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秋收场面上响起的山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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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的秋收开始了,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争夺战,一年辛勤劳作的收获全在于此时。脸朝黄土背朝天,从早上天刚放亮到日落,大山都模糊了才收工。所有能参加秋收的人,都必须参加,所有的人都闷头干着。高强度的劳作,让人们都麻木了,没有一句废话,人们像一只只甲壳虫拼命地蠕动着。简单的重复着一个动作,左手紧抓庄稼杆,右手伸着镰刀,然后用力往后一拉,一溜庄稼就割了下来,紧接着抓着庄稼杆的左手连割下来的庄稼,又靠在了旁边一溜庄稼杆上,顺势又是一镰刀。左右手机械的精确配合着,直到左手抓满抓不住了,随手打一个腰子放下,几个这样的动作就是一捆,码放在垅边。秋收快速的推进着,从一块地到另一块地,同样的动作日复一日。

“把这块地收割完,咱们就收工”。天已经黑的快看不见了,小组长大声说道。啊,同学们长出了一口气,今天总算要收工了,大家齐声喊了一声“干”。加快了收割的速度,地块不大,也就是半亩坡地,种的是糜子。可惜的是这旱地糜子,只长了半尺多高,在稀稀拉拉瘦弱的糜子杆上,顶着几粒糜子。这块地能收回的糜子粒还不到一捧,连种子都不够,没办法谁让赶上旱天呢,好歹是吃食,终不能不要了吧。

小组长也没料到,大家一发力,这块地眨眼的功夫就收割完了。看来人们还有劲呢,他兴奋起来:“咱们把旁边那块地也收割了哇,收割了就收工”。

没办法,他说出来了,我们拼着最后的力量快速劳作着,又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活了。天已经模糊了,回村的路还很远,早已经饿的前心贴后心了,大家仅仅拼着最后的韧劲坚持。这时小组长又指着另一块地喊起来:“把那块地也收割了哇,割完就回家”。

“你咋说话呢,还有完没完,当人们是机器使用呢”。同学们纷纷指责他

“说谎溜屁的,你今天是想把我们累趴了还是咋的

“什么玩意,爷们不干了,爱咋地咋地”。

你就是再想完成秋收任务,你再是个小组长,也不是这个做法吧,秋收又不是一天两天能干完的事,真他妈的变态。同学们怒火中烧,看都不看他一眼,抬腿向村中走去。

秋收的艰辛,让我又一次体验到了夏锄时的身心困苦。又是近一个月的时间,人们从这片地到哪片地,男女老少齐上阵,人手一把镰刀。腰弯下来又直起来,直起来又弯下去。腰椎骨又像被石化一样酸疼着。尤其是掰玉米的时候,周围是一人多高密实的玉米杆,脚下地里不断向上蒸腾着的热雾,人们好像在蒸笼里一样,那干黄的叶子就像刀子一样,肆意的在人们裸露的脸、胳膊上来回扫着,尘土伴着叶芒,撒落在汗水淋漓的身体上,刺痒的人们不时的抓挠着,每一个人都快速的掰着,向着地头冲去。借以缓解身心的难受。人们又一次体会了割麦子时的感觉。尽管如此,谁也不敢耽搁一点时间,人们都明白,一年的收获全在于此。

我麻木了,大脑像被注满了水泥一样,沉甸甸的一片青灰,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愿望,什么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什么大有作为,在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了知觉,对什么接受再教育也麻痹无感觉了,我就像机器人一样,只要能行动,就必须下地收割庄稼。

最深的体会就是,这农业活就像坐上了过山车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按照季节往返不停。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只要你是农民,干上了农活就必须遵守。我是谁,我在哪,我要从哪去,这古老的哲学,在我脑子里已是一片糊涂,我真的开始怀疑人生了。是不是我累傻了?

每天高强度的劳作,脑子里唯一能想到是“休息”二字,哪怕是休息一天也好。每天躺倒床上我总会默默的念叨“天上快刮风,刮风就下雨,下雨就歇工”可整个秋收季节大太阳足足的,看来老天爷非常敬业,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场面上渐渐堆满了庄稼垛,我们松了一口气,也很骄傲,我们尽力了,地里的庄稼都收回来了,一年的农活只剩下颗粒归仓这一件事了。

村子南头有片比较宽敞的地片,是村里唯一的场面,每年秋收都在这里打场,我们按照村民们的指导,先将谷穗均匀的铺在场面中间,又将一个大的石头碌碡,推过来摆好,再拉一匹马过来套好,连在了碌碡上,一个农民站在场面中间,一手拉着长长的缰绳,一手拿着大鞭,一声吆喝后,用大鞭子指挥着马拉着碌碡,顺着铺好的谷穗一圈一圈的转了起来。场面边上还有一些人拿着链架,(这是一种收秋的工具,一根长木干子头上,连着一根短木棍,随着长木干的一上一下的运动,短木棍也转这圈的打在庄稼上,)围在一起捶打糜子、胡麻什么的,这是我们下乡以来最轻松的劳动了。

打场,扬场,装袋入仓,单调无聊的打场活计,竟然让我们有些不适应起来,一下子脱离高强度的劳作,我们幸福的都迷糊了,每天不用早起晚睡了,一天三餐按点了,场面上的活就像玩似的,轻松下来的我们,不由得唱起了近期学会的外国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梅花儿开”“三套车”“山楂树”我们很喜欢这些异国腔调,村民们也听的很有滋有味的,正唱的高兴,场面中那个转碌碡的青年村民,对人们说道:“你们信不信,我唱一段爬山调,就能把那个五保老汉引出来”。我们一听立马来情绪了。“二柱子,你还有这本事,那你就赶快唱哇,让咱们也看看这老汉是甚表情”。

在无聊的劳作中,只要有一点能调节情绪的事,人们都无比的感兴趣,场面上的人们都兴奋的起哄着。“唱哇,快点唱”“你倒是唱了哇,拿捏甚了”。

爬山调是西北地区特有的小曲,声调悠扬顿错,起伏委婉,唱起来荡气回肠。唱的人如身临其境,听的人更是如醉如痴。二柱子要表现一下,更是精神抖擞唱起了“买老婆”。

“爷爷要卖你,自从爷爷娶过个你,光景就倒了霉”,黑夜你早不睡,白天你早不起,走东家串西家你一点也不争气。

“大的七.八岁,小的三.两岁,剩下个怀抱抱,该给人家谁”。

悲凉凄楚的曲调,尤其是在中间顿错中,带着那几处抽咽的声音,像猫抓一样,挠着人们酸楚的心,这小调唱的太有感染力了。小调还没有唱完,果然将一个老汉唱了出来,这是一个西北起义部队的老兵,因为在部队长期服役顾不了家,相好的跟人跑了。他现在光棍一条,是村里的五保户。他那悲酸曲折的身世,被一曲爬山调,引的老泪纵横,哀声告求:“二柱子,不要唱了,你唱的我心痒难熬的,太难活了”。

可是场面上的村民们却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有人喊道:“你把她找回来就不难活了”。

还有人说:“哎呀,这么多年了还难活个甚了”。

村民们拿这些辛酸的往事并不当回事,反而当成是插科打诨的笑料,解乏的内容,没人在意当事人的过去和他那钻心的酸疼。

二柱子一脸得意的样子:“哎呀,打下的粮食你又不是不吃,拿你当镲打一下,给人们解一解乏劳还不行,又没有把你咋样了”。

二柱子和这个老兵,都是这里的原住户,轮起来他们还沾点亲,二柱子管这个老兵叫一声哥。他们这一老一少经常斗嘴打诨,人们也习以为常了。

二柱子继续怪声怪调的唱着,老汉摇着头,双目呆呆的望着前方,慢慢的坐了下来,不知道想着什么,这么多年了这心灵上的创伤,什么时间才能愈合,也许会一直伴随下去了。

爬山调伴着一代代的山里人,回响着人们心灵深处的共鸣。村里除了这个老人外,还有两户光棍,都的四十多岁的壮汉。实在没办法,一个壮汉只好娶了外地的一个神经病人作老婆,另一个连这个能力都没有,一直单了下去,靠打伙计解决问题。村里还有几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壮小伙,他们都为谈不上老婆而犯愁。没有女人愿意嫁到这穷山沟里来。一个“穷”字像大山一样,沉重的压在他们的心头。屏蔽掉了这些人们的尊严和幸福。一个“穷”字,像是一条巨大的鸿沟,隔绝了人们正常的最普通的生存需求,没有能力同情,没有能力改变,因为在这里,你的生存环境就是这样。只能认命。光棍们凑到一起,尤其是年轻人们,没有别的可说,只有满嘴的生殖器乱跑。“光棍的孬子,赛如凿子,窜烂裤子,顶烂袍子,青石板杵上几道壕子”。再不然就是哼哼呀呀的唱情歌小调。

“二茬子韭菜一把把,什时候跟妹妹坐在一达达”。

“光棍的日子真难熬,妹妹甚时给哥哥解心焦”。

“眼睛天天跟上妹妹走,甚时候拉上妹妹的手”。

“老天爷刮的是四季风,咱甚时候咱活一回人上人”

“几辈子都在土坷垃里混,甚时候能摆脱这苦命运”。

听着这辛酸的山曲,看着这唱山曲的光棍们,我的内心产生了一阵阵冲动,我不要穷,我一定不要穷,我不能打光棍,我才刚刚走上社会,我的未来会是精彩的,我要体验完整的人生。可是靠什么致富呢,就凭每天这些个工分吗?我的未来会在这里吗?我有点迷茫了。

要分粮食了,家家户户都在打扫粮仓。老户人家都在房后挖有粮仓,里面铺上麦草,装满粮食后埋好,存放两年都没有问题。公社有明文规定,每年打下粮食,首先必须要交足公粮,其次要留足种子粮,饲料粮,剩下的才是可以分的口粮。我们村成年劳力,每人每年可以分四百斤粮,成年妇女分三百七十斤,娃娃们按年龄不等可以分两百.三百斤。每一人可以分二十小麦,二十斤杂粮,如糜子.黍子.玉米等,剩下的全部是小米。胡麻是由队里统一拉到油坊换成胡油,每户能分到十斤左右。

“我们多分点麦子不行吗”,看到每人分那么点小麦,我不解的问队长。

“那不行,你没看见大队来估产的人,早把我们一年的产量估算出来了,必须先交完公粮,剩下的就这么多。小麦产量低,咱们队能种小麦的地不多,能分这些就不错了,甚粮也能吃饱人,是不是哇”。原来,我们以前看到队干部陪着一些人在地里转,是估产的呀。

他又说:“都是老庄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咱们只能尽量争取多留点,估产的人都是乡里乡亲的,手头上能松就松一点,所以咱们才能宽裕一些,知足吧”。

我们下乡知青国家有规定,头一年按城市口粮供应,一年后取消这个待遇,和村里农民一样,自力更生,自给自足,也就是说一年后,我们将和城市断绝了一切关系。个回各家各找各妈,分自己打下的粮食去吧。断就断了吧,管他东西南北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是与非,反正下到村里了,爱怎么就怎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下饿不死瞎家雀儿,不操那个心了。

村里除了交公粮,我们又听到一个新名词,“交公草”即谷子杆,村民们都叫谷草,这是喂养军马的上好饲料。每年我们小队都有上交军草的任务。一大早车倌们套好车,满满地装了两大车谷草,兴高采烈的赶着走了,好像上赶着奔喜事去一样。下半晌儿,车倌们红光满面的回来了。

看着围上来的人们,拉开嗓门说:“告给你们,今天部队上给我们吃的是大米饭炒鸡蛋,炒肉片,可吃了个好,人家那大米饭都是拿大盆装的,吃饭都用铁饭碗,想吃多少吃多少”。

车倌们最值得夸耀的,就是每年往军队送军草,吃顿好饭的事,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大事,因为,平时即便是过年,在家里也不可能吃到大米饭的,而他们每年却能享受一顿,看着人们羡慕的眼光,他们非常得意,高高的昂着头挺着胸,满足的像两只骄傲的大公鸡。

我们也受到了强烈的感染,嚷嚷着要学赶大车,明年也去送军草,吃大米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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