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命姐姐（1 / 1）

姐姐的出生跌宕起伏，凶险莫名。

那是三月初九，清明节后正好六天，运河张家湾一带已经大旱一百天，春天的庄稼一直无法下种，很多芦苇荡和河沟已经干涸，周围的农户和渔民实在没有办法，在众多乡绅的操持下凑钱集资，请了几个附近有名的戏班子，委托通州县的新任县长莫由己在张家湾西门外的关帝庙主持祈雨仪式，带领乡民祈求关帝显灵，降下救命的甘霖。

传说宋真宗时，旱魃作怪，竭盐池之水。真宗求助于张天师，天师就派关羽去降伏。关羽苦战七天，降伏了妖魔。真宗感其神力，封为“义勇武安王”。这一天恰好是农历五月十三日，后民间便多于是日举办关帝庙会，祈求关帝显灵逐魔消灾、普降甘霖，并把这天称为雨节。且以为是日必雨，所谓“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倘若平日里旱魅作怪不雨，则求之关帝必验。

祈雨仪式开始后，几个戏班子开始借此展现自己的手艺，唱大戏的鼓乐声伴随着人群的来回涌动，开始悠扬亢奋地升腾着低徊着，娘恰巧这时也在一阵阵无法遏制的巨疼中，吓人地扯着嗓子开始高低起伏长短不一的哀嚎。

爹知道姐姐要降临人世，赶紧慌慌地跑去张家湾请接生婆黄三奶奶接生。

黄三奶奶看祈雨大戏正在兴头，满腹牢骚地跟着爹爹来到我家，一路上不停埋怨我姐出生也不找个好日子。

在我娘的哀嚎声中，姐却一直不肯露头，仿佛惧怕这个吃人的世间。黄三奶奶担心是难产，直到问我娘，才知道这些日子邪门，我爹下河几乎都是空手而回，家里已经断粮好久，完全靠吃野菜咸鱼苦熬日子，才明白是我娘身体太弱，早没了生孩子的力气，赶紧让我爹想法子弄米面鸡鱼。

河边打鱼的男人向来面薄，敢在运河里冲浪敢和强盗拼命敢一言不合就动刀子，但上门求借哪怕一根绳子头都张不开口。黄三奶奶见我爹愁苦无比地踌躇，立刻警告我爹，我娘需要补好身子才能平安生下孩子，不然时间长了，大人孩子都会丢命。

我爹认识的都是运河张家湾的穷渔家，碰到这个不好的大旱年景，又和亲戚朋友一起共度难关，这个时候基本都断粮了。

无奈之下，我爹鼓足勇气，厚着脸皮跑到了蒲算盘家借粮。

蒲算盘真名叫蒲有福，虽然也是个渔民，但是极会算计过日子，大家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蒲算盘。他不但有一艘可以下河打鱼的两桅船，还和小舅子家联合在张家湾集市旁边开了一家鱼行，买卖新鲜鱼货和腌好的干咸货，算是运河张家湾家境最为殷实的打鱼人了。我爹外号王神眼，打鱼产量在运河张家湾一带首屈一指，打的鱼基本都卖给了蒲算盘的鱼行，和蒲算盘关系还算不错。

我爹本来打算借些米和鸡蛋，另外再借些钱添置一些孩子用的衣服物件，但是蒲算盘只肯借给一升小米，而且到时候要还一升半小米的鱼货。

我爹提米跑回家，赶紧熬了一锅粥救急。恐慌之下，我娘饿鬼一样，顾不得热粥烫得嘴唇都起了泡，一连吃了四大碗，这才有力气生我姐姐。

在我娘满头大汗的努力中，最让黄三奶奶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姐只露出一小半头，之后任我娘鲜血直流，拼命叫唤，我姐却再也不肯动弹一点儿。

黄三奶奶慌忙地扯着嗓子让我爹赶紧去借鸡蛋，说我娘这是力气不够，只吃米粥根本不顶事，生孩子只差最后一口气，大人孩子都在鬼门关吊着一丝儿生机，这时就是借来鸡鸭鱼肉也来不及煮熟吃进孕妇的嘴里，只有吃上几个生鸡蛋才能管事，不然，大人和孩子都难保。

我爹听了，抱着头在院子里转圈，简直要疯了。

运河张家湾大半个村我爹已经借遍，米都没有，何况什么鸡蛋！

正在这个时候，蒲算盘五岁的儿子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我家的院子，从口袋里面拿出了两个热乎乎的熟鸡蛋递给了我爹。

原来，这个聪明的小家伙听我爹去跟他爹借米和鸡蛋救命，他爹没有借鸡蛋给我爹，是因为留给他这个宝贝疙瘩每天要吃两个鸡蛋长身子。小家伙知道用鸡蛋救命的道理，就拿了自己一天吃的鸡蛋来送给我爹救人。

当我爹把两个鸡蛋送进产房的时候，黄三奶奶大叫老天开眼母子有救了。

果然，我娘吞下两个鸡蛋之后，一鼓劲儿生下了我的苦命姐姐。

说来也巧，伴随着我姐姐震天的哭声，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祈雨的关帝庙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不论穷富贵贱，都在大雨中激动地不停叩头。

这时我爹听见黄三奶奶高喊母女平安，激动地一下跪倒在大雨中，一边喊着“老天开眼，老天开眼——”一边泪如雨下。

于是，在这场大雨中，我姐姐一降生，和蒲算盘儿子蒲在河之间的因果，就已经牢牢种下。

自姐姐出生后，我娘却老在跟我爹唧咕，说女儿是那次旱魃断河时候上身的，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爹不信这个邪，但架不住我娘整天价叨叨，于是就在女儿满月的时候去找临村刘家苇场大名鼎鼎的刘神婆算命。

当时，刘神婆问了姐姐的生辰八字，闭着眼睛掐指算了半天后，突然惊叫一声，睁开眼睛大瞪着我爹和我娘，像看着两个海怪，一副吓傻了的样子。

我娘让刘神婆的模样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连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刘神婆叹了一口长气，才说这个女孩是个屈死鬼旱魃投胎，怨气太重，自己的命不好不说，还刑克亲人，厉害得很。

我娘闻言就像大晴天霹雳击顶，脸色瞬间大变，浑身无力，膝盖酸软，就差立刻给刘神婆磕头喊救命了。

我爹感到有些意外，他还在皱着眉头琢磨刘神婆这番话，我娘已带着哭音儿，慌慌地问刘神婆这事怎么解救。

刘神婆抬起眼皮看看我娘，眼里闪起一阵神光，然后又吧嗒一声闭上，泥菩萨一样再不说话。

我爹两口子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这尊泥菩萨，伸着脖子大气不敢出，仿佛等待上天的宣判。

半天之后，才从刘神婆的嘴里挤出三个字：送人吧。

据我娘跟姐姐回忆，当时刘神婆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冷漠平淡，脸色毫无变化，就好像送走的不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可爱孩子，而是一只瘟鸡或者无法养活的小病猫小病狗，全无半点俗人的热乎气。

刘神婆嘴里三个毫无情感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三声霹雳炸在我爹和我娘的耳边，把两人瞬间震懵了。

我娘身子一晃，在将要摔倒的瞬间，死死地抓住了身边男人的胳膊，皮肉传来的剧烈痛疼却让我爹从懵圈中有了一丝清醒。

我爹一直就对这个神婆没什么好印象。来算命实在是我娘一再央求的缘故。要把好不容易生下的女儿送人，我爹是坚决不同意，我娘当然也舍不得自己身上掉下的肉。

我爹就问还有什么其他解救的办法，刘神婆又是闭目沉思了半天，这才非常郑重地说出了两个个化解办法：

一是给姐姐起名叫水儿，借用名字中的水，压住出生时候作怪的旱魃，保住孩子的性命。

二是给姐姐订一门娃娃亲，但那男的必须是天上星宿下凡的命，这样才能克制姐姐旱魃鬼命带来的危害。就是差一点的神仙下凡的命，也还得让姐姐给克出毛病来。

我爹和我娘赶紧问谁是星宿下凡的命，刘神婆说现在还没有，等她发现了，就赶紧找人捎话给他们。

我爹和我娘有些失望，想再问些如何弥补之类的话，却看见刘神婆赶苍蝇般挥了挥手，知道神仙不耐烦了，无奈地对视一眼，赶紧放下谢礼，千恩万谢心事重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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