宝座之位,才是天下至苦之地。我虽好作牵丝傀儡之戏,有一己之欲,却绝非为一己之私。”
两人相顾无声,忽听那门扇猛然打开,
却是翠钿气吁吁地边跑进来边叫道“格格快回去吧,皇太后她”突然一眼乍见胤禟,神色仓皇,一句话噎住,竟低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我慢慢站起来,走过去在她身畔绕了一圈,端详着她轻笑道“我今日来此处之事,只告诉了你一人,你说,九爷是怎么知道的呢”
翠钿瑟瑟发抖,伏首不敢应声,虽在严冬,额上已是冒了汗出来。
我道“你只当偷偷将我行踪报与你主子知道即可,”咬牙顿了一下,心中又酸又疼,“却不知道,我若来此处,你主子定然也会过来。”
回头看向胤禟,凄怨难忍,道“你要她成心来告知我那些事究竟为了什么那发疯之人究竟是不是明心”
胤禟此时面容渐渐冷硬,走至我身旁,伸手紧紧攥住我胳膊,淡漠道“皇太后处必有不妥,还是快去瞧瞧。”转头又对翠钿冷声道“你不必再跟着格格回宫了。”说完,扯起我疾步便往兰藻斋奔回。
两人跑回兰藻斋时,只见皇太后已是神志模糊,面色青白,一口口地喘着气。我跪到榻前,伸手一摸,只觉她手脚冰凉,满是汗渍,赶忙搭了她的脉搏,脉象细微,几如游丝。
我脑中嗡嗡作响,胤禟大声喝道“叫了太医没有”
乌嬷嬷哭着连声道“已叫去了,立时就到。”
这时康熙也领了宜妃几人疾疾过来,刘胜芳并几名太医跟在后面。康熙微通医理,见了皇太后这般样子,只连连向诸太医挥手急道“不必拘礼,快快诊病”
刘胜芳揖身应是,忙伸指细查了一遍眼底口内,辨了呼吸重浊,又在皇太后腕上覆了方绢帕细细地请了脉,面色越来越是凝重,跪地对康熙道“臣僭越,臣请先开方为皇太后救急,病状容臣稍后细秉”
康熙立即道“好,赶紧开方便是”
刘胜芳弓身退到案边,不敢坐下,立身执笔草草写了页方子,叠云和一名太医接了,急忙去备药。
刘胜芳又道“皇太后素体虚弱,以致元气亏耗,气不摄津,阳气转入虚衰,正气不支,是厥脱之症,臣请为皇太后施针。”
宜妃等都是一脸焦虑,齐齐地看向康熙,我知皇太后这已是
生死垂危,可心中又实在是难以说清对她究竟是怨是怜。
康熙的目光在皇太后面上深望了片刻,颔首垂目道“快”
刘胜芳立刻走到榻前,另一名太医忙解了药箱拿了针囊、艾条出来,刘胜芳捻针取了人中、百会、合谷、十宣、少商几穴,点刺推挤出血,又燃了艾条在皇太后手上各穴灸了片刻。
就见皇太后口唇慢慢张开,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没有睁眼,气息虚弱地低声唤道“皇上”
康熙连忙上前跪在榻边,握住皇太后之手,轻声答道“在这里”
皇太后闻言恍惚地睁开眼睛,似是露出了些微喜色,虚虚怔怔地看了康熙一会儿,眼波之中却渐转失望黯淡,叹了口气,将头转向里面,声音弱到不能再弱,道“回宫吧这里不是家。”
宜妃、成嫔、郭络罗氏皆拭起泪来,忽见门帘一挑,却是叠云捧了熬好的药进来。
康熙伸臂拦住叠云,自己接过药碗,愀戚道“刘胜芳在这里,旁人都出去吧。”
宜妃欲言又止,低头默了一会儿,挽了郭络罗氏与成嫔一道退了出去,我和胤禟也随后跟出。
屋外下了几日的鹅毛大雪不知何时已停了,雪尽草枯,沉云乱卷,更添了冷落萧杀。我不敢走远,掸净了廊下横栏上的一处积雪,拢紧了衣裳坐下,只觉心底万般悲怆一齐涌上,眼泪不知不觉悄然滑落,却又不能哭出声来,只得埋下头捂着嘴强忍住哽咽。
忽然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传来,却已是被胤禟揽进了怀里,那蜀锦的衣料冰凉地蹭在我的面颊上。他慢慢道“你那日问我爱你什么,我当时竟觉无法回答,可是现下忽然就想明白了,不过因为你我本就是同样的人而已。”
所有人都以为康熙必定不会答允皇太后在此时要移驾回宫的请求,太医们更是惶惑不安,自知个中要去担上多大风险。
康熙将自己在清溪书屋关了整整一天,不食不饮,也不见任何人,我不知道他在内心深处究竟作着怎样的琢磨和权衡,这一场亲恨情殇,当真已是恩怨散尽的时候了么
当日亥末,康熙独自颤巍巍地步出了清溪书屋,白发披散,眼内血丝纵蔓,没
有多言,单叫了陈起敬来,只吩咐了即日回銮,便又默默地踱回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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