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二十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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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反终,故知生死。医者医得了病,却医不了命。

绵袤的大雪再次遮天蔽地的下了起来,北京城里一片琉璃世界,满城素裹。

宫里各处暖阁的廊檐下早已起了地龙,直烘得室内和暖如熏,那青花浅口瓷盆里养着的水仙便也长得出奇的饱满,根实肥大,花朵叠叠,异香盈鼻。

我伏在桌案上用手支着头,微微地泛上倦意来。乌嬷嬷原本是从科尔沁随皇太后陪嫁而来,年岁已老,连月来伺候皇太后又是忧急劳顿,早已心力交瘁,因此自回宫以来,夜夜都是我陪在皇太后病榻前,若用热汤热药再去叫外间的绵霞或是叠云。

似睡似醒间,意识蒙蒙眬眬,仿佛是回到了小时候,遮了眼在玩捉迷藏,伸出手跌跌撞撞地跑着去捉,耳边有无数的笑闹声,都在叫着我的名字,可手里却什么都抓不到

忽然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楚,近得那么真实,全然不像是梦里,脑海中一个激灵,已清醒过来。

只听身后皇太后的榻边,那声音正冷冷道“皇额娘,您到现在还不肯告诉儿子么”

背心痉挛般地僵住,不敢稍动,极慢地微张开眼睛,那黄缎的门帘幅摆隐动,透进丝丝新鲜的寒气。

皇太后语调低沉疲乏,淡淡道“你知道是我要她死的,便已足够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追究下去。”

康熙低声冷笑道“是啊,是这么多年了,可这件事便像是扎在肉里的刺,剜不去,剔不出,只一味地折磨着人在疼”

皇太后叹息不语,康熙静了半晌,慢慢道“朕答应过她,要一世好好待她,朕也发过誓,定要把害死她的人找出来皇额娘,儿子再问一次,究竟是谁下的手”话到最后,虽极力压低,仍是声嘶如裂。

皇太后沉默良久,声音却冷了上来,道“你既这样地爱着她,你既曾承诺过她,为什么又把她的女儿远嫁蒙古,以至早早夭逝为什么又圈了她的儿子,让他半生苦闷”凄然一笑,道“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在我当年动手杀她的时候你就明白,你心里恼你心里怨,可你终究是

一点一点眼看着她一天一天慢慢死去,你当初就知道为什么你来问我是谁杀了她,可你却不曾想过,最残忍的那个,恰恰便是你自己你不该把她带进宫,你也不该再把永宁带进宫,我希望这次,你不会再算计错了。”

室内哑然无声,半天听不见康熙的声音,我一动不动,胳膊渐渐酸麻起来,凉凉地失去着知觉。

“皇额娘”却是康熙在说话,缓重而无力,“您不是儿子亲生额娘,可儿子一直将您当成自己亲生的额娘儿子小时候瞧见父皇宠爱端敬皇后,您虽面上不闻不问,可儿子知道,您心里是再难过不过的,那时儿子便想,儿子决不会像父皇那样,为一人而负天下。”

“儿子做到了,儿子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心交了出去,却再也收不回来了染着情深,盖障数起,她死了,儿子的心也掏空了。”

说罢,苍凉而笑,拖了脚步打帘慢慢离去。

“既然早就醒了,为什么还要当作没听见呢”皇太后幽忧叹息,“过来吧。”

我无奈地吁了口气,站起走到皇太后身前跪坐下来。皇太后看我一眼,闭目道“你也想问我是谁么”

我心中回旋,想了想,咬牙道“是。”略一顿,又道“不止为敏妃娘娘,也为永宁自己,奴才想知道,是谁用同样的法子也要奴才死。”

皇太后倏地睁眼,怔了一会儿,道“杀哈斯其其格是我的主意,可我从未要害过你,哈斯其其格死后,我已是疚责难当,每日煎熬。那年你又突然被送了出去,只说是因为病着的缘故,可如今看来,皇上一是为了怕人害你,另外却是”悲恓地摇了摇头,“我总怕你会和哈斯其其格一样,可自从那天你存了心用话在皇上跟前设计老八,我就知道,怎样都是没用的,土谢图汗家的女人都流着同样的血。”目光闪灼,直视着我,道“你家乃喀尔喀三部之首,屏守北疆,如今皇上欲旌旗西指,更是要拿捏住你家这步棋,只不知他会下在谁的身后”

一语说完,已现力竭,颈上青筋暴突,手指紧攥住被角,面色黄暗衰羸。我眼睛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来,握住她

的手,轻声平静地道“皇太后,皇上问的那人到底是谁”

皇太后微笑着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若有一天你猜到了,记得,不要轻易告诉旁人,有朝一日也许你会用得上这个秘密”

“皇太后,皇太后”可任我再唤,皇太后也兀自阖目不再与我多言。

满室芳香环缭,我转头看去,昏昏的烛光下,那水仙绽蕊吐芬,开得正好,只是,单看着这亭亭而生,谁又知道它内里竟会是有毒之物呢

我起身走到烛边,轻轻一吹,那蜡烛便熄了,温度似乎也随着黑暗的笼罩而渐低了。

辛巳,康熙在宁寿宫西侧的苍震门设了明黄帏幄,昼夜居于其中,以便随时出入宁寿宫侍疾,虽没人敢说,可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太后已经撑不了太久了,方子上已皆改了安魂补气之药,太医们也只在尽人事听天命。

瑞雪浮空,罡风飒飒。

刘胜芳将人参定量研了粉,我喂着皇太后慢慢吞下,皇太后神智迷离,倒有大半又吐了出来。荣、德、宜、惠几妃领了其余许多妃嫔都守在宁寿宫东厢的庑间,只有康熙静静坐在皇太后屋内,看着我们几人来回伺候,只是默坐无语。

或许是服下的人参起了作用,皇太后挣着张开了眼,怔忡地在枕上转过头,艰难地伸指指了指案头上的茶盏,我立时会意,便要去倒。刘胜芳皱眉劝道“茶于人参有收敛之性,才吃了参,饮茶当是不妥。”

我并不深谙中医,只得罢手,却听康熙淡淡道“倒一盏给皇太后吧。”说罢注视着我,我浅斟了一盏,半扶起皇太后的身子,递到她口边。皇太后轻抿了一口,却是恍惚一笑,推开茶杯,使了极大的力气唤道“皇上”声音发出,却虚微地几不可闻。

我忙望向康熙,他却一动未动,我心中寒意透骨,只听皇太后又低低地道“皇上,臣妾这一世,没有得到过孩子,也没有得到过丈夫的心,这一世臣妾什么都没有得到过”我心头巨颤,恍然才明白,原来她所唤之人,并非康熙。

“皇上啊”皇太后痴痴地呓语,朝着帐顶无望地伸出手去。

“皇上那日对臣妾说要来坤宁宫

吃茶,臣妾便一直在等,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惟忧碧粉散,尝见绿花生这一盏青眉始终都是滚烫地热着,可皇上,臣妾怎么就寻不见你了呢”

宣德炉内香烟袅袅,万福万寿的黄绸帐幔微微荡起,皇太后干枯的胳膊软软地垂落在锦被上,终于再无生气。

屋内鸦雀无声,众人次第跪下身去。

康熙直身走了几步,脚下蹒跚,跟着的陈起敬慌忙去扶,却被一把搡开,摔了个趔趄,康熙独自撑着跨出屋去。

宁寿门内满庭寂寂,只有康熙苍浑的声音朗朗传来“帝王之治,必以敬天法祖为本。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夙夜兢兢,所以图久远也。朕八龄践祚,在位五十馀年,今年近七旬矣。欲使民安物阜之心,始终如一。占竭思虑,耗敝精力,殆非劳苦二字所能尽也。人君无退藏之地也,岂当与臣民较安逸哉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朕从来莅事无论钜细,莫不慎之又慎。惟年既衰暮,祗惧五十七年忧勤惕励之心,隳于末路耳。天下大权,当统于一,神器至重,为天下得人至难,是以朕垂老而惓惓不息也。大小臣工能体朕心,则朕考终之事毕矣。他日遗诏,备于此矣”

天际寥寞,大地苍茫,一阵雪霰纷纷,紫禁城中已是丧钟长鸣,呜呜咽咽举哀声动,哭作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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