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二十九(1 / 2)
皇太后的大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看着那些宫嫔命妇们昏天黑地地哭肿了眼睛,只是看着,却只觉自己的心越来越冷漠。每个人似乎都悲痛到无以复加,反倒只有原该最为伤心的乌嬷嬷冷静异常,她是经年的老嬷嬷,执了重孝,领着我打点着宁寿宫内的一应杂事。我每日被忙碌充塞着,熬到双腿肿胀,浑身焦乏,仍是整夜都无法入睡,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却想不起白天做过些什么。
我不愿思考以后的日子会怎样过下去,皇太后不在了,我似乎也没有了在宫里寄居下去的理由,可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喀尔喀无尽的草原上去了,我已经再也找不回那欢快童蒙的心境了。
便如,朝为红颜,夕成白骨。
康熙自皇太后逝后便病倒了,三餐只肯吃些薄粥,脚上浮肿得厉害,连走路都需人扶掖,刘胜芳只得替他拿帕子紧紧缠住才穿得进靴子,可一日两次的早晚举哀他却必要躬亲。胤祺来求过一次,说自幼蒙皇太后祖母养育,皇父圣体违和,愿意代为料理大丧事务,却被康熙断然地拒绝了。
他在用折磨着自己身体的方法抵消着对自己内心的折磨。
我忽然就觉得这紫禁城里的人,原来都是这么可怜。
康熙五十七年是在悲痛中悄然来到的。
礼部拟了丁酉将大行皇太后梓宫移至朝阳门外殡宫安奉,再发引至孝陵。这后宫里的女人一生走尽,地位卑贱的,便任意地湮灭了,地位尊贵的,终于也只是成为了皇家太庙中一座只有谥号没有名字的牌位而已。
这日一早,便是北风呼啸,乱雪翻飞。那些穿了素服的人们似乎哭得也格外哀伤,康熙领着皇子、王公们在灵前进行着祭拜的诸般奠仪。
我跪在角落里,那雪粒子打得脸上生疼,飘飞着钻在脖颈间遇到体温便即消融,冰凉一线划过心口。我四下看了看,起身悄悄地弓腰退出人丛,蹑步向宁寿宫内进走去,若是我没有猜错,应该还有一个人,在和皇太后保守着同样的秘密。
皇太后旧日居室内寂无人声,我微微蹙眉,轻声叫道“乌嬷嬷,乌嬷嬷”
声音回荡在空阔的房间内,却如遁入死水,没人应承。我心头一凛,提高了些声音又叫道“乌嬷嬷”一边喊着,一边脚下不停,又连忙跑到东西厢房去找,依然是没有人迹,额上沁汗,心间的那点寒意却渐渐扩散成恐惧。
两个当值的小太监闻声赶忙跑来,其中一个打千道“格格什么事”我已是浑身冷汗,劈面厉声便道“乌嬷嬷哪里去了”
那小太监茫然地搔搔脑袋,回头问另一个道“你可见了么”
另一个小太监忙弯身道“奴才今日也没见过乌嬷嬷。”
我闻言才猛然意识到,原来竟已是一早都未曾与她照面。颓然地坐倒在门槛上,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那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先头回话的那个试探着对我道“格格还好吧可有什么吩咐奴才的么”
我失神地挥了挥手,那两个小太监赶忙识趣地猫腰退走。
冷风卷裹着雪片铺天而下,我踉跄着一步步走回皇太后屋内,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一种对什么都不能掌握的害怕。
屋里的物什皆已挂白,静寂的只属于死人的白色。惟有供在案头上的那地藏菩萨前,一盏新点上的酥油莲花灯明亮不息,兀自摇曳。
我心中腾得一惊,“圆满报身一灯能除千年暗”,熟悉的经文在脑海中低回,猛然明白过来这点灯之人要暗示之意,抬脚便朝外奔去,急切间却只觉双腿竟哆嗦着使不上力气,一跤绊在门槛上,连忙爬起,又没命地跑去。
飞雪扑了满脸满身,又即刻凝结成冰,冻在发间和衣袍之上,周身冷彻,我跑到大佛堂时,几乎已经冻木地喘不上气来。用尽力气“咣”得一声推开佛堂大门,一个衰冗的身影果然正跪在那佛像之前。
浓重的旃檀香气中,乌嬷嬷缓慢地回过身来,穿透缭绕的香烟,那口角之间,似笑非笑,看了我半晌,静静道“那晚格格回宫时,装束容貌和敏妃娘娘活着时当真是一般无二,奴才一把年纪,也是骇了一跳,只道便是报应”
我不想她说话坦白竟是毫无避讳,大出意料之外,不由一怔,随即心中热血上涌,稳住心神道“当年之事,除了皇太后、那下
毒之人、还有您,怕是再找不出第四个人知道了,您告诉我好么”
乌嬷嬷微笑摇头道“这宫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可各自都有自己不能告人的打算目的,未必就不会再没人知道”眉目间尽是笑意,“奴才十岁便跟了皇太后远离家乡来到这里,一辈子转眼就如水逝,空空如也,一场繁华,如今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我见她笑得异样,心里已知不祥,急迈两步,想要走到她跟前。谁知还没容我近身,她已突然发足用劲,一头撞在旁边硕大的青铜鼎炉之上,立时鲜血喷溅,脑浆迸裂。
我尖叫一声,腿上麻软难支,一下子摔倒在地,手脚冰凉,面白唇青,哇得便哭出声来。
背后忽罩上一双手来,摁住我的嘴就将我向外拖去,我不禁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回肘就向那人身上顶去,那人身手轻矫,却对我的连踢带打毫不躲闪,一直倒挟着我退到佛堂庑廊下,才松开手。
我又惊又怒,也不细看,转身反手一掌就朝他脸上扇去,那人哼了一声,伸臂轻轻一挡,已将我手牢牢攥住,低声喝道“要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我一愣,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竟是胤禟。一时之间,心中竟觉说不出的酸苦委屈,泪珠盈眶,只是忍住。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儿,胤禟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我都不能多待。我虽不知你追着乌嬷嬷跑来这里作什么,但这老嬷嬷临死之前诱着你到此地来,不论其意在何为,都绝非善心,刚才之事你一定要当作从没见过”
我听他说话间,忽然只觉头疼欲裂,眼前一阵阵模糊发黑,双腿好像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侧歪着便要倒下,但心里仍是清晰无比,不禁惊异万分,失声便叫道“九爷”
胤禟见状忙一把捞住我抱在怀里,也是惊疑不已,只迭声道“怎么回事”
我重重喘了几口气,只觉这眩晕的感觉熟悉异常,心中怦怦而动,歇了片刻,才道“方才头晕,这会儿好多了。”
胤禟冷然不语,只眼中精光寒冽,想了想,伸手轻柔地抚着我额头道“若是好些了,赶紧回灵前去,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撑下来。”顿了顿,又道
“我决不叫任何人碰你半分,不管是谁。”
说罢,半抱起我来,提步朝来路走回。
梓宫前的人们仍哭嚎得悲切,我无声无息地跪回原处。
苍穹之下,尽皆皑皑,心也和这白茫茫的天地一样,只是孤茕无依。怔怔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胤禟望过来的目光,穿越过千万的身影,漫天大雪纷飞中,只是平静地看了我一瞬,看不出柔情,看不出爱恋,只一眼,便即错开转过头去。
我慢慢地低头闭上眼睛,热热地眼泪垂落在扶住地面的手背上,踏破红尘,终此一生,只要知道你还在看着我,我也许便还有,活下去的意义。
辗转反侧间身上只是燥热难当,昏昏地醒过来又沉沉地睡过去。皇太后大丧后我便病了,病势并不像从前那样凶险,可神志总是不能彻底清醒,似乎是有意在不肯醒过来,我在抗拒着什么我在希图着什么我自己都不能够解释。
我所住偏所本就属宁寿宫域,我不可能永远在这里住下去,可并没有人能给我一个应该的去处。宁寿宫首领太监张瑞全自请去了遵化州为皇太后守孝东陵,绵霞去了德妃宫里,叠云二月间满了岁数放了出去,据说走时哭得厉害,我没有去送她。人世无限,尽皆吹散,生离总好过死别。我只希望,日后她回头再看时,能够庆幸今天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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