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 / 2)
外面传来林老板呵斥女儿的声音,他说臭冬瓜和臭鳜鱼都臭,宝珠你为什么吃得香,别人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乱扔呢。宝珠生气的辩解着,声音高亢锐利,进而哭了起来,摔门进屋去了。
春宝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得罪了小姐,他没吃晚饭,沉沉睡去,午夜时分被噩梦惊醒,大汗淋漓,隐隐中感到极度的不安,披衣起来从后门出了大院,在街上伫立,空气中飘来说不清道不明的烟火气息。
第二天坏消息果然传来,陆家嘴的货场走水,损失惨重,其中就包括福州商人交付林记得那批木料,春宝大惊失色,货物他验收过了,按照规矩,这批货已经易手,损失该算在林记头。四千大洋的庄票,账房已经预备好就等着今天付款了,听说木料走水全烧了,掌柜的连说万幸万幸,林老板不动声色,只让春宝赶紧去货场看看情况。
春宝赶到浦东的时候,黄令九已经到了,昨夜火借风势,把货场里堆栈的货物烧了个干净,不光是林记的木料,还有其他商号储存的东西也都付之一炬,看货场的人也烧死了一个,货场老板只是浦东当地的农户,砸锅卖铁也赔不起这么多钱,这四千块钱的木料,算是找不着头赔了。
黄令九等着春宝发话,可是此时春宝嗓子眼发干,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多想拍着胸脯说损失算林记的,四千大洋照付,但他说不出来,林老板和掌柜的态度已经表明他们不想付这笔钱,因为货场是第三方,而春宝的口头收货也不是白纸黑字那样无可辩驳,四千大洋的木料,似乎活该福州人吃这个亏。四千大洋啊,自己一个月薪水才三十块钱,要十一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来这么一笔巨款,黄令九也不过是大伙计,福州不比上海繁华,他的薪水兴许还不如自己高呢,明明是己方已经验货接收,这个损失就该由林记来付,这是天公地道。
“黄兄勿要担心,货物我昨日已经收讫,所以钱款照付。”春宝鬼使神差说出这句话,如同卸下千斤重担,对方有些诧异,黄令九和那个会说上海话的老伙计用闽南语低语了几句,郑重向春宝道谢,说他们此次前来还要采买货物回闽,就等这笔款子了,若不是陈兄仗义,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春宝回到林记,鼓起勇气告诉林老板和掌柜自己的承诺,掌柜的跳起来破口大骂:“小赤佬,侬是开善堂的啊!四千块让姓黄的去找货场赔,阿拉一个角子都不会出。”春宝说货场老板已经家破人亡,何况烧掉的不止一家的货物,向他索赔不是缘木求鱼么,再说了,这批货自己已经代表林记收下了,就该林记负责,做生意诚信为先,道义第一,这不是林老板经常教育大家的话么。
掌柜的说:“要赔侬自己掏腰包赔,还是那句话,账上不会出一个角子。”
林老板不置可否,他是老板,经营方面都放给掌柜的全权操办,伸手干涉不大合适,再说了,四千块不是小数目,认了这个损失,林记是赚了口碑不假,但接下来的几年可就没米下锅了,一家老小连同二十多个伙计学徒喝西北风啊。
春宝失魂落魄,活也不干了,饭也吃不下,厨娘收拾碗筷的时候还狠狠剜他一眼,嘴里念叨着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不成,春宝心里一紧,莫非自己对宝珠的喜欢已经被大家看出来了,这更让他无地自容,匆匆离开铺子,去旅社找之秋倾诉。
兄弟俩坐在小酒馆里对饮,春宝说我明天就不干了,跟你回老家。
之秋劝他:“前天不是还说要混好了把凤姨接到上海享福么,怎么这就打退堂鼓了。”
春宝只是摇头,说在林记干不下了,说这话的时候,脑中闪过宝珠的身影,但也只是一瞬间,以后怕是再难见到了。
之秋沉默半晌,突然一拍桌子,碗碟都跟着跳起来,“不就是四千块钱么,我帮你出!”
春宝吓了一跳,醒悟过来赶紧摆手谢绝,这是林记该承担的损失,无论如何也转嫁不到之秋头上。
之秋说:“这钱我不是帮林记出,我是帮你出,对做生意来说,他们没错,但是对做人来说,你没错。”
春宝坚辞不受,之秋执意要给,他说春宝哥,咱兄弟俩的感情,连四千大洋都不值么,权当我借给你的吧,你有能耐就离开林记,干出个人样给他们瞧瞧!
最终春宝还是接受了之秋的帮助,但之秋统共就带了三千五百块钱,还花掉了一部分,手头只有三千二了,加上春宝的积蓄还差七百块,于是又跑去永安公司把那些进口玩意都给退了,好歹差的不多了。
福州商人不收钞票现洋,只收庄票,钱庄开出的申票可以全国汇兑,比洋人银行的本票还要便利一些,兄弟俩先去汇丰银行把钱取出来,到钱庄兑成庄票,庄票是以银两为单位,和银元的汇兑还有“升水”“降水”的浮动,算下来只换了两千六百两银子的申票,春宝拿去给了黄令九,说实在凑不出这么多了,差的四百块钱下次偿还,黄令九看到出票人并不是林记,有些纳闷,但也没问什么,收了庄票,开了货款收讫的字据,此事就算是结束了。
兄弟俩几乎身无分文,只留下之秋回程的盘缠钱,而且只够买三等车票的。
把之秋送上火车,春宝回到林记,把黄令九开的字据呈给林老板,说承蒙老板收留三年,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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